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澹澹

晚來寒欲急,暮色下似乎已有細雪催來,宮人們小心翼翼的換上了官燈,院中登時通明。

聶珏揉着發酸的手腕,将編好的史錄交給身旁的宮人,稱了聲多謝。

那宮人似是惶恐,弓着身子朝後退了一小步,“大人言重了……”

不過一句順口,倒惹得這宮人如此驚慌,聶珏一時心裏過意不去,正欲再說什麽,便聽身側有人嗤笑出聲。

“能得聶大人一句多謝,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

陰陽怪氣的腔調拿捏的十成十,聶钰充耳不聞,提着雨傘便要出門。

“果然是高中了榜眼,我等末流只怕聶大人看不上了!”

那聲音故意高了幾個調,将将片刻時間,便有其他人的聲音摻雜了進來。

“她算得什麽榜眼,丢人現眼罷了!”

“不過是聖人恩典,走了這遭狗屎運,也算是祖上積德了!”

“哼!聶大人?她也配?”

“和她同穿一身官服,我等早沒了臉皮!”

身後指責聲不斷,各方皆粉墨登場,聶珏在門邊站定,門外的細雪飄了進來,她頓在那兒,任由那雪落入到她的肩上,冠帽上。未幾,便見她轉過身,細白的臉皮沒有一絲着惱,更帶了溫和的笑意。

“曹大人可高興了?”

曹席之聳了兩下肩膀,一臉得意,只差大笑出聲,“修撰大人哪裏的話?我只不過是實話實說,莫不是大人不愛聽?”

聶珏的眉目中參着潤,掃了他一眼,循着剛剛高聲訓斥的人仔仔細細看過去,那群人當真不把她當回事,皆抱着臂膀,面帶嘲弄。

“在下知諸君心中有氣,氣不過在下一小小女子竟壓了諸君一頭,這春闱秋試,明明是爾等專場,卻讓在下占盡了風流。”

她一一觀察着這群名流進士在聽到她的這席話後所露出的驚咤表情,溫軟的語氣裏沒有一絲得了榜眼的驕傲,“諸君需得明白,在下和爾等一樣,是過了會試,聖人在殿試那日親口所策的榜眼,只用區區狗屎運便搪塞了過去,這般說法,是貶了聖人的眼光,還是辱沒了諸君這些年讀的聖賢書?”

門外的雪又下大了,聶珏并未往門裏挪動,她朝東邊的宮牆輕輕瞥了一眼,那邊的宮燈在雪色中宛若流火,緋紅的紮人眼,“這翰林院與外界雖隔了一道牆,可又有誰知牆外無人呢,諸位莫要做了他人的靶子還不自知。”

語閉,她撐開了傘,由宮人打着燈籠引了出去,那一身淡青色官袍于雪夜中更加分明,剛剛還趾高氣揚的衆人便在怔忡中醒悟過來。

“曹席之你好算計啊!我等被你害的好苦啊!”

“明日聖人若是知曉,你叫我們怎麽辦?聖人不喜,這仕途便要了斷于此了!”

“諸位,諸位仁兄請聽我一言,莫要着了聶甘棠的道,她是吓唬你們啊!聖人如何看重她?若是看重,豈會讓那杜容德得了狀元?”曹席之心底卻把聶珏恨毒了,一時只得焦頭爛額打诨,可能進這翰林院的有幾個是渾人,自是不會再輕易被他所忽悠。

“這翰林院中的諸事聖人自是知曉,我等仗勢欺人,這個虧是吃定了!好個曹席之,好個曹探花,未入宦途,這搬弄是非的本事卻是學成了!”

隔着牆都能聽到裏面吵鬧,聶珏仰頭朝天上瞧了瞧,雪花自天際飄落,浮落下來,她伸手接了一片,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恍惚間她又似看到了那日大雪天,透着破爛的窗戶那雪都蹿了進來。

“老師,今日可否休息一天?您看這雪下得多大呀!”

“貪圖享樂!這便是老夫教你的嗎?”謝中亓一臉憤然,說話間就從袖中抽出了荊條,“伸出來!”

聶珏顫巍巍張開了小手,那荊條便一下一下的抽了上去,到底是年歲小,受了那疼,便哭出來了,“嗚嗚嗚…老師饒了學生吧,我,我不敢了………嗚嗚嗚…”

她的小手上都是荊條抽出來的傷痕,哭的直抽氣,都不敢躲閃,連腦袋都昏沉的耷拉着,倏忽,身子竟被謝中亓抱緊了,“阿珏!老師對不…對不住你!可你答應了老師的,是不是?”

