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毒

慶豐七年二月。

下邳城在二月花朝節迎花神。姑娘們都将初開的桃花簪在鬓上,在城裏郊外游玩,喜氣洋洋迎接花神。

整個城裏只有一個人例外,她總是冷冷的,所以下邳城裏人們都覺得這個人十分神秘。半年前,城裏來了一名神醫:年紀輕輕就醫術高超,大家都叫他醫仙紀晴。紀晴雖然并不愛笑,但是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讓人如沐春風。但是他身邊,卻時常跟随着一名女子。這名女子永遠穿着白色的鬥篷,臉上蒙着白紗,将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僅露出那一雙詭異的紅瞳;她從不說話,永遠用冷冷清清的眼神望着芸芸衆生。人們初時覺得她這幅妖異模樣是妖怪,但是一想到妙手回春的紀大夫,于是就猜測她是天界下凡的仙子,跟随着紀大夫懸壺濟世。

每每有人向紀晴詢問此事,紀晴都只是無奈笑笑:“或許吧?”然後看看身邊拿着秤杆量藥量的初雪。初雪便會立即投過幽冷的目光,讓詢問此事的人一陣膽寒。

初雪永遠不能自由的享受春日的陽光,全因她的體質。紀晴常常替她難過,說她不能同尋常女孩子那般。但她似乎從那年過後就不曾在意這些,每當紀晴提起時,她總是靜靜的看着他,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

花朝節過後,下邳城回歸一片寧靜,然而城裏的權貴王秋卻平靜不了了。他的女兒王水蓉因花朝節外出游玩而染了風寒,請了大夫開了幾副藥醫治。沒想到王水蓉仗着自己想來身體健壯,病未大好又出門游玩,回來時便一病不起,連日高燒不退,已經請了幾位醫生診治皆無效用,愁得王秋整日除了嘆氣,還是嘆氣。府裏的廚娘聽說老爺小姐的事,便趕緊将城裏的傳說推了出來:城裏來了位神醫大人。王秋便立即派人去尋紀晴。

紀晴恰巧出門采買去了,迎接來人的是眼神冷峻的初雪。那小厮看見她的眼睛便吓了一跳,顫顫巍巍地說明來意後,又看見她滿眼冷意,心裏更加害怕,也不等初雪回應,便急急的跑走了。

王老爺見小厮一個人就急匆匆地回來了,氣得指着他對他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那小厮愁苦道:“小人不是故意的,只是那個姑娘的眼睛是紅色的,太吓人了!”

王老爺一聽便皺了眉,更加惱怒:“那位姑娘不就是傳說中跟在紀神醫身邊的仙子嗎?你沒找到紀大夫,找她也成呀!說不定紀大夫的功力都是她賜予的,比紀大夫還厲害!”

見小厮瑟縮着,王老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正要招呼下人将那小厮拖下去重罰時,門外有人通報:“老爺,門口來了一位自稱紀晴的大夫,後面,”那聲音不自覺抖了抖,“後面還跟着一位穿着白色鬥篷的女子。”

王老爺的眼睛立馬放出精光,聲音迫不及待道:“快請,快請!哦,不是,直接帶他們去水蓉房裏!”然後自己急急忙忙朝女兒的房間奔去。

此時王水蓉仍在發燒,臉蛋通紅,神智不大清楚。王老爺看着女兒難受的模樣,心裏一陣一陣地疼。門口傳來了腳步聲,王老爺擡眼便瞧見一名身背藥箱面容清秀的男子走了進來,猜到他是紀晴,立即綻開歡喜的笑臉,急忙将他迎進門。當他看見紀晴身後跟随的白衣女子時,不由得愣了愣。妖異的紅瞳閃爍着冷冽的光芒,看的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王老爺想了想:唉,這模樣的女子,也難怪下人去請他們的時候會吓得逃跑。

