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個澹澹

聶珏和王嬸皆愣住,倒是聶珏先噗嗤笑出來,捏着骁骁那黝黑的小臉蛋道,“竟說話了,白擔心了一場。”

她說這話時,面朝着王嬸,見她挽着袖子直擦眼淚,又打趣道,“骁骁你看你,惹哭了王嬸。”

夜色更濃了些,聶珏洗漱出來時,王嬸正卧在外間的榻上和骁骁說話,小子悶聲不吭,垂着腦袋和那只小貓戲耍,王嬸不得他說話,竟也一臉欣慰。

見她披散着濕發出來,有些擔憂道,“大人快些去裏邊躺下吧,這見天兒涼,若是着涼了可不好。”

“無妨,”聶珏虛虛坐在榻邊,她身上水汽重,怕讓他們沾上,兩個小家夥玩作一團,骁骁間或笑出聲。

“王嬸,我想教骁骁識字。”

“這,這如何使得?骁骁只是個奴隸……”

昏黃的燭光下,聶珏的眸子動了動,她未回答王嬸的話,轉過頭看着那與貓躺在一起嬉鬧的小昆侖奴,柔聲問道,“骁骁,我教你讀書好不好?”

“……唔,”他似懂非懂,甚至不知道這個唔字說出來代表着什麽,只道是面前這個溫柔的阿姊與他說話了,他便應了。

那聲“唔”叫聶珏鼻尖有了酸意,外面的風呼呼拍打着窗戶,她起身轉了進去,眼眶裏紅了一片,早已是十幾年前的記憶随着那呼嘯聲灌回進她的腦中,叫她一時有了彷徨。

“你可願做我的學生,我把我的本事都教給你,好不好?”

謝中亓蹲下/身頗有耐心的與這個才只有六歲的孩子說道,他的手放在孩子的肩上,就仿佛是一種交接的儀式,只待她說了聲好,這儀式就算完成了。

年幼的聶珏在這懵懵懂懂中,因這是唯一給了她食物,讓她有了安身之所的人,無比乖巧的點着頭,像是怕他反悔一般,還着急的叫道,“老師!老師不能騙我!”

她的老師面色複雜的拍了拍她,長長的嘆出了一口氣,“阿珏,莫要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卯時過了一點,聶珏已早早起來,今日休沐,她有一天的時間可以休息,她起的早,在小菜園子裏抓到了玩泥巴的骁骁,教他寫了幾個大字,便任他在一旁練習。

恰時,王嬸急匆匆推開了書房門進來,慌道,“大人,宮裏面來人了!”

聶珏輕笑,“來的快了,我竟以為還得幾天。”

宮中的人入官員府邸,大抵是上面授意,無論是旨意還是口谕,大臣皆得沐浴更衣,焚香以待,以朝服敬之,皇恩浩蕩,莫過于此。

聶珏等人進了堂屋,上座已有一女官在等着,那女官身着圓領窄袖袍衫,頭戴幞頭,卻是個侍官,形容貌美靈秀,眼波柔媚。

天下人皆知,女帝身邊常年有一位女侍官侍奉,那女官是前朝世家大族賈氏的嫡女賈子蘭,後女帝仁德,見其聰靈秀麗,不舍人才,方留在身邊伺候,亦可見女帝心慈。

賈子蘭見着她來,當先便粲然一笑,“聶大人叫本官好等。”

聶珏舉袖行了一揖,垂首道,“侍官大人受累,屈尊來寒舍,下官不勝榮幸。”

這話令賈子蘭聽得頗為受用,她負手從座上站起來,正色道,“聖人着本官給大人帶了口谕。”

聶珏三人當即跪倒,等她傳話。

“愛卿禮予他人,卑亢有序,進退有度,朕心甚慰,今令卿上谏議大夫,欽此!”

“謝主隆恩!”

“聶大人恭喜了,”賈子蘭向她道賀,旋即又道,“昨日聶大人受了委屈,聖人不忍,便幫大人給了個教訓,罰了那群狂生半年俸祿。讓我等好生羨慕。”

聶珏面上愈加謙恭,“侍官大人說笑了,此乃聖人恩典,下官不敢自攬。”

她臉上含笑,那溫雅透進了骨子裏,賈子蘭雙目微頓,半晌流轉過來,“聶大人果然謙遜,來日禦前伴駕,聶大人還望照顧一二……”

聶珏口稱不敢,賈子蘭也不甚在意,沖她微微一笑,起身道,“今日在聶大人這裏吃了茶,時辰也不早了,本官便不耽擱聶大人的功夫了,這便回宮罷。”

目送着她出去,王嬸立時喜不自禁,“大人,您是不是升職了?”