她的老師,半生驕傲,卻在那一刻讓她感到了他的無助,抓住了她,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再讓他放手是怎麽都不可能了。

“這京裏的雪當真是脆弱,落下來卻無法存住,”不自覺便喃喃出來。

給她領路的宮人躬身向前,似是未聽到,她一時覺得好笑,片刻斂了神色,欲随宮人離去,卻見迎面正有一隊翊衛站在那兒,皆看着她,不知已站了多久,領頭的執金吾使身着朱色官袍,衣肩一對豸浮于其上,官袍正中繡有辟邪,端的冷峻威武,稱得其人身形挺拔勁松。

執金吾使乃是宮中羽林軍指揮官,內宮重地都屬羽林軍轄顧。能擔的執金吾使,自來盡是皇親或重臣,古來東方為尊,而居于皇宮東北角這一帶乃是女帝理政就寝之處,一直歸為女帝母族高氏管轄,東昌侯高仲瑾自是不可能,他官居太師,身有腿疾,常年稱病。高仲瑾有一子,名為高庭淵,其人嬌衿倨傲,自幼習武,雖不精文理,卻也于世家子弟中亦是出衆,深得女帝疼愛,授以執金吾理所當然。

高庭淵蹙着眉頭,掀起眼皮打聶珏身上轉了一圈,最終望着她素淨的臉冷淡道,“聶大人不僅口舌巧厲,這聽人牆角的功夫也不遑多讓。”

聶珏拱手作揖,面露笑意,“叫執金吾使大人看了笑話,下官剛剛只是發了呆。”

“如此笑話幾人承擔的起?”高庭淵和她錯身過去,偏過臉,“有這時間發呆,聶大人還是早早出宮吧,宵禁不過就這會兒功夫了。”

“多謝大人提醒。”

聶珏絲毫不在意他口氣裏的嘲諷,恭恭敬敬的讓道,仿佛先前在那宮牆中言辭犀利,巧舌如簧的另有其人,而她不過是個唯唯諾諾的小女子罷了。

高庭淵如見了臭蟲,臉色差的幾乎讓人以為下一刻便要發作,但他也只輕哼一聲,人便走入了夜色中。

聶珏搖了搖頭,心底嘆息,果真傲慢。

“大人,馬上就要宮禁了,咱們快些吧。”

“走吧。”

入冬之後,天氣一直反複無常,才将還有大雪的趨勢,這會兒竟又停了,地上積了些雪水,聶珏提着下擺,入了坊內。

官家給她賜了府邸,雖不是很大,倒也舒心,就如那同院進士所言,她這是祖上積了福,能在京裏有自己的府邸,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而她從前也不過是個四處流浪的乞兒。

“大人回來了,骁骁快去擺飯!你那小菜園子別折騰了!”

聽得聲音,聶珏入到堂裏,就見王嬸正揪着小昆侖奴的耳朵,将他往廚房趕,“大人先去換身衣裳吧,今日奴炖了只老母雞,這大寒天的,正該補一補。”

聶珏哎了一聲,瞬間整個人便放松了下來,她正兒八經的當了這個翰林院修撰也才不過六個月,奉銀沒多少,府中的開銷一直王嬸緊着,倒也将就着過來了。

王嬸和骁骁是她在坊市中低價買回來的,因着王嬸年老,骁骁生了重病,且連話都不會說,兩人組在一處就是老弱病殘,照奴隸販子所說,都是虧本玩意兒。

待她出來,那一老一小已擺好了飯菜,站在桌邊等着她。

“家中就咱們三人,王嬸你們也坐下來吧,沒那麽多講究。”

“大人禮法不可廢,”王嬸扯住小昆侖奴往桌上爬的胳膊,順手給聶珏盛了碗雞湯,“沒了規矩,往後要叫別人見了,也笑話。”

聶珏不由尴尬一笑,連連稱是,她側頭又轉向那小昆侖奴,見他兩只眼睛緊緊盯着桌上的雞,像只小黃鼠狼,便用木箸夾了一個雞腿給他,“骁骁今日又拾搗你的小菜園了?”

王嬸一手敲在骁骁的腦門上,“小沒良心,都不知道幫我擇擇菜。”

聶珏失笑,見他只扒着雞腿啃,擡手摸了摸他那頭卷發,“今日可有說了話?”

“唉,哪裏能那麽快接受的過來,”王嬸眉頭一皺,又朝骁骁腦門上來了一下,“見到吃食比誰都積極!”

聶珏莞爾,看他将沒了肉的骨頭往嘴裏咬了幾下,便又夾了一個給他,本以為他會接,不想他竟轉身朝外面跑了。

“又不知道往哪兒野去了?”王嬸搖搖頭,又催促聶珏,“大人還是先用飯吧,別管他了,待會兒自會回來。”

聶珏遂點點頭,低首抿了口湯。片刻功夫,骁骁抱了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跑了進來,興沖沖地将那小團子塞進了她懷裏,“……”

聶珏往懷裏一瞧,竟是只貓,瞧着還不足月,約莫是被誰家丢棄了,她輕輕揉摸了一下那柔軟的毛發,倒是可愛。

“這哪來的小玩意兒,髒兮兮的,得洗幹淨才成,估摸着身上會有虱子。”

那貓崽子被王嬸一手撈住,奄奄掙紮着,骁骁這會兒倒是乖巧了,盤腿坐在地上,等王嬸将那只小貓收拾了幹淨,才慢慢湊了過來,伸着手指戳着貓腦袋,直将它戳的喵喵叫喚出來,方才罷手,“吃,它,吃……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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