紀晴同王老爺了解了病情,便來到床前看水蓉的病貌。

王老爺見他許久沒有把脈,不由得出聲詢問:“紀大夫,您不把脈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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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晴擡眼喚來靜侍一旁的初雪,然後對王老爺解釋道:“小姐的病勢在下已經了解了大概。但在下畢竟是男子,不便直接把脈,恰巧我的徒弟近來已學了如何把脈,便由她代勞了。”

王老爺看着紀晴彬彬有禮的模樣,心裏升起了招之為婿的念頭;聽了他的話,又覺得十分奇怪,那女子竟然是他的徒弟?這麽說來,并不是仙女?轉頭便見初雪走到床榻旁坐下,輕輕将水蓉的右手挪了出來枕在脈枕上,伸出一只蒼白的手搭在脈上。雖然膚色蒼白得甚至有些發灰,但是卻并不幹瘦,指尖圓潤,手指颀長,很是好看。若說從手型上看,自己的女兒倒是略遜一籌……王老爺被自己的旖旎心思吓到,趕緊斂了心神同紀晴說話。

紀晴只是與王老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話,眼神卻時不時瞧着診脈的初雪。王老爺也是瞧着初雪的,所以他也沒注意到紀晴的眼神。

初雪不知道自己正吸引着兩束目光,診完右手再換左手,将王水蓉的被子掖好,然後起身從藥箱中拿出紙筆,開始寫字,寫完後便将紙遞給紀晴。

整個過程,初雪沒有将視線落在王老爺身上一刻,就像他不存在一樣,這讓王老爺有點失望。

紀晴看了看紙,微微皺了眉,道:“這麽多年了,為什麽白芍與白芷你還是分不清楚?”他擡眼,視線落在初雪身上,想看出個究竟。初雪一聲不吭,點頭搖頭的動作也沒有,又擺出一副無聲抵抗的模樣。紀晴搖搖頭,重新拿了一張紙謄抄一邊,将錯處改了,然後遞給王老爺道:“照着這藥方抓藥即可。”

王老爺有點驚訝,不是才學會把脈,怎麽這女子就直接開起藥方來了?看着初雪一副冷淡模樣,他先前那點旖旎心思就煙消雲散了,這個女子還是太詭異了點,這許久都不說話,說不定還是啞的。

王老爺還是擔心女兒現在高燒不退,開口問道:“那水蓉現在的高燒怎麽辦?煎藥還要一個時辰……”

紀晴微微笑了笑,安慰王老爺:“老爺若是擔心,在下的藥箱中有臨時退熱的丹丸,”随即擡手示意初雪拿出來,“将它化在水裏為小姐服下,漸漸就會退燒了。”

王老爺急忙雙手捧過丹藥,讓底下人按照方才的吩咐去做。

紀晴繼續道:“其實只要體溫不是很高,小姐不會有事的。方才初雪寫的東西裏,已經估量了小姐的體溫,并未到那十分危急的地步,所以老爺您無需擔心。”

王老爺立即朝初雪恭維道:“初雪姑娘如此厲害,老夫十分敬佩。”

初雪沒有任何回應,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王老爺。王老爺一陣心顫,立刻又同紀晴說話去了。

“紀大夫的救命之恩,王秋沒齒難忘,”王老爺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不知紀大夫家中可有妻室?”

紀晴笑着搖搖頭:“未有妻室。”

“那不知小女……”王老爺的話還未說完,便被紀晴打斷了。

他道:“将來也不會有,我對師傅發誓過,終生不娶。”

此話一出,不僅王老爺十分驚訝地望着紀晴,就連一旁靜候的初雪也滿眼驚色,然後她皺了皺眉,眼眶有點發紅。

王水蓉逐漸退燒後,紀晴帶着初雪告辭。

看診完的三天之後,紀晴租住處便來了一個人。

王水蓉多方打聽到紀晴的住處,然後便來了。那一日她雖然神智不清,但是卻在腦海中印下了他那衣服溫文爾雅的形象,之後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隐隐約約記得他的聲音,幹淨、溫柔,即便爹爹告訴自己他終生不娶又怎樣,只要自己有心,從來就沒有不能得到的東西。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是一名穿着白衣的蒙面女子。王水蓉吓了一跳,正要驚叫出聲,突然間想起來那日一起跟來看病的就是這位女子,好像名叫初雪什麽的。她現在正要想辦法接近紀晴,如果尖叫實在沒有禮貌,于是生生忍了下來,僵硬地展開笑臉,道:“不知紀大夫可在家?”

