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三個澹澹

女帝伸着手由賈子蘭更衣,她淡淡的望着那張不悲不喜的臉,望不出什麽情緒,十幾年來她幾乎很少在這張臉上看到情緒起伏,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具行屍走肉。

“朕沒死成,你恐怕心裏不怎麽舒坦吧。”

賈子蘭有條不紊的給她換好袍衫,徐徐下跪,“陛下,微臣并沒有這麽想。”

她怎麽想女帝豈會在乎,不如意的,嫌惡的,只要女帝不樂意,就可以對她諷一諷。

“朕琢磨一回,賈家除了你都死絕了,杜修彥人還在官場,謝中亓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農人分明便是前朝餘孽,”女帝停頓住,話鋒轉到她頭上,“不會你們暗中有聯系吧。”

賈子蘭頭貼着地,靜靜地候着後面的雷霆。

女帝之前未出的戾氣湧上了面,“這背後的龌龊別叫朕知道有你參與,要不然那城外賈氏陵墓,朕還能讓人再翻翻新。”

賈子蘭驀然仰頭,眼眶披紅,“我賈氏滿門已歸陰曹,與他們何幹!”

“呵呵,這表情真是與你那死鬼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女帝打開梳妝盒中的胭脂,摳出一點給自己上妝,銅鏡印照出那潋滟嬌容,她很是滿意,蹲下身托住賈子蘭的臉,在她白的不見血絲的面皮上敷出薄薄一層粉暈,啧道,“生了一張好臉,朕還沒膩,你想入陰曹估計還要遲幾年。”

賈子蘭的肩膀塌下來,她朝後跪坐,似是被人抽去了生氣。

“起來,随朕去看看聶愛卿,”女帝踢了踢她,“喪着一張臉給誰看。”

女帝到的聶珏房內,那裏站了好幾個太醫,觀之頗閑适,得見聶珏這條命保住了,她讓賈子蘭領着太醫出去,自己坐到床前,望着趴睡的聶珏,目中少了忖度。

趴在被子裏的人睡得很安适,鼻息緩和,眼睫打下的陰影乖的讓人想碰碰她,那後背的傷口已經包紮好,女帝想上手撫摸,卻硬是忍住了,她輕輕喚道,“十二。”

一人從窗外蹿進來,單膝垂地,“陛下!”

女帝道,“往後你便跟着她吧。”

“是!”

聶珏睡得并不如表面看來安穩,她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目及之處無光亮,耳中嗡嗡有人聲,是在叫她。

“阿珏……”

這是謝中亓的聲音,一經五年,再聽到時,她眼中的淚便不由自主的落下來,“老師!”

黑暗裏劈開了一道光,謝中亓站在那光裏,慢慢走來,他的雙鬓白的不參一點黑,面容端莊慈愛,蒼老的手垂放到她的頭頂,輕輕一拍,“阿珏,你還記得答應老師的事嗎?”

聶珏身形逐漸縮小,好似她從未長大過,她如孩提時,拽住謝中亓的袖擺,“老師!阿珏答應你的事必定會做到,阿珏是老師的驕傲!”

“可你救了高氏!你是叛徒!”

謝中亓推開她,滔天的怒氣令他目呲欲裂,神色可怖。

聶珏着急的抱住他的腿,大哭道,“老師!你為何不明白阿珏的心,阿珏救她只是為了博取她的信任,絕不會認敵為友!”

她哭的停不住,在她的淚光裏謝中亓背過身快速走遠,她邁着小短腿去追趕,但是如何能追上,那人最終消失盡,她抱着雙膝痛哭,“為何不信我!我是你教出來的,為何不信我!我只想完成你的遺願,你竟連我也不信了嗎!”

這般哭到最後,她再睜眼,腦海裏清醒過來,剛剛不過是一場夢,這三年裏她第一次夢到謝中亓。

“你,沒事吧。”

聶珏擡開眼睛,看清窗旁正站着一男子,黑衣勁裝,瞧着她,微有帶憂。

“你是不是傷口又疼了?”

聶珏用手觸臉,摸到了水漬,她小小挪了一下,背上的傷便錐疼了她,只得與那人道,“我有點渴,勞煩幫我倒杯水。”

那人走到桌邊倒了水,遞給她,“我是十二,聖人讓我跟着你。”

聶珏艱難的喝着水,一杯過後,才回他,“您是內衛?”

宮中內衛十二人,個個武功高強,還善使暗器毒藥,只聽命女帝,真沒想到她舍得把內衛指派來監視自己。

十二揣着手又坐到窗欄上,問她,“大人慧眼,您剛剛怎麽哭了?”

