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謝昱明

——謝昱明是一個從福利院裏出來的孩子。

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黎骞都算不上其中之一。

也許是謝昱明早慧，他對小時候的事情大多都還記得清楚。他那時候小，沒見過母親，也沒見過父親。生活是一個破舊的福利院，一群并不友好的孩子，和總是兇巴巴的老師。

他小時候長得并不好看，瘦得過分的小臉，和大得過分的眼睛，看起來十分駭人，福利院裏的小夥伴幾乎都比他大。院裏的日子沒什麽趣味，他們的日常就是玩游戲，和捉弄這個最小的，三、四歲了還不會連貫說話的謝昱明——他長得不讨喜，而且既不會反抗，又不會告狀。

謝昱明自認為自己這一生就善良過五年。五歲之前，雖然每天被其他小朋友欺負，有時候吃不上飯，有時候還會因為笨手笨腳被老師責罵，但每周來福利院做志願活動的一個大姐姐，會抱着他講故事，教他認字說話，幫他縫補破洞的衣服。

可後來大姐姐也不來了。

也許是去了別的城市，謝昱明再也沒見過她。只有他一個人在漆黑的小屋子裏蜷縮着哭泣，把自己藏到床底下躲避其他人的推搡踢打，謝昱明那時候膽怯又內向，他怕黑、怕疼，可這些都是他躲不開的東西。他的記憶中甚至沒有做過彩色的夢，因為生活只給予了他壓抑、沉重、和黑暗。

稍稍長大後，謝昱明學會了反抗。他已經脫離了脆弱無力的幼崽時期，并且第一次嘗到了揮舞拳頭來保護自己的甜頭，于是他迅速成長，比誰都要狠，比誰都要兇。要謝昱明自己說，他本性就為惡，在明白了誰拳頭大誰就是王的道理後，他甚至開始主動和別人打架，最後成功逆襲為這群孩子的“老大”——當然，中間也少不了被老師發現後教訓一番，戒尺打在手心的滋味謝昱明都還記得，他覺得痛，但他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沒用的哭泣了。

整個福利院更沒有人喜歡他了，不過謝昱明不在乎，他現在可以随意欺負別人，就像從前他們欺負他一樣。生活教會六歲的謝昱明這些，讓他強大，也讓他殘缺。

七歲的時候，謝昱明被他的父親謝敬接了出來，謝家統一的說詞他是小時候被人販子拐走了，現在才找回來，而他有一個哥哥謝熙磊，和一個妹妹謝熙蘭。

謝昱明從沒想過的生活有一天降臨到他頭上時，他先是驚喜又小心，在意着他父親的目光。一開始他的确很多事情都做得很槽糕，但以他的悟性，很快便學會了上流小公子的那一套套做派，過去的黑暗乖張似乎被他埋進了最深處，而謝敬的表揚是最讓他期待的獎勵。

但是很快謝昱明就發現，除了坐在輪椅上的小妹妹格外地依賴他，總是眉眼彎彎地看着他笑，哥哥謝熙磊一點都不喜歡他，常常用厭惡的眼神看着他，父親也不怎麽在乎他，只一再叮囑他要對妹妹好。

他在這個家裏，是謝熙磊的眼中釘，謝熙蘭依賴的哥哥，其他人眼裏的……一團空氣。

他以為自己有一個家了，然而現實卻沒有那麽美好。

謝昱明開始在學校偷偷打架，釋放他壓抑了許久的黑暗和暴戾，沒有什麽人關注他，所以也沒人發現他的異常，只有謝昱明回家後必在他身邊的謝熙蘭感覺到不對，可惜因為前段時間的綁架事件，謝熙蘭始終不會開口說話，只能更緊地貼在她哥哥身邊，安撫着謝昱明離開謝敬視線後暴躁又不受控制的情緒。

謝昱明珍惜并從不想傷害到這個唯一給他溫暖、需要他并在乎他的妹妹，他和謝熙磊越來越不對盤，他們唯一的共識，就是将謝熙蘭捧在手心上——這和謝敬一再的囑咐教導大概也有很大關系，謝熙蘭是謝敬的心尖寶，最最在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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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熙蘭每天傍晚都會去門口等謝昱明回來，她對謝昱明的依賴仿佛是一種莫名的執念，甚至比對自己的父親、大哥還要親。

那天謝昱明剛好在路上被別人堵住打了一架，謝熙蘭等了他一個小時不見人影，情緒便開始不穩定起來，抿着嘴不停掉淚珠子，小聲啜泣着，謝熙磊大怒，找到和一群人纏在一起打架的謝昱明，帶上車後，揪着他的領子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

打架的時候也挨了不少拳頭，但謝昱明還是被這一巴掌給打懵了，他只聽見謝熙磊朝他吼：“謝昱明，你不過就是父親的私生子，別把自己當少爺了，更別抹黑我謝家的臉！”