聶珏聞言,啞然一笑,點頭道,“升了,咱們估計要換住處了。”

“大人慣來聰穎,若,若有朝一日能與這侍官大人比肩………”

王嬸只是個普通婦人,她看着那女官威風,皇帝身邊的人,多少讓她這種不知深淺的人敬畏。

聶珏搖首,日頭高了許多,光線照到堂裏,那細微的灰塵便被投射出來,“朝堂之事,王嬸莫要議論,往後這話不要說了,免得被有心人聽到了,徒增話柄。”

“奴,奴知道了……”

大齊官制,凡五品以上官員皆有朝參之職責,聶珏即任了這五品的谏議大夫,每日早朝自也是必須的。

翌日卯時正,聶珏按時入的朝華門,朝華門內朝裏走了約有一刻鐘,便得見許多官員已等在太和殿門前了,她默不作聲的站到邊角處,眼觀鼻鼻觀心,只當那群因她到來而隐隐躁動的官員是不存在的。

少頃,有太監操着鳴鞭噼裏啪啦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衆臣禁聲,女帝的禦駕緩緩過來,待其終于行到太和殿中,百官方才徐徐往裏去。

聶珏跟在末尾,規規矩矩的站在右側的最後,她身形颀秀,被前面的人擋的一幹二淨,便是擡頭也看不見前方大殿上坐着的人。

“谏議大夫何在?”

女帝的聲音冗沉婉轉,破空而入,聶珏握緊了手中的象牙笏,從末位的朝班出列,對着女帝行了稽首,“陛下!微臣在!”

朝中一片寂靜,女帝停頓幾許,又說道,“聶愛卿,昨日有人向朕參了你。”

“……不知因何?”聶珏遲疑道。

“因你是女子,”女帝的話語裏帶了一絲笑意,只這笑意裏是不是存了其他一些意思還不等聶珏覺出來,她又繼續問道,“愛卿覺得如何?”

聶珏依然俯首,心中思緒萬千,女帝開口設問,絲毫未有想要幫她的意思,她縱是不去看這滿朝的文武大臣,也知他們在等着看她的笑話。

“啓禀陛下,微臣雖是女子,亦是臣子,臣者,當以為陛下排憂解難也,若将微臣是女子這樣衆所周知的小事上報于陛下,使陛下因此無關緊要之事勞神,豈非短見?”

她說的不緊不慢,言辭緩和,若不是如今她人在朝堂,約莫只當她在閑話家常。

“陛下!微臣有話要說!”從右側朝列迅速走出來一人,見着女帝點頭,當即道,“微臣本不欲在此與之争辯,然終覺難忍,自古朝堂議是非,谏議大夫說人短見,不過是自視短見!以女子之身入朝,當以得見今日之勢!若是自覺委屈,脫帽下堂便是,何來諸多狡舌!”

聶珏稍稍別過頭,果視其滿臉譏諷。

“張大人說的好,即是覺得委屈,難以忍受,何不自請脫帽?”

她報之以微笑,不管對方面色有多難看,又道,“想來大人覺下官可笑,未料下官見大人亦如是……”

“爾敢饒舌!”那通議大夫立時惱羞成怒,“小小女子,滿口胡言,你怎敢,怎敢……”

“張大人!”一人從朝班出來,他已見女帝臉色轉暗,叩首于地道,“陛下!張大人無心之口,望陛下莫要責怪!”

“徐愛卿多慮,朝堂上争辯,言辭有偏頗也屬正常,”女帝言談親和,甚而笑道,“徐愛卿可也有話與聶愛卿交代?”

徐仲潭朝女帝行了三拜九叩,方才将目光轉向聶珏,“聶大人。”

聶珏亦點頭,“徐大夫。”

她脊背秀挺,眼光清亮,迎着他人的審視都未有顫動,徐仲潭都不免要暗暗嘆一句,後生可畏。

“為官者,上承陛下之旨意,下傳百姓民聲。聶大人是我朝的第一位女官,當知道,為官,與當家管事不可同事而論,即為仕,應為侍,男子能撐住,聶大人莫怪本官輕視,女子到底身弱。”

聶珏彎起唇,與他作揖,慢聲道,“下官過的殿試,入的翰林,這些徐大夫都經歷過,遂入朝為官是這些過程的最終結果,下官如何就因身弱便示頹了?況女子科考既然開辦,進士入朝不應理所當然?莫非這也是花架子?”

她這話問的句句在理,徐仲潭一時也被她問住了,半晌才道,“古往至今,女子皆以守家為任,我朝民風開放,方有女子入科考,這也是陛下的仁慈,但為官便是守民,空有文才而無頭腦是行不通的。”

他直指聶珏有文采,卻又明貶其無腦,說到底還是堅持女子不配入朝為官這個死理。

“官者,寶頭下面兩張口,若将這兩口換為女,則有了安;而若換成丁,便有了寧,如此安寧尚在,國泰民安,左丞大人,豈不美哉?”

此話落地,朝內安靜異常,徐仲潭搖首嘆道,“聶大人口才了得,本官……自愧不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