初雪看着她,好像在回憶先前的事情,然後點點頭,然後打開門請她進去。整個過程沒有說一句話,王水蓉斷定,她是個啞巴。

王水蓉跟着初雪來到院子裏,院子裏種滿植物,陽光下都晾曬着藥草,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藥香。不愧是神醫紀晴,他的家裏果然是不一樣,水蓉默默感嘆。

紀晴正坐在院子的另一處角落裏看着書,面上一副悠閑的模樣,陽光淡淡地灑在他的白色衣裳上,襯得他超脫凡塵,好一個仙人入世。

水蓉正呆滞着,紀晴卻在擡眼間看見了她,微微一笑道:“不知王小姐所來何事?可是來看病的?”

水蓉這才回神,裝出一副閨秀模樣,柔聲道:“紀大夫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聽說紀大夫藥堂裏仆人只有初雪姐姐一個,所以小女子前來幫忙的。”

紀晴的笑意未改,但是聲音卻冷了些:“初雪是我的徒弟,不是仆人。在下無需小姐您來幫忙,多謝。”

水蓉才知自己用錯了詞,惹得他不高興了,趕緊上前兩步,跪在地上道:“若是我小姐的身份您不能接受,那麽我願意拜您為師,做您的藥童!”

紀晴也慌忙扶住了水蓉,口中焦急道:“小姐嚴重了,在下受不起小姐這一拜。”

這一扶,紀晴身上淡淡的藥草香氣飄了過來,水蓉心池蕩漾,趁機抓着他的手不肯站起來,口中不依不饒道:“紀大夫若不願收我為徒,我便不起來。”

紀晴從來拗不過執拗的人,皺皺眉,只好點頭答應,想着過後在作他法。

水蓉高高興興地站了起來,然後又朝着他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紀晴愣了一下,趕緊扶住,問道:“這是……”

“這不是拜師之禮嗎?師傅反悔了?”水蓉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心裏有點不安。

紀晴心中疑惑:當初自己拜師之時,從未對師傅行過大禮,見王小姐的模樣不像說笑。依照這樣,那自己豈不是相當于沒拜師麽?那當初初雪,也未行拜師之禮……

不過短短一瞬間,他心中就已轉過無數念頭。

水蓉站了起來,嘴裏甜甜地喊了一句:“師傅!”心裏想裝了蜜一般甜:有我這個徒弟絆着你,你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了,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紀晴微微皺了皺眉,聽到水蓉的呼喚,立即回過了神,臉上擺出一貫溫柔的笑臉:“王小姐……”

“師傅,水蓉已經拜您為師了!”水蓉撅着嘴嗔怪道,見他面露難色,趕緊補充,“您就喊我水蓉吧……”

紀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越過水蓉,投向她身後安靜垂手站着的初雪。見她神色似乎沒有異常,才對着她道了一句“水蓉”。

他的驀然出神都看在水蓉眼裏,她原本甜蜜的心情猛然間似摻了黃連般發苦,不過她仍是強帶着笑意,将那一點埋怨埋入心底。

水蓉學醫的日子就此開始,然而這件事卻遠不如她想的那麽輕松。平時面對病人的紀晴溫文爾雅,可是當身份轉變為師傅時,他就變得十分嚴厲。拜師三天看過的書,比她十六年看過的書還要多;學醫五天寫過的字,比她十六年來寫的還要多。每每她苦着臉不想讀的時候,紀晴便以“沒有學醫之心”為由要送她回去。然後她就這麽逼着自己讀下去,背下去,寫下去。

“初雪師姐,你這麽多年都是怎麽過來的呀!”水蓉默寫完最後一個字,終于承受不了,将筆丢入一旁的洗筆中,擡頭看着坐在斜對面拿着藥杵磨藥的初雪。

她拜師已經十天。十天,她只覺得自己能坐着背書,還是如此枯燥的醫書十天,是一個奇跡。而她眼前這個全身蒙的嚴實的女子,卻這麽過了六年!

