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二個澹澹
操持農事也不過是做個樣子,女帝站在牛耕旁,看着那牛緩緩前進,後邊的地便被耕刨出來,她只動手抽了鞭子,其他活計都沒做,不消片刻,一小截地就耕到頭,她把鞭子扔給了賈子蘭,與那群大臣道,“愛卿們開始吧。”
重臣入地,都像模像樣的耕持着,一時竟有了農時的樂趣。
女帝從田裏回到座位上,腳下跺了一層污泥,沉甸甸的,還顯得髒,雖然骨子裏厭惡,可她是一國之君,這種東西也得忍着,她朝聶珏招了招手,“聶愛卿行事不便,坐過來些,與朕說說話。”
宮人便擡着聶珏的座近前,女帝與她還是第一次這麽近,由于昨日的事,竟莫名生出親近,連笑裏的防備也少了,“聶愛卿傷了腳,要不然也得下地磨一磨。”
那地裏的老臣汗流浃背,勉強彎下身子勞作,瞧着就十分辛苦,聶珏看過去,大部分都是糊弄了事,然而高庭淵和杜修彥倒做的極認真,高庭淵長手長腳,那牛在他手裏異常乖順,仿佛他做得不是農活,而是在禦馬,杜修彥雖不若高庭淵,可他更細心,便是田埂旁邊生着的草都除掉了,可見其熟谙農事。
“全賴陛下寬待微臣,微臣才得有此閑适。”
女帝由賈子蘭服侍着淨了手,日頭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她靠到後面的墊子上,道,“這群老臣每日除了上朝,便縮在家中,早該拉出來曬曬,省的整日有閑心想其他。”
她話裏有話,聶珏還不能順嘴說下去,只得打着囫囵道,“各位大人矜矜業業,或有不足,然在微臣看來,皆是為國為民。”
女帝聽出了她的囫囵話,明白她心細謹慎,不會惡意趁此良機進讒言,心中不覺高看了她幾分,“聶愛卿講話纖悉無遺,朕便是欣賞你這一點,朕平素也沒多少時間與愛卿交流,對愛卿了解甚少,倒是埋沒了愛卿的才華。”
聶珏不能站起,垂着首由她稱贊,既不能表現的過于怯懦,又不能太過洋洋自得,只作謙卑狀。
女帝又道,“朝裏這十幾年都沿襲舊制,難免腐朽滋生,朕盼着愛卿能帶來新生呢。”
聶珏接道,“微臣願以微薄之力助陛下蕩清陳腐。”
這便是表忠心了,她要成為女帝手裏的刀,替她辟陳開新,而這新是大齊的新,還是其他的什麽新,就看她聶珏自身的想法了。
女帝正是需要一把鋒利無比的刀,旁人或許不知道,可她自己清楚的很,六部明面上各司其職,就如今的形式來看,卻是各有了主,這主各占威風,中飽私囊有之,貪污腐敗亦有之,她強撐了十幾年,卻找不到一把合适的刀,只能由着這幫蛀蟲來侵蝕着她的國家,那國庫中日益減少的儲存時時在吊着她的心,如果這樣下去,這大齊必将不是她的大齊,她必須要把這群人連根拔除。
“那朕就等着愛卿了。”
聶珏與她相視一笑,一切都在無言中。
卻說老臣們耕了半天地,都不顧身份坐到埂上歇息,竟無一人有心思說話,氣氛沉悶,想來錦衣玉食喂養出來的,多少也熬不住這一番折騰。
那跪坐的農人這時挑着不少吃喝的東西,都是莊稼地裏長出來的,經過了太監銀針檢驗,一個一個的送了過去,一臉純樸的笑。
截至想遞給女帝,卻被護在周圍的翊衛攔下來,莊稼人老實的很,慌的就跪在了地上,不停的叩頭,“草,草,草民就是怕陛下餓了,沒,沒有要做甚的意思……”
女帝擺了一下手,令翊衛退下,對那農人道,“不要怕,拿來與朕嘗嘗。”
那農人抖着手将那玉米做的馍馍奉過去,滿面提心吊膽的看她吃。
馍馍出奇的香,是在宮廷裏吃不到的味道,女帝側首和聶珏說話,“這地裏種出來的東西,便是禦膳房也做不出來那滋味。”
聶珏歪首同她一笑,才要說出話,竟瞥見那農人猛地抽出了匕首朝女帝刺來,這位置離得太近,唯有她能擋得住,霎時便拼盡全力撲到女帝身前,“陛下!小心!”
倏忽危機乍現,匕首刺入肉中的鈍聲清晰的傳入女帝耳邊,她只來得及看清聶珏朝自己撲來,隐在暗處的內衛便沖了出來,刀光劍影裏,那農人已被內衛挾制住。
“高氏!今日你僥幸逃過一劫,我雖赴死,然必将有千萬人不拒死!”那農人說完話,當即抿緊了嘴巴。
女帝立喝,“別讓他自盡!”