謝昱明便是那一天知道，自己原來是謝敬的私生子。

他去質問謝敬時，得到的回答是他母親瞞着謝敬偷偷生下了他，謝家也是去接他前不久才知道有這個孩子的存在。

謝敬沒怎麽在乎他這個私生子的感受，更在意的，是千叮咛萬囑咐，讓他不要告訴謝熙蘭這件事情。

所有美好願景的崩塌讓謝昱明放縱起來，他不再在乎謝敬的目光，也不去他們身上尋找奢求的感情，張揚又頹廢地揮霍着青春——直到黎骞出現。

黎骞是謝昱明生命中一道明亮又溫暖的意外。

而第一次見到黎骞，就是在酒吧。

謝昱明是這裏的常客了，黎骞則是和大學同學一起來見識見識。謝昱明對黎骞不是一見鐘情，只是黎骞讓他從未有過的心動。從笑容、言談、到一舉一動，都牽引着他的目光。這是一個與他截然不同的大男孩，陽光、溫和、穩重，叫他心向神往。

後面便是謝昱明有意的接觸和示好，兩人越熟悉，謝昱明就越沉迷，他的全副心神幾乎都放在了黎骞身上。在一切都水到渠成後，謝昱明向黎骞告白，黎骞接受了他。

黎骞能給他很多：愛情、溫暖、家……

可是謝昱明心裏還不夠覺得踏實，也許是他索取太多，也許是那時候的黎骞還不夠成熟，給他的安全感并不足以填平他的占有欲。

謝敬早年過于操勞惹了一身毛病，最後也沒活過六十歲，在他死後一年，謝昱明偶然得知了當年自己被帶回來的種種真相。

謝敬從謝昱明一出生便知道他的存在了。他荒唐的母親以為能靠着這個孩子取代謝敬的妻子，卻沒想到對方也懷了孕，最後反而被謝敬逼着離開，她那時已經不能流産了，只能選擇生下他，然後送給了福利院，孩子的名字和福利院她都早告訴了謝敬，只是謝敬壓根沒有存把謝昱明接回來的想法。

最後謝家喜得龍鳳子，而謝昱明在福利院，沉默地發黴、腐爛。

是謝家的綁架事件，給謝昱明的人生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綁匪對謝家恨之入骨，帶走了謝熙蘭和她的雙胞胎哥哥謝熙君，想要制造一場車毀人亡的慘劇，最後時刻謝熙君帶着她跳下了車。綁匪死在車裏，謝熙蘭摔斷了雙腿，而謝熙君頭部受到重創，搶救無效，死在了醫院。

謝熙蘭受到的刺激太多，在整個綁架事件中唯一可以依賴的哥哥如今不見蹤影，她整天哭着要哥哥，把女兒當掌中寶疼愛的謝敬又痛又急，最後便想起了年齡差不多大的謝昱明。

真相有時候就是能叫人痛。

他原本就是一個多餘的人，現在發現自己的價值竟然只是一個替代品。

他在這個家裏生活了十八年，到頭來才發現唯一一個親近自己的人，全心全意依賴他的謝熙蘭，原來只是将他認作了另外一個人。

他被迫披着一張“謝熙君”的皮，從來都沒有人在乎這個孩子叫謝昱明。

謝昱明迫切地想回到黎骞的懷抱，但極端的自我否定又讓他忍不住地去猜疑，他這樣一個惡劣又不讨人喜歡的人、不被需要和在意的人。又憑什麽得到了黎骞青睐呢？

謝昱明越彷徨，心中的猜忌就越大，他開始躲着黎骞。他害怕黎骞也不過是為了謝家的家大勢大和他在一起，而根本不是因為愛他；甚至害怕撕破了那層表皮，他和黎骞便再無可能了。

不去見他，一半是恥于将自己的傷口示于人前，一半是為了不讓失去理智的自己傷害他。

可他最終還是傷害了他。

黎骞走後三個月，當他終于明白這個人不準備要他了的時候，謝昱明才幡然醒悟，他原以為自己失去的已經夠多了，可失去黎骞之後才發現，原來他一直擁有着自己最為渴望、最想珍惜的東西。

可那時他已經失去他了。

謝昱明恨自己明白得太遲。他開始到處找黎骞，一個一個去問他的朋友，卻都吃了閉門羹。他找了半年，都沒有尋到黎骞的蹤跡。

謝昱明的脾氣越發暴躁，他将自己鎖進一個人的世界裏，拒絕和任何人往來，只有午夜夢回時，想起那些和黎骞的點點滴滴，是他心中最寧靜，最平和的時候。

謝昱明怒過、恨過，到後來哭過、求過，祈禱過也絕望過。他用小刀劃過手心去尋找對空洞的心的一點點刺激，又用一支支香煙、一瓶瓶烈酒去麻痹自己對痛的感知。

終于有一天傍晚，他昏昏沉沉地從酒瓶堆中醒來，看見黎骞站在門口，微笑着向他走來。

——他溫聲說：“又喝酒。謝昱明，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