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林姑娘
林常安微微一怔,當即問道,“傅姑娘何出此言,适才沐白軒說的清楚明白,近日就會去鄭家提親,難道傅姑娘以為,此事還有變數,”傅月明含笑說道,“我也說不好,只是我覺得,若是他誠心求親,就該定個準日子,而不是這樣模糊其詞。再者,一個誠摯君子,又怎麽會行出這等桑中密約,污人名節之事?”林常安聞聽,不禁狐疑起來,半日才說道:“那以姑娘看來,這沐白軒打什麽主意?”傅月明說道:“恐怕他向那鄭姑娘所言,不過是為脫身尋的推托之詞,不可盡信。”林常安聞聲不語,傅月明見狀,自也不再多言。此是他林家的內務,外人不便多說。
半晌,林常安微微颔首,向她說道:“多謝傅姑娘提點,今日之事還望姑娘……”他話未說完,傅月明當即笑道:“我自然知道,不消林公子多費唇舌。”林常安微微一笑,說道:“這樣,咱們走罷。這鄭姑娘既能走到此處,想必她們就在前頭不遠之處。”
三人再度上路,因無意撞見這樣一樁秘事,都無心言語。
匆匆走了片時,三人忽而行至一處小院之前,傅月明見這院四四方方,青牆灰瓦,倒是小巧別致。門上立着兩個身着青衣的丫鬟,一見林常安便滿面堆笑道:“公子來了,姑娘同諸位太太在裏頭呢。”林常安笑道:“你們倒是好快的腳程,一會兒的功夫走到這兒來了。”那丫頭笑道:“姑娘伴着諸位太太、姑娘看了花,又逛了幾處地方,走的乏了,在裏頭歇腳。”林常安點了點頭,向傅月明道:“舍妹既在裏頭,我便送姑娘進去。”傅月明卻駐足不前,向他微笑道:“裏頭既然人多,公子送我進去,似乎頗有不便。還是請公子另尋個人,以代此勞罷?”
林常安眉頭微微一皺随即舒展,笑道:“姑娘所慮極是,倒是我考慮不周。”言畢,便向那丫鬟說道:“去将紅魚喊來。”那青衣丫鬟更不多言,轉身便去。少頃,就帶了一人過來。
那丫鬟不過十四五歲,生得十分清秀機靈,卻是一身紅衣,上來望着林常安福了福身子,笑着喊了一聲:“公子。”
林常安點頭道:“你送這位姑娘進去,裏頭人若問起,便說傅姑娘走迷了路,林姑娘打發你去尋,在竹林子裏見着了。”那紅魚十分乖覺,當即一口應下,便向傅月明笑道:“姑娘,裏頭請。”
傅月明報以一笑,便即邁步随着那丫鬟進去。
才走到那廊下,就見一個身着青緞掐牙背心、鴨黃綢裙的丫頭在門上守着,見她三人過來,陪笑說道:“姑娘走到哪裏去了?倒叫我們姑娘灑出大把的人好找呢!好在有人尋着了。”傅月明心道:這兄妹二人倒都是心思慎密之人,林常安還略差些,這位林姑娘倒是一個精明細微的,這一環一扣都安排下了。小小年紀已是如此,當真難能可貴。想至此處,她忽而憶起上一世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天真爛漫,鎮日渾渾噩噩,以致後來為人所乘。與人相較,如此天差地別,當真羞愧不已。
那丫鬟說完,伸手掀起竹簾子,登時一陣喧嘩笑語鋪面而來。丫鬟向裏頭說了聲:“傅姑娘來了。”便躬身退至一旁。
傅月明邁步入內,只見裏頭坐了滿滿一堂的婦人,皆是簪花戴柳,穿錦着緞。堂中上首坐着一名妙齡姑娘,一張鵝蛋臉面,兩道細彎眉,白淨的面皮,容貌秀麗,口鼻之間與林常安頗為肖似。她身上穿着一件桃紅織金對襟夾衣,一條靛青連珠紋綢緞長裙,下頭墜着一只玫瑰雙魚配,身上裝飾無多,卻通身的氣派。想必便是那林家小姐林小月了。
這些人見她進來,停下話頭,齊齊望向她。那鄭三娘立即起身,走上前來,與她握着手說道:“姑娘走到哪裏去了?倒叫我好不挂心!我同紅玉下了轎子,不見姑娘轎子,險不吓得魂飛魄散。你母親将你交予我照管,你若出了什麽好歹,叫我怎樣安心?好在林姑娘打發了許多人手出去尋找,可是把你尋來了。”傅月明微笑道:“讓鄭伯母挂心了,那起轎夫将我擡到了另一處地方,我下了轎子也不知所措,又見不着半個人,四處胡走亂撞的,好容易碰見那位紅魚姑娘,才回至此處。”她口裏說着,一雙眼睛不住的睨着在上首坐着的林小月。
林小月亦起身下階,滿面關切道:“傅家姐姐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沒交代清楚,方才讓下頭人弄錯了地方。姐姐受我一拜,饒恕妹妹這遭罷。”言畢,就要拜下去。傅月明卻哪裏敢受,連忙攔住,笑道:“既是下頭人弄錯了地方,倒同林姑娘什麽相幹呢,要姑娘出來賠不是。橫豎,又不是姑娘擡的轎子。”林小月也就勢停了,直起身子斥道:“這起糊塗東西,倒前院後院也給聽錯了,竟然把姐姐給擡到後頭去了,我定然不輕饒的!”說着,便向左右吩咐道:“交代下去,叫二門上的人,把與傅姑娘擡轎子的轎夫打上三十板子,革上一個月的銀米。”底下當即便有人應了一聲。
傅月明見她如此應對,倒不好只顧追着不放,也只一笑了之。
