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藥
藥
慶豐四年五月。
剛過立夏,天氣漸漸燥熱起來。平陽城裏的人們都換上了輕便的夏裝,做好迎接酷暑的準備。
然而剛到達平陽城不久的初雪卻依舊穿着一件白色的鬥篷,将自己裹得嚴實。幾個夏日皆是如此,紀晴常常見她悶出一身汗,卻也無法。因為若是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她的皮膚容易潰爛,這是紀晴在兩人同行的第二年發現的。
彼時他仍在查閱醫書,找尋初雪究竟患的是什麽病症,卻發生了這樣嚴重的症狀,于是便讓她終日穿着鬥篷遮掩皮膚,這才有所好轉。又經過一年的查閱,終于在一本西域的古籍中看到相類似的症狀,但紀晴也只是了解了一個大概:初雪這樣的病人,全身毛發皆為白色,雙瞳或藍或紅,不能在陽光下久待,眼睛也不能适應強光照射;至于根治之法并無記載,想來是不治之症。這種病人大多活不長久,而初雪能夠活到十五歲實屬不易。
初雪似乎也曉得了自己的病是不治之症,從不曾開口詢問醫治之法。她靜靜地在紀晴的藥堂幫他制藥,打下手,在他忙得脫不開身時穿上厚重的鬥篷,不管烈日或是寒冬,幫他采買藥材,購置針具。
他們二人才到達平陽,還未來得及尋找住處,便在一件小小的客棧暫住。
垂暮時分,紀晴從外邊回來,敲了敲初雪的房門,沒有回應,輕輕推開房門,裏面卻沒有人影。初雪的鬥篷還挂在床邊,若是沒有穿上鬥篷,她并不會走遠。
紀晴複将門關好,來到客棧的閣樓上,這幾日,她格外喜歡到閣樓的小窗戶那兒看窗外的風景。今日閣樓上少有人跡,初雪在這裏的可能又大了幾分。他朝窗戶那頭看了看,果真發現那個頭上蒙着白色紗巾女子倚在欄邊,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麽。
紀晴走上前去,看見她的眼中有淚光,便用手遮了她的眼睛,輕聲道:“夕陽的光正刺眼着呢,你的眼睛受不了,別在這兒待太久。”
樓下傳來一陣孩童的嬉鬧,幾個小孩子在街上瘋跑,身後跟着大人着急的呼喚:“天晚了,趕緊回來!”
初雪垂眼,循聲望了望樓下玩得正歡的孩子,突然道:“我喜歡夏天。”
紀晴愣了愣,她開口的次數屈指可數,更何況是這般主動開口。他看着她,靜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接着道:“呵,也是,過兩天就是你的生辰了。那日你可以玩得盡興些,但是還是要小心身體。”
初雪的性子如同冬日般靜谧,甚至有些死氣沉沉。可是她的生日卻在夏季。每年五月初六那一日,她總是同其他日子有所不同,像是因為生辰的喜悅而變得活潑了些,可是嘴裏說的,卻常常是悲傷的話語。
“我如果能像那些孩子一樣,該多好……”她永遠只有在這一天,顯露出她的脆弱。
紀晴大約能明白:她的生日,是她來到世上的第一天,她有喜悅;然而也是她的爹娘苦難煩惱的開始,她亦悲傷。而他能做的,只能盡力安撫這個唯一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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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已去,即便是我也無能為力。我們能做的,就是照顧好生者,照顧好死者最珍重的人。”他常常這樣寬慰她,希望她能夠放寬心。
初雪回過頭,看着他許久。他早已習慣初雪時不時用不知何意的眼神望着自己,便笑了笑。正要轉身離去時,恍惚間他似乎見到了初雪嘴角的一絲微笑。他有些吃驚,凝神再看時,她的臉上早已恢複成往日冰霜般安靜。
五月初六那天,天氣晴朗。
平陽城大街上人來人往,有一個人卻有些引人注目。
初雪穿着新購的比往日輕便些的鬥篷,從頭遮至腳,手裏撐着一把油紙傘遮陽。她這副裝扮,又在夏日穿着鬥篷,難免讓人好奇。可是她卻沒有理會路人奇異的目光,獨自一人在城裏走着。
她正看着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出神時,一串糖葫蘆被人送至眼前。她側頭一望,是紀晴。
紀晴很是溫柔,但是語氣裏卻透着些責備之意:“怎麽不說一聲就獨自跑出來了?”