初雪擡頭看了水蓉一眼,沒有作聲,随即又低頭磨藥。水蓉扔下寫滿字的紙,跑到她的身邊坐着,殷勤道:“師姐累不累?水蓉可以幫幫你!”

初雪輕輕搖搖頭,側身重新拿了些藥草,放入研缽中研磨。

“師姐當初也被師傅這樣逼着被藥名嗎?”水蓉又湊近了點兒,問道。

初雪點頭。

“是師傅要求你天天磨藥的嗎?”

初雪搖頭。

“師傅對你也這麽嚴肅嗎?”

初雪想了想,點頭卻又搖頭。

“我總覺得師傅時不時的在看你呢。”水蓉幽怨地嘆了口氣。

初雪的手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對此感到意外,然後才繼續研磨起來。

“唉,師傅要是能不總是關注我的課業就好了……”水蓉有意無意地冒出這麽一句話,然後低着頭繼續哀怨。

初雪卻在此時停了下來,轉頭看向水蓉,又用着尋根究底的眼神看着她。那一副幽怨模樣,初雪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些許寒意。

清明節快到了。紀晴正準備着祭品祭拜自己的師傅。初雪同他一起上街,順便買一些食材。春雨綿綿,紀晴一面撐着傘,一面提着手裏的東西。兩人并肩走着,遠遠望去,成了一幅靜谧美好的景象。

初雪手中也提着東西,正走着,卻突然停了下來,伸手扯了扯紀晴的袖子。紀晴會意,轉頭看去,就見旁邊屋檐下,一個賣着糖葫蘆的小販正在那兒躲雨。

紀晴忍不住笑出了聲:“你都這麽大了,還喜歡吃呀?”

初雪不為所動,只是直直地望着糖葫蘆。那炙熱的眼神看得小販如芒在背,很不自在。

紀晴笑着嘆了口氣,同初雪一起上前,将手中的東西遞給初雪,自己從懷裏拿出銀子,買下一串糖葫蘆。正想遞給她,卻發現她雙手都提了東西,他一時不知怎麽辦。

初雪卻張口,直接咬了一口糖葫蘆。

紀晴愣了愣,随即又笑了。她既然騰不出手,那自己喂她不就行了?想到這兒,他便拿着糖葫蘆,看着她吃完一口,就接着喂上一口。

小販看着兩人,羨慕道:“公子與夫人可真是恩愛啊……”

初雪一直蒼白的臉,此時竟然微微紅了起來。紀晴也愣了愣,随即失笑道:“她是我徒兒,不是妻子。”

“诶?不是夫妻啊……”小販明顯尴尬了起來,結結巴巴道:“那師徒,呃,師徒關系可真是親善啊……哈哈……”

“就是,你什麽眼光,初雪姐姐和師傅的關系你怎麽能看錯?”旁邊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附和道。

那小販一看,又是個天仙似的女子,正想開口恭維一番,看着她不善的面色卻突然想起她的身份,臉色微變,畢恭畢敬地躬身道:“原來是王小姐,小人眼拙,不知王小姐在此,小人不敢造次……小人還有事,先走了……”

王水蓉斜睨着不顧雨勢落荒而逃的小販,不屑地翻了翻白眼,随即換上一副溫和的表情,沖着紀晴笑道:“師傅今日怎麽和初雪師姐一起出門了?”

紀晴抿了抿唇,說:“我們出來準備祭品祭奠先人罷了。”

王水蓉嗔怪道:“既然師傅要掃墓,怎麽不和徒弟我說呢?祭品之類的,王府自然可以購得最好的,何必麻煩師傅與初雪師姐親自出門呢?”

紀晴報以一個感激的微笑,婉拒道:“祭品本該自己準備,為師此時已經取巧了,不好在讓別人幫忙準備,失了心意。多謝。”

“我怎麽會是別人呢?”王水蓉嘟囔道,“我也是師傅的徒弟呀!”

