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你都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沒想到還會喜歡這些小玩意。”
“自然。”我穩穩當當地把銀針放在水面上。“童心未泯也未嘗不可,上官昭容你說是嗎。”
她嘆了一口氣,搖着團扇坐了下來,“又是一年七夕,時間過得也真快。”
我把浮着銀針的小盆推給她,“你看,這像什麽?”
“鳳羽?”
“你說得太吉利了,我覺得像雞毛。”
她笑出聲來,“好吧,也像雞毛。不過既然是公主的,就當它是鳳羽吧。”
“美哉,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我躺在她的赭紅下裙上,披散頭發,把玉簪金钏放在香幾上。“話說那李裹兒捕遍天下翠鳥制‘百鳥裙’,一時間山林不見翠鳥蹤影,并州還是幽州的一個縣令就把雞毛染綠魚目混珠,送到大明宮來穿幫了,現在人只好逃到西域去了。”
“真可憐,這李裹兒也太嬌縱,都怪皇上太寵她了。也不知這雞毛編織到百鳥裙上,那李裹兒的臉色會有多難看。”
“上官姐姐好想法,想必她臉八成都綠了,又要拉一批女官去剁手指。”
她笑着搖着團扇,修長的手指梳理着我的長發,我聞着她身上淡淡的熏香,還帶着澀澀的藥草味,她彎下腰,親吻我沒有戴花钿光潔的額頭。
博香爐擴散着西域的迷疊香香料,有種異于凡世的不真實感。
景雲元年,我現存唯一的哥哥,李旦,登基了。我因為有功,被封為鎮國太平公主。
這是旦哥哥第二次登上皇位,旦哥哥大半生都在漂泊,對他來說,皇位還不如他手上的琵琶寶貴。而李隆基也四處扶植傥羽,即使他不是太子。
太子李成器卻不成器,和李旦一樣愛敲敲打打,一心撲于龜茲音律。他倒和他父親的心性相似,不過也好,這樣省的我許多麻煩。
朝中大臣多是向着我,三省的宰相大半是我推薦的,許多人猜測我會走母親一樣的道路,我聞之也是笑笑,并不多言。什麽時候我也變得那麽熱愛權力,享受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愉悅感。而我越是追求權力,我就更深地困于這個我自己打造的牢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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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切都不能回頭了。婉兒四分五裂的屍首一次次出現在我的噩夢中。
我上表請求編纂婉兒的文集,李旦準許了,因為有之前李隆基的整理,文集的進展很順利。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能夠補償她,我甚至沒有看她最後一眼,直至她下葬了,最後一抔黃土撒上墳堆,我還是減不了我內心的愧怍。
宮人清洗浩劫後的大明宮時,找出了一些上官昭容的遺物,其中也包含我送給她的淺紅披帛,據婕妤宮以前的宮人講,她是把披帛和诏書放在一起保存,可見她對這條披帛的珍視。
時間久了,這條淺紅的披帛已經褪色,依稀才能分辨出寶相紋,不過保存得很幹淨,還裹着一只香囊。我小心地把它封存了起來。
旦哥哥一向不愛政/事,他對上朝一天比一天厭倦,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差,有時我會給他一些奏折上的建議,他都聽取了。
“令月,有時我會從你的眼睛裏看到了母親,這讓我感到很害怕。”李旦躺在床/上,略為虛弱地對我說。
“沒事的,哥哥。”我撫摸着他的額頭。“我不會像母親一樣的。”
我的母親,最終一個人逝世在寂靜的上陽宮,她的子女們沒有一個為她流淚。“真是一個可憐的母親,一個可憐的妻子。”婉兒這樣評價她。權力最終讓母親孑身一人,現在唯有她陵邊的無字碑在無聲地訴說這段往事。
我給旦哥哥蓋好被子,起身退下了。宮人撩開厚重的簾子,正好見到一身戎裝的李隆基,我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的第二位丈夫去世了,我和子女還沒來得及悲傷,宮廷使者快馬送來消息:李旦禪位了。
不甘心,不甘心。
我斥退了梳妝的宮人,将手中的翠玉梳掰成兩段。
我竭盡全力想要逼李隆基退位,天象事變,麻餅投毒,都被他給逃過了。我是何等的不甘心,普天之下誰做皇帝都行,唯獨他不可以。
曾經報信的文官是現在的南陽郡公岑羲,早年受他伯父牽連,幸而得到母親的提拔,所以他一直對母親懷着感激之情。
“卑職從公主眼裏看見大聖天後之姿,卑職惶恐,不知公主是否有稱帝之心?”
“為何要稱帝?”我說。“母後功高望重,開女皇之先例,最終還是一人仙逝。先帝在九泉之下,不知還會認可母親。”
“公主沒有稱帝之心,仍一心為大唐效力,巾帼不讓須眉,真可謂賢公主。”
“賢?”我笑着看着他。“賢?!”
我現在卻想真正的稱帝,像母親那樣登上那個王座。
因為這是她所期望的,也是我內心,真正想要去做的。
“隆基是個聰慧的孩子,但也就是他聰慧,會毀了大唐。”婉兒對我說。
“那我呢?”我笑着問她。
“那自然不一樣,有公主在,大唐國祚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