內衛中有人出手卸掉他的下颚,可還是晚了一步,那農人滿口鮮血噴出,濺到女帝的衣角,她面上凝了陰寒,默不作聲的看着底下仗馬寒蟬的一幫大臣和翊衛。
有頃,她才想起聶珏,低首間,才發現她已人事不省,那後背上的匕首只餘把柄在外,全部沒入到聶珏的身體裏,血液滲出了衣服,淋淋漓漓的滴在地上,那農人是端着必要殺死她的心來的,要不是聶珏這一擋,她大概真要下黃泉。
女帝令左右宮人把聶珏搬入行宮內,揚手對太醫方向招招,道,“聶愛卿那傷你們也看見了,朕不管你們用什麽辦法,人要給朕保住,要是保不住,朕就保不住你們了。”
幾位太醫戰戰惶惶的伏首磕頭,随後腳不沾地的跟去了行宮。
女帝的手上,衣服上都有血,她拿着手帕極緩慢的擦抹着,“這些年的安逸日子,你們大概都過得忘了居安思危,今日唱的這一出大戲,叫朕也覺得甚為荒唐。”
她把髒了的手帕疊好,送到賈子蘭手裏,繼續說,“剛剛朕身邊站了這麽多翊衛,都是吃幹飯的?朕記得不曾短你們俸祿,如何到了危急關頭,還不如聶愛卿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她連問了兩句,一聲輕過一聲,被指名的一圈翊衛立時跪地,這是他們的疏忽,誰也不能狡辯。
女帝撐住手,望向禮部尚書崔事泉,“崔愛卿,你說怎麽辦?”
年年來姑蘇臺都是由禮部監辦,往年從不曾遇到過刺殺,今年突兀出了這檔子事,即使不是他們的責任,也得捏着鼻子扛下去。
崔事泉忙跪地,老淚縱橫,“陛下!微臣難辭其咎……”
女帝捏了捏太陽穴,忍着怒氣道,“你們禮部一年到頭不過就這幾件事要辦,人員排查便就這麽輕松讓人帶着利器進來,朕若是你,就自己請辭!”
崔事泉抖着身體哭道,“陛下!念在這些年裏微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陛下開恩啊!”
女帝連手都懶得動,道,“崔愛卿,算起來,你也快六十了,是該回家頤養天年了。”
崔事泉雙手撐在地,聲淚俱下,“陛下!求陛下給微臣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微臣保證不會再發生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女帝卻是鐵了心要辦他,向旁邊的內衛招手,看着他被拖走,那地上還留了一灘水跡,竟笑起來,“既然禮部尚書空了缺,歸程不待人,朕也不等着你們自己給朕舉薦了,朕這裏有一個人。”
仿佛之前的刺殺不存在,她身上的陰霾散盡,“徐愛卿何在?”
徐仲潭應聲伏地,“回禀陛下,微臣在此!”
女帝說,“徐愛卿,這禮部尚書的職便由你擔了吧。”
徐仲潭本身是禦史大夫,監管百官,昔年女帝登基為帝,他曾言道,只要百姓喜樂安康,大魏可授民樂,大齊焉有不可?故朝中百官裏,他是最向着女帝的。
“是!微臣定不負陛下期望,”徐仲潭喉音沉穩,擡臂作拜。
女帝心情又好起來,叫了吳柏梓,“吳愛卿,今日誰賞誰罰可記下了?”
吳柏梓道,“回陛下,微臣已記在腦中,不會偏頗。”
到此,女帝才罷手,擡手搭着賈子蘭的手背去換冕服,留了一地人。
高仲瑾一把老骨頭被女帝搓的碎了半截,先卸禁軍,現當衆辦崔事泉,崔事泉一直依附于他,這分明是不念親情,要讓他不好過啊。
禮部已經不姓高了,下一個有可能是工部,也有可能是刑部,他要早做打算。
他把臉轉向牧甫,竟不見對方幸災樂禍,反而略顯沉思,稍一想,他就懂了,今日女帝能拿他高家人開刀,那他牧甫自也逃不了,就是個先後的問題。
高庭淵甩了兩下腳,爛泥附着的感覺很難受,他幹脆脫了鞋,讓宮人重新拿來旱靴換上,對還跪着的何孝道,“回去讓他們去練武場等着。”
翊衛操練都在練武場,南衙衛去的少,一般北尉軍常駐。
何孝一聽他話,就清楚了意思,在練武場呆一天,對他們來說,比巡查皇城還累,“真要去啊……”
翊衛犯錯,就算女帝沒有說高庭淵,但他必須要給她一個交代,“剛剛聖人不是說了,你們吃了這麽多幹飯,總要找點實事做,往後訓練強度翻倍,誰要偷懶被我逮到,咱們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