“你方才說讓王府準備,不就是讓別人幫忙了嗎?”紀晴笑笑。

王水蓉無奈嘆了口氣,瞧了瞧初雪,說道:“哦,原來如此。”

清明過後,水蓉來時,總會帶上一支糖葫蘆,贈給初雪。初雪自然笑納,為表謝意,對水蓉的問題也回答的詳細了許多。

“初雪師姐,你們會一直住在下邳城嗎?”五月的一天,水蓉遞給初雪一支糖葫蘆,殷勤問道。

初雪搖了搖頭,指尖蘸了些一旁的藥酒,在木桌上寫了五個字“下個月離開”。

王水蓉看罷,一臉沮喪:“這麽快!難怪我覺得師傅似乎對我更嚴格了許多,原來是要走了……他是想讓我在一個月內出師嗎?”

初雪看了看她,垂下眼簾,沒有回答。

她雖然不說,王水蓉早已猜到答案,眼神漸漸變得尖銳起來,直直地望着初雪,問:“你會與他一直在一起?”

初雪蒼白的臉上,微微有些泛紅,似乎是有些害羞,輕輕地,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她沒有注意到王水蓉充滿怨憤的目光。

王水蓉陰慘慘道:“我覺得你沒有機會了。”

初雪皺了皺眉,擡頭去瞧她。

王水蓉臉色陰沉,透着一股狠戾。她伸手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将裏面的香粉灑在初雪身上。

味道清雅,應是蘭麝香。初雪疑惑地望着她,漸漸地竟覺得胸口發悶,一陣一陣鈍痛愈演愈烈。她癱倒在地,猛然間噴出一口血,竟是烏黑。

初雪看着地上的血跡,喃喃說了一句:“毒……”

王水蓉一臉陰笑,聽到她說話之後顯露出一絲驚訝:“你居然會說話?”随即察覺不妙,立即奔向一旁的藥櫃,拿出啞藥,一把捏過初雪的臉頰,就要往她嘴中灌。

初雪驚恐地睜大雙眼,雙手費力拉扯着王水蓉的衣袖,一番掙紮碰翻了身旁的藥罐,發出稀裏嘩啦的碎響。

一時間安靜下來,王水蓉聽見屋外傳來腳步聲。她急忙将啞藥塞進衣袖之中,做出一副扶持初雪的模樣,關切問道:“初雪師姐,你怎麽了?”

紀晴推開屋門,立即嗅到屋內麝香四溢,有些疑惑,繼而看見初雪癱倒在地,臉上一副痛苦的模樣。他的心跳一滞,随即瘋狂地跳動起來,驚慌地奔至初雪身旁,将她扶起。

“怎麽會這樣?”紀晴地聲音在顫抖。

王水蓉一臉焦急:“方才師姐正在研藥,卻突然間倒地,還吐了血,都是黑色的,好像中了毒。”

紀晴依言把脈,果然是中了奇毒。此毒乃南疆之毒,中毒之人看起來并無異狀,一旦聞到蘭麝香氣,便會立即毒發。若是中毒不深,并不會吐血,而此時的初雪,所中之毒可以即刻斃命。

紀晴不再理會王水蓉的言語,立即将初雪橫抱至屋中,安置于床上,拿出随身攜帶的銀針,封住初雪幾處大穴,延緩毒氣蔓延至心肺。他站起身,卻見梳妝鏡旁放了幾支竹簽,應當是串糖葫蘆的。他知曉最近水蓉一直為初雪買糖葫蘆,他前些日子還囑咐她別吃太多,會蛀牙。初雪一直喜歡留幾支竹簽,在不能吃到糖葫蘆時留作念想。

然而此時,這些竹簽卻引起紀晴的注意。初雪中毒時日,同水蓉開始送糖葫蘆的時間相差無幾。

回到主屋,紀晴臉色陰沉,厲聲問道:“你為什麽對她下毒?”