初雪沒有回答,只是伸手将糖葫蘆接過,一口咬掉一個山楂。
她從前常常望着街上賣着糖葫蘆的人發呆,紀晴便猜到她喜歡糖葫蘆。于是每次在街上見到賣糖葫蘆的小販,他都會買一支給初雪。三年過去了,她倒也沒有吃膩。每每此時,他才能看出她性子裏仍然存有的孩童天性。
兩個人并肩走着,漫無目的地閑逛,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城門口。此時城門口的衛兵正攔着幾個衣衫褴褛之人。那些人眼底青黑,滿面青黃,似有重病。紀晴身為醫者自然不能袖手旁觀,急忙上前對衛兵說明身份,然後詢問那些人的病情。初雪亦急急跟過來,侍候在旁邊,一起看診病人。
紀晴搭上一人的脈,神色變得凝重,思忖許久,才問道:“請問各位是從哪裏來的?”
“唉,咱們都是從城西的鄉下來的,哪裏犯了鼠疫,死了好多人了,咱們這些沒事的,才趕緊從那裏跑了出來。”一人回話,看起來像是心有餘悸的模樣。
“什麽?”紀晴可是吃了一驚,“你們沒事?可是我看你們眼底青黑,面色泛黃,把脈時急時緩,脈象虛浮,可是重症之兆啊!”
初雪聞言,亦搭上一人的脈,細細診過,然後亦是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那幾個人看見他們二人皆是如此表情,瞬間驚慌起來:“啊?怎麽會這樣?我們都沒什麽感覺啊!不,不會死吧?”
紀晴點點頭道:“如果診治得當,諸位皆可痊愈。”見那幾人并衛兵松了口氣,他卻鄭重補充道,“在下只怕還有其他鄉人已經入城,不知不覺将疫病帶入城中。像這樣隐藏頗深的惡疾,一旦爆發,可是十分駭人的。”
衛兵幾個都神色駭然,後來紀晴吩咐讓他們趕緊通知城主大人全城戒嚴,便急急忙忙派了一個人去了。而紀晴與初雪,則領了幾人回到客棧,第二日便草草租了一間小屋安頓下來,診治各位病人。
還未發病的幾人治療十分順利,不出三日,紀晴與初雪便将幾位治愈,幾人十分感激,稱願留下打下手。紀晴婉拒他們的好意,并讓他們出城東去,囑咐千萬莫要回城。
城中仍是平靜的模樣。紀晴忙于診治一些患病的貧民,并未察覺異常。然而初雪的眉頭卻随着時光地流逝一日日緊鎖起來。
半個月又五天,暴風雨前的平靜終于被一聲急切的呼喚打破。
初雪正靜靜地坐在一旁研磨藥草。紀晴正坐在書桌前寫着防治瘟疫的藥方。此時,門口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紀大夫!紀大夫!”
初雪知道紀晴琢磨藥方時不便被人打擾,便停下手中的事情,起身開門。
來敲門的人已經習慣了初雪裹得嚴實的模樣,可是卻仍是一臉驚恐不定的神色。他的恐懼,不是來源于初雪,而是他所轉達的事情:“西街區的洪姥姥家、隔壁的張大嬸還有……還有好多人,突然嘔吐起來了!還有幾個人昏迷不醒,嘴邊溢着血!稍微有錢點兒的人家去請大夫,可是大夫都不知道是什麽病。咱們沒法子,只好來找姑娘和紀大夫了……”
初雪心下一驚,轉頭瞧去,一向和煦的紀晴已經滿臉陰沉的站在自己身後,聲音中可以聽出一絲絲怒氣:“城主大人沒有布過告示要大夫們發放防治瘟疫的藥嗎?”
那人顯出疑惑的表情:“藥?只有紀大夫您主動給我們發藥,其他大夫都不曉得這個呀……這兩天才出現這樣的情況,城主大人又怎麽會知道?”
