第6章 六

這一天的清晨很平靜,屋檐上的喜鵲唧唧喳喳地叫着,像是等待着日出時溫暖的陽光,柳枝随風蕩漾,枝上最後殘存的葉子在秋風中逐漸消失殆盡。

我睜開眼,昨天夜半點的香已經燃盡了,殘香還斷斷續續地從香爐中流出,好像在挽留最後的存在價值。一縷陽光照在我的臉上,十分刺眼,我的淚腺迅速分泌出淚水,不知道是被這光線刺的,還是我真正感到悲傷。

一個文官和幾個持刀武官走到我面前,謙卑地低着頭,“公主,昨日勝了。”

我頓時覺得十分可笑,勝了?誰勝了?大唐勝了,還是他臨淄王勝了。

“臨淄王決定讓相王登基,前太子李重茂被貶為王,李裹兒被廢為‘悖逆庶人’,與韋庶人的屍首懸挂于長安城大門示衆。”

“噢,是嗎?”我扶着發髻站了起來。“還有呢。”

文官困惑地擡了擡頭,與身後的武官面面相觑。“公主,卑職該說的都說了。”

我冷冷地回頭看着他,“大唐婕妤上官氏呢?”

文官跪在地上,身後的武官也急忙跪在地上,“這卑職真是不知,望公主息怒。”

我把額頭的花钿取了下來,理了理發髻,簪了一朵潔白的玉簪花,對着鏡中的自己笑了笑,如同看到了她。

對不起。

“[③]上官婕妤立李重茂為太子,以保大唐社稷,對大唐有功。”我說。“而你們卻殺了她,還想瞞着我。”

“這……這,公主息怒,這是臨淄王吩咐的,卑職也不敢不遵從臨淄王的吩咐,臨淄王說公主與上官婕妤感情深厚,一時間會悲痛難以自理,只等時局穩定後才告訴公主。”

“這些廢話我不想聽,我只想知道她是如何被處死的。”

“昨晚臨淄王帶兵入大明宮,上官婕妤偕宮人秉燭立在宮外,把與公主所拟的遺诏交給朝邑尉劉幽求,劉幽求帶着遺诏詢問臨淄王,臨淄王思索片刻,擔心有詐,就……斬立決。”

我對着鏡子畫眉毛,內心是如此的平靜,平靜地像一汪池水。她還是離開我了,只留下我一個人。沒有人再為我讀詩,沒有人再在夜間陪我秉燭夜談,也沒有人知道我向往宮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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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薛紹、父親、母親那樣成為我生命中的殘影,短暫地帶給我欣喜,卻又轉瞬即逝。

不過她自由了,死亡帶給她從未有過的自由。

“來人。”我說。“[④]贈故婕妤上官氏娟五百匹。”

我轉頭問文官,“你可會寫詩?”

文官受寵若驚地回答:“回公主的話,略懂一些皮毛。”

“那好,[④]你現在下令叫一些文人館的學士,給亡故的婕妤上官氏寫吊祭詞吧,自有太平公主封賞。”我頓了頓。“寫成的佳作也讓臨淄王過目吧。”

[③]皇太子沖規參聖,上智伐謀,既先天不違,亦後天斯應,拯皇基于傾覆,安帝道于艱虞。

[④]太平公主哀傷,赙贈絹五百匹,遣使吊祭,詞旨綢缪。

“我背不出女誡。”我說。“你就是逼我爬城牆,逼我跳渭水,逼我上房梁自盡,我就是背不出來,這條命你要就拿去吧。”

她侍坐在一旁,不由得苦笑,“公主這話實在言過,皇後只是督促婢子看看公主的功課罷了,怎麽會逼公主做那些事情呢。”

我瞥了她一眼,她只是淡淡一笑,“公主背不出女誡,自然是有原因吧。”

“當然有,這些東西太陳舊了。”

“女誡可以培養婦德,敬慎待人。文德皇後勸谏相佐,班婕妤辭攆進賢,光烈皇後戒奢以儉,公主習得女誡精髓,亦可為大唐增輝,公主又何必在意古文陳舊。”

“這又如何,皇祖母再賢也不過落得一個好名號。”

她聽了一怔,撩開簾子望了左右,才放下團扇長籲一口氣,“噓,公主這話可是大不敬。”

“不是這樣嗎。”我說。“入得了史書的女子,大多是極賢的。史書乃男子所作,自然認為女子就應該依附于男子,作為他們的附庸品,而他們自己禍國禍民,失了天下又把罪責推到女子身上。”

我站起來,看着她的臉,“其他的,就只有麗姬呂後合德飛燕之類亂朝綱的。史書所載的女子只有烈女和妖女,活脫脫一本死書,為男子歌功頌德。喏,你現在叫我讀女誡,也是想讓我成為死書光輝史的一員嗎?”

她沉默了片刻,一時也無言,半響才擡起頭,“公主想要讀兵家之書嗎,這和太子的功課是一樣的。”

“不,暫時不想。”我轉頭對她笑了笑。“我現在想吃桂花蒸糕,上官姐姐替我做吧。

文官退下了,整個屋子就我一個人,空蕩蕩的,好像混沌的大地上就留我孤身一人。我把竹簾子撩開,讓陽光透進沉悶的內室,塵埃在光亮中無序地翻騰,我看着陽光下蒼白的手指,上面鳳仙花染的紅指甲,血紅色,是那樣腥氣的顏色。

我有太多問題沒有問她。我從未弄明白她恨不恨母親,從未了解她在掖庭艱苦的日子,也從未細談她和我哥哥那段扼殺在搖籃裏的戀情。最重要的是,我仍不知道她為什麽讓我稱帝。我發現直至死,我也看不透她,她依舊是我初見時的低眉守序,把一切隐藏在最深的城府之後。有誰知道她這朵潔白清皓的玉簪花,她的根,已經腐爛透了。

我打開黃花梨螺钿漆盒,把簪子步搖擺開,選了最明豔的一支,再叫仆人進屋梳洗試衣。

我必須去見李隆基和李旦,這是我現在必須做的。我不能難過,不能像弱女子一樣流淚,不能痛惜她斷頭後血流汩汩的屍首。我必須撐下去,作為女人,以及大唐公主、武瞾之女,我必須一個人走下去。

老仆用銅簪把我的頭發分開,抹了發油的頭發油膩膩地貼在額前,讓我倍感不适。我記得她的頭發從來不抹發油,還是那樣烏黑發亮,像攤平的鴉青綢緞。我枕着她的下裙,發絲從我額前滑過,我看見她略低頭對我笑,扇子的清風掠過我耳邊。

“畫梅花妝吧。”我說。

老仆驚訝地看着我,“公主……不是說笑吧。”

“你不會,我可以換一個人來,公主府又不缺賤奴。”

老仆急忙長跪在地,“公主息怒!老奴只是詫異,上官婕妤的梅花妝早已是前朝風尚,長安城中已經不時興了,公主為何突然想要畫。”

我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冷厲的眼神和蒼白的面孔,已經和老仆當年所見不同了,難怪她會這樣害怕。這樣想着自然地扯出一個譏笑。

“起來,又沒趕你走。”我慵懶地說。“有時候話不要多,對你也有好處。”

我用銅簪沾了胭脂,點在我的唇上,血紅的,讓人膽寒的顏色。

我突然想到這人是文官進門前唯一在外随侍的奴仆。

在老仆站起來的那刻,我用銅簪紮破了她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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