“下毒?”水蓉十分驚訝,“我沒有做這樣的事情呀!”

紀晴拿出竹簽:“有沒有下毒,我只需驗一驗這支竹簽便知。”

王水蓉終于裝不下去,脫口而出:“你就那麽喜歡她?為什麽就不肯喜歡我!”

“喜歡?”紀晴猶豫了一下,“我和她只是師徒。”

“師徒?”王水蓉苦笑,“我也是你的徒弟呀……你自己都沒有發現對她與對我有什麽不同!”

紀晴不理睬她的話,直接問道:“解藥呢?”

王水蓉冷笑幾聲:“解藥?我怎麽知道在哪裏!當初買來這藥,我就沒有想過要解的!”

紀晴怒氣攻心,卻沒有失态,他冷聲道:“醫者當有愛人之心。而你這番毒蠍心腸,不配當我的徒弟。現在請你離開,在下不敢浪費王小姐的時間。”

王水蓉聽罷,瞪大雙眼:“從來沒有人敢這麽對我說話!”她的眼淚簌簌落下,臉上竟滿是委屈,“好,我走!我告訴你,你會來求我的!”

紀晴說完之前的話語,早就轉身回屋,根本不理睬王水蓉。他如今一心只挂念初雪的身體,只想快些配出解藥。

好在毒發不久,初雪在診治中解了部分毒性。然而南疆之毒,只有南疆藥草才可全解,而此時紀晴手中并無藥草,他打算到城中藥鋪求購。

風絮草并非稀有藥材,然而紀晴拜訪的所有藥鋪,風絮草竟然皆已售罄。

他怎會不知,大量收購風絮草的,自然是王府。然而紀晴并不願去王府,一時間竟沒了辦法,只能用其他藥材拖着。可是托了半個月,自家藥堂裏幾種藥材不足了,他卻連這些普通藥材都購不到了。

王水蓉在逼着他上門求助。

初雪還在昏睡。紀晴看着她蒼白如紙的面容,心中一陣一陣抽痛。前幾日有人上門求醫,都被他婉拒在外。恍然間,他想起三年前的平陽城,當時的初雪,看到自己病入膏肓的模樣,是不是也如這般心疼?所以不顧其他患病之人,只覺得最重要的,是眼前這個危在旦夕的人。

“初雪……”紀晴将她擁在懷裏,喃喃道,“你真的,将我看作師傅嗎?還是,我從未将你當成徒弟?”

門外傳來敲門聲,紀晴實在不想理會,但又沒辦法,再怎樣至少要出門婉拒,他便重新替初雪掩好被角,來到院門口。

來人并不是病人,而是一個小厮模樣的男人。

那個小厮說:“小姐說,只要公子肯入贅王府,自會有風絮草送上。”

紀晴垂眸,思忖一番,複擡眼望着小厮,說:“……我答應。”

兩日過後,初雪從長久的昏睡中蘇醒過來。

屋子外頭似乎有鞭炮聲作響,她十分困惑,掙紮着從床上下來,推開房門。院子裏頭一派喜慶的紅色,院牆上每個五尺便貼了一個喜字。門外的地上都是鞭炮燃盡的碎屑。

初雪皺了皺眉,費力地走出院門,卻遙遙看見一匹黑馬上,坐着一個身着紅衣的熟悉身影。

紀晴背對着她,騎着馬走遠了。

她想要高聲呼喊,然而嗓子因啞藥損傷還未痊愈,出口的只有淹沒在鞭炮聲中破碎的聲音。

旁邊的人見到初雪的模樣,下了一大跳,立即四散逃竄。初雪才意識到,自己忘記穿上鬥篷。然而她沒有心思在意這個,腦海中盡是紀晴身着紅衣遠去的身影。她踉踉跄跄奔回屋裏,重重掩上房門,終于力竭倒地,倚在門邊,卻沒有哭泣。