初雪面無表情,卻看得出她的眼中有凝重之色。她行至紀晴身前,輕聲道:“城主不信。”
四個字,已經足以讓紀晴明白她的意思。平陽城主不相信一介守城衛兵的提醒,将這個事情置之不理,才造成了今日瘟疫的爆發。
紀晴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即同初雪收拾用具藥材,跟着來人去了西街區。
西街區已經初現瘟疫流行的端倪。多數人都已開始或多或少的發病,起初都是身體疲憊、易乏,然後惡心、嘔吐,進而昏迷不醒,唇角溢血。紀晴預先準備的藥材對于發病者幾乎無效,這讓他很是頭疼。
瘟疫愈發嚴重了。半個平陽城已經籠罩在瘟疫的陰影之下。多數大夫對此束手無策,于是能避則避,躲到躲到戒嚴區的外頭去了。紀晴所處的狀況愈發糟糕,而此時又僅剩寥寥幾個大夫仍堅持着。
紀晴才為一個四歲大的孩子開了方子,正坐在木椅上少做休息。初雪望着他,突然伸手觸碰了他的額頭。他的額頭已有一個月未曾舒展了。
“別擔心,”紀晴摘下蒙在臉上的布,露出疲憊的笑容,“這個病症同餘家村的有幾分相似,雖然不能完全照搬原本的藥方,不過稍加改動,應當會有效果的。”
停頓片刻,他又重重地嘆了口氣:“只是我改動藥方之後的效用,病人卻因不通醫理而不能說出具體的感受……”
初雪也随他一起解下了面紗,似乎也是為了透一口氣;然後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為他揉着太陽穴稍作放松。短暫的松懈之後,兩人又恢複了先前高度緊繃的狀态,在幾戶重病的人家之中奔走。
夜幕降臨,兩人才回到居所。紀晴強打着精神,将藥方進行第十四次的改動。先前雖是已經改了十三次,可是病人的病情卻不見起色,他十分頭疼,便起身出門。
迎着月光,他看見門口,白發的少女未着外衫,鬥篷也沒有穿上,就這麽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天氣雖然炎熱,但是瘟疫時節,這樣的做法,卻是極易染上病症的。
一瞬間腦中有一個念頭閃過,紀晴即刻揚起了怒火,溫和的嗓音發起怒來亦是十分淩厲:“初雪,你在想什麽?!”他伸手立即揭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卻突然想起午後的時段裏,初雪都未曾蒙上面紗。
初雪回頭,愣愣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些驚訝,似乎沒有想到紀晴會如此生氣,看了片刻,又垂下了眼睑。
紀晴将她扶起,拉進屋子裏,嚴肅道:“你若是病了,我的情況只會更糟。試藥這種事情不需要你來做。”
初雪一直垂着眼睑,似在認錯,卻又一點回應也沒有。
紀晴走至書桌前,将先前寫下的藥方遞與初雪,語氣恢複了平靜:“明日我讓幾個大夫同你一起出城,去臨近的鳳栖鎮上采買藥材。而殊明草需要單獨采摘新鮮的,其他大夫從未用過殊明草,所以你還得帶着諸位到鳳栖山上采藥。”
初雪聽罷,倏地擡起眼眸,眼中寫滿驚疑之色。紀晴從未讓她單獨出遠門,更何況是同他人一道。可是紀晴的神情卻看起來很是平常,就像在吩咐從前都做過的事情一般。
第二日,紀晴親手理了理初雪因着急起身而未曾打理好的亂發,為她戴上面紗,送她出了城門。
去鳳栖鎮來回一趟需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想,這一個月,他有把握試出效用最好的配方。
初雪第一次離開紀晴這麽遠,一路上有些戰戰兢兢。各位大夫未曾在意她的怪異着裝,這才讓她輕松了些。
一行人行至鳳栖鎮口,已花去了十日時間。大夫們原本商量讓她這位女子進城采買藥物,而他們身為男子,應該去幹體力活兒。然而一路上,他們才發現初雪似乎是個啞巴,說不了話,沒有辦法與人交談做生意,只好讓她一起上山采藥,另派人去鎮裏采買。
可是偌大一座鳳栖山,要找尋一株藥草如同大海撈針。衆人站在山腳下,望着林子愁眉不展時,突然有個男人上前打招呼:“姑娘怎麽會到這兒了?”
初雪應聲擡頭,看見打招呼的男人,覺得有些眼熟。
那男人笑了笑:“半個月前我還是平陽城的守衛哩,不過被城主大人說我玩忽職守,革職了……”
初雪想起來,這個人似乎是半個月前去報告消息給城主的衛兵。城主果然沒有相信他們的話。
見初雪沒有接話,同行的大夫回答道:“平陽城裏鬧瘟疫,我們是到這兒來采藥的。”
“啊?”男人長大了嘴,很是吃驚,“真的鬧瘟疫啦?這可怎麽辦啊……”
“唉,茫茫大山,真不知怎麽找那種藥草啊……”
男人立即接話道:“我就住在這山裏,有什麽的話我都能幫忙,不就一種草嘛!它長什麽樣?”
大夫們沒用過殊明,正愁說不清,卻聽見一個清清涼涼的女聲響起:“殊明:葉細長,葉脈條狀,枝莖短,色偏紫,治嗽,止喘,味甘,性溫。”
衆人轉頭一看,卻是初雪。大家看着她,心中有些訝異,原來她不是啞巴。
那男人低着頭支着下巴想了想,突然興奮道:“這不是我家後頭長的紫蘇草嘛!我還在擔心呢,這下可簡單了!”
