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有翕然佛鈴,空靈剔透。
章臺寺下三百六十級臺階此刻都落了層灰白雪霜,腳印重重踏上,深黑的凹陷,久久不複。
佛門重地,劉顯也只來過一次。
那一次也是他背着晏良上山,純屬心疼那個人的身體,雖然晏良說習慣了。
那個時候他對晏良心意未明,只覺得伏在自己背上的人溫和安靜,耳邊能聽得到輕輕的呼吸,有梅子的清新。
那個時候他還回頭打趣,藥苦些就算了,吃什麽梅子,最後還不是被劉轼笑話……你就是性子好,換了我,他敢這麽跟我說話嗎……練他個百八十遍軍拳……
背上的人不作聲,感覺到頭埋得更低了,像是在悶聲笑,肩背上有些燙的熱度倒莫名讓他紅了臉。也不知道為什麽,後來,自己也笑了。
現在。
像是被人活生生剝去了一層皮,扔進了寒冰池子,徹骨的冰水漫過七竅,裏裏外外,全都凍住了。
可是心還熱着,掙紮着,想要在重重冰封裏奮力一搏,左突右撞,直至筋疲力盡,鮮血淋漓。
劉顯沉重喘息,眼前蒙着一層霧氣,到了臉上又化成了水,不知是淚還是別的什麽。
腦子裏什麽都沒有,他現在只後悔一件事。
那次喝藥他應該留下艾汁露的,對他總能甜一些。
好過現在,苦到了絕望。
隐隐有鐘聲,渾厚低沉,遠遠望去,松雲霧霭,靜默幽深,像是金臺座上的佛祖,低眉慈目,旁觀芸芸衆生。
晏良的屍身被慎重小心地包裹在劉顯寬大的羽氅裏,劉顯跪在一旁,看着晏良殘破不堪的雙唇,俯身輕吻,聲音很低:“景貞。”
“侯爺妄作了。人死就該入土,入土方能輪回。你的意念太強大,晏良公子此刻也受你影響,心神不安。”
像是知道有人來到了面前,劉顯依然跪着,輕輕擦了擦晏良蒼白灰敗的面頰,似安撫,似懇求,過了好一會,一字一句:“慧機,你知道我求什麽。”
說完,擡頭目光裏像是盛着火焰,直直地看向面前老态龍鐘的和尚,慧機低頭默念了一句,預料之中罷了,便也不再勸什麽:“進來吧……”金銅古舊禪杖跟着走進了裏面,佛鈴沉沉。
李氏開朝建國的時候,太宗皇帝一度也想求長生,永保國祚綿長。
那個時候,章臺寺的佛骨還沒被挖出來,慧機小心翼翼地守着這個天機,日複一日。
不知怎的,太宗還是知道了。
劉顯依舊安靜地跪在晏良身旁,手心握着晏良早已涼透了的雙手,也不知在不在聽。
“……你應該聽這小子說過吧”,仿佛在慧機面前,晏良還未死去,笑呵呵地繼續說道:“溯輪回,探天道。”
劉顯擡頭看了眼慧機,點了點頭。
“确實這樣。”
眼裏一下有了沖動,慧機淡笑:“可你知道,為什麽太宗明白了佛骨的用處之後,最終卻又什麽也沒做?”
窗楞上有雪碎子的窸窸窣窣,風聲大了些。
“不知。”
“輪回不可定,天道不可逆啊……”慧機長嘆。
“人死之後,不過兩樣,肉身和記憶。”慧機點了點晏良的眉心,“佛骨的用處就在這裏。佛骨存靈竅,等肉身下一世回來,靈竅歸位……”頓了頓,看向劉顯的目光帶着幾分審視:“就是你要的那個人了。”
“不過……肉身必入輪回,三六九等,風水輪流。”慧機面色肅然,話音一轉:“可麻煩也在這,太宗皇帝就是堪不破才最終放棄了。”
“這一世富貴榮華,權勢滔天,難不保下一世低賤蝼蟻,茍延殘喘。”
劉顯怔愣一瞬,旋即又恢複淡然:“景貞什麽樣我都要。”
“你知道我說什麽。”慧機目光冷凝,“你要的會是他要的嗎”,枯黃的指尖指向晏良。
劉顯默不作聲。
慧機毫不留情:“天資聰穎如他這般,無雙……出身又着實清貴,本就在命格上走不長。此次入了六道輪回,下一世只會低賤無比。”
“到時候,你歸還了他的靈竅,你覺得這對他還是好事嗎?”
“太宗皇帝尚且堪不破的,你覺得晏良會淡然置之?”
“這世間很多的事,存在自有它的因果。生死輪回,天道常情。你要逆這因果,就要想到日後的代價!”
風聲越來越大,寒山上松濤陣陣,有倦鳥嘶鳴,彷徨哀戚。
禪房裏暗了許多,油燈撲閃,映照着劉顯的側顏晦暗莫名。
過了很久。
久到慧機以為面前這個人就要放棄了——
“只要他回來,他就是我的命。”
高高在上又如何,低賤卑微又如何,他總會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