“挨不住傷,倒不是真的想哭,”聶珏随便扯道,她在床頭摸了摸,找到一塊帕子,将那些眼淚都擦去,“您有見到我的侍女嗎?叫九兒的。”

十二跳出了窗,“她過來了。”

內衛向來不顯于人前,除了緊要關頭,平時他們都藏匿在暗處,即是為了保持神秘感,也是以防不測,他們能第一時間控制意外因素。

九兒拎了食盒進來,一見她醒轉,濕漉漉一雙眼,連忙自盒中取出白粥喂她,“大人,您可算醒了,都睡了七八個時辰。”

七八個時辰,難怪會饑腸辘辘,看她喜氣,聶珏笑說,“這是高興還是難過啊,又哭又笑的。”

九兒哎呀一聲,拿袖子摸了淚,扭捏道,“您都這樣了,還有閑心跟我說笑。”

“只是看着嚴重,其實也沒多疼,”聶珏怕她還哭,往輕裏說道。

九兒又不傻,那血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哪裏像她說的不疼不癢,只垂頭道,“明天便回去了,反正到時候王嬸會知道,我才不說您。”

聶珏縮在褥子裏不再出聲,回去還得聽王嬸唠叨,真真要頭大。

老話說的好,福禍相依,聶珏從鬼門關裏撿了條命回來,女帝便大方的讓她入大理寺,理任大理寺少卿,這是她正式踏入朝政的第一步,堂堂正正的查人辦案,不必再在暗處費盡心思。

她休養了有一個月,将近三月底到任,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就燒到了馮遠智身上。

說起來,馮遠智這人就應了色字頭上一把刀這句話,他自從那日一眼見着小舫上面如春華的聶珏就一直念念不忘,他又是青樓楚館中的常客,叫曹席之一挑唆,竟起了讓那妓子扮作聶珏平時模樣的心思,不僅如此,還時時污言穢語,一來二去,那煙柳地裏的香豔傳聞就在大街小巷悄悄四散開來。

馮遠道自持其父是刑部侍郎,不但不知收斂,還時常令妓子穿着肖似官袍的衣裳當庭歌舞,就是那些下等仆婢都親眼目睹過。

彼時聶珏在府中養傷,不知這小道事,恰有一天,王嬸趕集回來,聽到了那些賣菜的商販私底下讨論,還說的似模似樣,氣的王嬸菜都忘了買,就回來向她抱怨,這才有了這遭源頭。

聶府向來體恤下人,布施飯菜給乞兒是常有的事,有的下等仆從吃不飽飯,也會過來蹭一頓,故聶珏其人心善也得人知。

偶有一日,一個女昆侖奴過來領了飯,在門邊未走,王嬸以為她沒吃飽,便又給她加了一勺,那昆侖奴漢話說的不好,急得抓着她直呼聶珏名字,在大齊,昆侖奴是最劣等的奴隸,直呼朝廷官員的名字等同于死罪,王嬸知她情急欲見聶珏,也沒心怪她,帶她進了內院。

打春了太陽暖的很,聶珏卧在小榻上曬得昏了眼,還有幾日她就要去大理寺入職了,這樣怯意的日子真是越過越少。

“大人,有人找您。”

王嬸站在廊下,她身後的昆侖奴結結實實的跪在石磚上,話說的斷斷續續,“聶,打人,窩,窩……”

聶珏便醒了,溫溫熱熱道,“找我什麽事,慢慢說,不急。”

昆侖奴雙手無措的抓着膝蓋上的衣服,“奉工子在樓裏說,說打人不好的話……”

她咬字不清,聶珏聽得卻清明,什麽奉工子,分明就是馮公子,不好的話,呵,惦記了她這麽久,她好賴也要做點表示。

“什麽樓?”

昆侖奴是憨實性子,嚼着含糊話道,“朋缺漏。”

蓬雀樓,樓高三尺,花娘美十裏。

聶珏有了數,讓王嬸送她出院,就一刻也不耽擱的先去戶部登記。

将欲天黑之時,她領了一隊人往蓬雀樓走,準備不動聲色的去突襲。

未料,何孝半醉着酒在路上晃悠碰上了她。

“聶少卿,您也是過來喝酒?”

聶珏看他面泛紅光,知是喝多了酒,也就沒有瞞着,“校尉大人喝了不少酒,早點回去吧,本官過來辦案。”

兩人互相客套了兩句,就各自分開了,何孝腦裏還有點清,回身觀她走的是蓬雀樓那邊,心裏驟然大叫不好,又返身進了滿袖閣。

座中賓客都散了,高庭淵也打算回去,他與掌櫃結完了帳,走出廂房時,何孝插着腰呼哧着氣急道,“快快快!聶少卿帶了人去捉馮公子!人要到蓬雀樓了!”

高庭淵熄了一身懶散,心下第一想法就是不能讓聶珏逮住馮遠智,他就近尋了扇花窗跳出,借着輕功,眨眼功夫奔進了蓬雀樓。

“哎!表哥您來了,過來玩的……”馮遠智花酒沉了半肚,胖臉上被酒熏的通紅,腿上還坐個穿着儒衫的花娘,他手上還不閑着,捏着那花娘的小腰一陣搔,惹得那女子一陣嬌聲連連。

高庭淵端起一杯酒,對着他的臉毫不留情的潑去,“我來看你是不是死在女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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