于是衆人随着男人進了山,在男人的幫助下采集了足夠的藥草。臨行之際,大夫們勸他一同回去,幫他在平陽城重新謀份差事,他卻道:“唉,沒事兒,現在我在鳳栖鎮這兒過得挺好的。要是讓城主大人又看見我玩忽職守,那可不見得是革職歸鄉那麽簡單啦!”
初雪看着他,是她與紀晴害得他丢了官職,于是略表歉意的福了福身。男人倒是潇灑大笑了一番,送他們離去。
在初雪等人快馬加鞭地趕回平陽時,紀晴正在熬着修改了二十次藥方的湯藥。他猛然間蹙起眉頭,拿過一旁的痰盂,吐了一口鮮血。
身為醫者,他自有辦法立即染上瘟疫。此時的他已然進入病情的最後階段,可是以他的醫術,他仍舊可以保持清醒,不似常人陷入昏迷。此時的藥方已經能夠改善最初發病和中間階段的病人,然而痊愈仍然遙不可及。他第一次對自己的醫術失了信心:難不成此次,自己終将敗于這場奇怪的瘟疫中,賠上性命嗎?可他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他有身為醫者的驕傲,如若不能成功,即便是活着,也沒有什麽意思了。
紀晴撐着牆壁,深深喘了幾口氣,回到書桌前,提筆修改藥方。腹內一陣劇痛使得他手一顫,碰翻了手邊的硯臺。硯臺碎于地上,他的白衣沾染上烏黑的墨跡。他皺眉掙紮着走向藥罐,終是不支倒地,在地上抽搐。疼痛蔓延至胸口,他張口又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陣陣發黑,而他腦中唯一的念頭,竟是此次發病之急,怕是不能逃脫了,死後,初雪怎麽辦?
耳內一陣陣轟鳴之聲擾得他聽不見周圍的聲音。頭暈目眩之中,紀晴感覺到有人抱起他的頭,在他口中喂入了一絲清涼。他竭力咽了下去,清涼之意從腹內漫至全身,他才覺得好了些。眼前方能視物,紀晴便看見面前瞪大了眼的少女,一雙紅眸之中還盈着水霧。她嘴巴歙張,似乎一遍一遍叫着什麽。可是他的耳內仍然響着轟鳴聲,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是他能想像得到,她的聲音會是多麽緊張,多麽焦急。
“我沒事……”紀晴張了口,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發出了聲音。
他看見初雪在他說完後,更加緊張的神情,似乎還有一絲憤怒。她的嘴唇一張一合,染上了些紫色的痕跡。紀晴混沌的腦海豁然開朗,掙紮着要站起來,虛弱卻興奮地吩咐道:“初雪,快,将殊明全部讓人直接研磨,然後按照我的藥方熬好藥,送給患者。”
初雪扶他起來,用自己嬌小的身軀承受了他所有的重量,費力一步一步将他半拖半背地送至床上,完全不理會他的吩咐,只将竈上熬的藥端了下來,用冷水稍涼後慢慢喂他。
紀晴虛弱的笑了,搖了搖頭,道:“先不要管我,将藥方給各位大夫。”
初雪不加理睬,只是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藥。
“初雪,我們身為醫者,要将病人放在首位……”
“你也是病人。在我心中,你是首位。”初雪硬生生打斷他的話,眼中又顯出堅定的神情。
耳內轟鳴聲漸弱。紀晴聽到了她清冷的聲音,愣了愣,腦子有些空白。正不知說什麽,初雪已經喂完了藥,扶他躺下,蓋好被子,然後輕聲道:“我去送藥方。”
他輕輕“嗯”了一聲,看着她的背影遠去。紀晴突然笑了,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心裏有些高興。或許是因為找到了最佳藥方吧……
找對藥材的用法,效果十分明顯,不過又半個月時間,患病之人便少了大半,只是衆人身體虛弱,仍需調養幾天,所以大夫們仍舊忙碌。而初雪卻再沒有外出診治其他病人,她只是一心一意照顧從重病之中恢複的紀晴。紀晴幾番勸導,都被她無聲的拒絕了。
七月中旬的時候,疫情已經完全消除了,平陽城裏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安逸。被治愈的人們歡天喜地,想要宴請諸位參與治療疫病的大夫,于是挨家挨戶的請了過去。可是當敲到“最大功臣”紀晴的家門口時,卻無人回應。
正疑惑間,有人在門下的細縫裏抽出了一封信,打開來一瞧,之間上面寫着幾行字:多謝各位信任在下,在下十分感激。而在下以天下為家,以醫治病人為責,此時告別平陽諸位,是為盡職盡責。望來日能有機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