他要成親了。

紀晴騎在馬上,眉頭緊鎖,一點也沒有成親的喜悅。他本就不是去成親的,只是無論他怎樣不願穿上紅衣,仍是被幾個小厮逼迫着換了衣服。

也罷,初雪仍然昏睡着,無傷大雅。他這麽想着,便只好身着紅衣,又一次來到王府。

王府的大門敞開,兩邊皆貼着喜字,院中挂滿紅綢很是喜慶,賓客早已在廳中久候。

紀晴一步一步踏入王府大廳,不卑不亢。衆人各自竊竊私語,都在稱贊着這王家新姑爺雖是一介布衣,卻有不容蔑視的風姿。

王老爺面上帶笑,嘴角都快咧至耳旁。他高興吩咐左右道:“快去将小姐領出來。”

“不必了。”

紀晴的聲音不如先時那般柔和,讓王老爺對他印象有些偏差,他疑惑道:“怎麽能不必了呢?既是要成親,自然得拜堂。”

紀晴冷聲:“在下不是來成親,而是來要風絮草的。”

衆人聽罷,一陣鴉雀無聲過後,便是議論紛紛。

王水蓉在此時戴着紅蓋頭出現于廳內,她柔聲說:“夫君忘了,我說了我們成親,便會給你風絮草。”

紀晴瞥了一眼水蓉,繼而說道:“王小姐可別稱在下為夫君,我們還未拜堂。”

“那現在便拜堂吧?”王老爺趕緊打圓場。

“恐怕王小姐忘記了,我答應的是入贅,而不是成親。”紀晴說。

水蓉強忍怒氣,問:“入贅與成親,有何不同?”

“在下答應入贅,卻沒有說過何時拜堂成親。而王府卻在我答應之後并未給在下風絮草,并非在下失信,而是王府失信。”他的言語平靜,卻一石激起千層浪。

衆人議論得更加熱烈,甚至聽見了對王家不善的言論。

“王家小姐居然用這樣的條件逼迫紀大夫入贅啊……”

“是啊,怎麽可以這樣……”

水蓉終于忍耐不住,一把撤下自己的紅蓋頭,指着紀晴怒道:“你!”

“王小姐對在下的意中人下毒,只需将風絮草賣給在下,在下可以既往不咎。”紀晴冷聲說。

聽到“意中人”三個字的水蓉,怒急攻心,晃了晃身子,險些昏倒。

而王老爺的臉面再也挂不住,對着女兒怒道:“你,你居然蓄意殺人?還逼迫紀大夫成親?你,你……”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語,只能朝衆人鞠躬道:“對不住,讓各位見笑了,煩請各位在主廳坐會兒,王府有酒食招待各位。失陪了。”說罷,他讓下人扶着女兒離開了主廳。

紀晴一動不動站在主廳之中,将身上的紅衣脫去,只留白色的中衣。衆人覺得并無不妥,甚至還隐隐佩服起他的舉動來。有幾位小厮請紀晴到偏廳一聚,他卻直言只要風絮草,其他無話可說。

王老爺無法,只得立即将府中存有的風絮草,盡數贈予紀晴。

紀晴不顧衆人,跨上來時騎的馬,一氣奔回自己的小院。然而初雪卻不在屋中。

他慌了神,全然沒有在王府時的鎮定。在收拾一空的梳妝臺上,他看見初雪用鎮紙壓住的一封信。

信中,滿是初雪心中最真實的想法:“紀大哥,初雪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過能見到你娶得佳人,已是心滿意足。初雪乃不祥之人,又未行拜師之禮,本該早早離去,只因大哥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才糾纏不清。如今大哥無需漂泊四方,初雪不便在任性糾纏。初雪此行将前往都城,依母親遺願尋找哥哥,大哥無需擔心。願大哥與大嫂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紀晴拿着信紙的手,似乎承受不了一張紙的重量,輕輕一顫,信紙飄落于地。他恍惚地走出房門,望着院子。院子裏,到處都是初雪的足跡。

他想起自己在王府中無意間說的話語,意中人三個字,竟是藏在他心底多年的一個連自己都未曾發現的秘密。

紀晴當天收拾好行裝,孑然一身,朝都城的方向北去。

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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