林小月又扯着她的手說長問短,又将堂上一衆婦人皆指與她認識。這起婦人,皆是徽州城裏的貴婦名媛,傅月明雖大約認識一多半,卻還有幾個生面容,得林小月指點,方才得知其出身來歷。傅月明認了一遍,見林小月這起座上賓果不尋常,便也加意的留神言行,生恐一時不穩,讓人恥笑了去。
林小月倒不以為意,拉着她就要上坐。傅月明執意不肯,又笑道:“這在座的都是長輩,我一個小輩人,倒怎好高坐上位的?這未免于禮不合,林姑娘就不必為難我了。”林小月見她執意如此,又被衆人看着,倒不好相強,只得放手,自家歸位坐了,又不住同她攀談,暗裏審度她言語态度,心裏就計較道:雖是出身低些,觀其言行舉止倒還不落下乘。可惜她這樣的女子,嫁與富商倒可一世安穩。但若要進我家門來,做嫡子正妻,未免還是低了些。這件事爹娘是絕不會點頭的,老祖宗雖是寵溺哥哥,卻不會任他由性子亂來,哥哥又那樣喜歡她……說不得,也只好做房妾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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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月明坐在位上,嘴上敷衍着林小月,眼睛卻望向鄭三娘身旁坐着的鄭紅玉。她此刻靜坐一旁,垂首不語,面上脂粉已重新勻過,并無哭泣痕跡,暗暗忖道:倒是瞧不出來,紅玉平日裏不言不語的,竟有這樣大的膽量!也不知她和那畫師究竟是什麽時候勾搭上的。那畫師不像個良善之人,并非終身之靠,她家裏又給定下了親事。如今弄出這樣的事來,還不知要怎樣了結。
堂上衆人坐了片時,便有丫鬟端了一碟豬油白糖小包子、一碟蝦仁燙面餃子上來,衆人随意吃了些。林小月便笑道:“咱們歇也歇過了,我已吩咐人在風荷亭上預備下了,諸位過去瞧瞧?那邊的景色倒也還好。”說着,略停了停,又道:“看時候不早了,該是吃午飯了,諸位太太是在這裏吃啊,還将宴席挪過去?”衆婦人哪敢妄議,都連聲稱客随主便,林小月便吩咐人将午宴擺在那亭子下頭。當下,堂上衆人皆起身往外頭去,林小月是此地主人,自然當先挪步。
只見她走下階來,快步走到傅月明跟前,握了她手溫聲笑道:“我同傅家姐姐一道去罷。”傅月明不好推托,只得含笑應了,起來同她一道攜手出去。衆人見林小月與傅月明言語甜淨,神态親昵,不覺皆暗自揣測。又因衆婦人多有女兒待字閨中,應林小月相邀也是心中另有一番盤算的,眼見此狀,只道傅家已然快人一步拔了頭籌,不覺生出些不平妒恨來。
林小月同傅月明步出院門,轎子已然在門前候着了。林小月便笑道:“坐了好一晌了,身上也乏了,今兒又是個晴好天氣,咱們走走可好?”傅月明點頭答應,二人便攜手向西行去。那一衆婦人,都在後頭跟随。
傅月明看這林小月雖是言語柔順,神态和藹,然其行事卻頗有淩人之風,很是不将衆人放在眼內,便知是為其自幼出身名門耳濡目染之故,又暗道:這林姑娘終究還是年紀尚小,鋒芒過盛了些。然而見微知著,大約也可知這林家家風如何了。
一路之上,林小月不住與傅月明閑談,傅月明也只随言應對,并不多言。林小月說了些閑話,忽而笑道:“我适才就想問,姐姐用的什麽香?姐姐身上的味道當真好聞,我細辯那品格,倒很有些像京裏的貨物呢。”傅月明不答反問道:“原來林姑娘也去過京裏?”林小月笑道:“這倒不曾,只是徽州城裏沒有好香料鋪子。以往也沒覺得,只是有一年外祖自京裏打發人送了些來,我使了,才知高下。自那之後,這本地香料,我是再看不上眼了。沒奈何,只得一年年的打發人上京裏采購,這花費可就大了。姐姐從何處得來這樣好的東西,也告與我,我好叫家人去買的。”
傅月明想了想,只将小玉一事瞞下說道:“這倒不是外頭買的,是我家裏自己調配的。也不是什麽好的,不過是我在家閑着時,無意弄出來的小玩意兒,粗陋的很,難入人眼的,并不如姑娘說的那樣好。”林小月聞言略驚,連忙問道:“想不到,姐姐竟精通合香一道?”傅月明淺笑道:“哪敢說什麽精通,不過是看了些古書裏的方子,随意弄的。”林小月搖了搖頭,沉聲道:“合香一道,我雖不通,卻也略知道些,最是講求各樣香料的品質、分量,略略差一些,就不成了。哪裏是容易的事情,姐姐這般說,未免過于自謙。”說着,她旋即笑道:“既是姐姐做的,姐姐便将方子賣與我如何?我叫下頭人也照樣去和來。”
傅月明見她有意買那香料方子,心中不覺一動,暗自盤算起來:那香料方子是小玉自己弄出來的,賣與她倒算是個順水人情,也不值什麽。然而我若不與她方子,只将調成的香料賣她,倒是一條源源不絕的財路。徽州城沒有像樣的香料鋪子,如林家這樣的人家尚且要自京裏購買,此道頗可為得!
林小月見她久久不語,只道她不肯割愛,當即笑道:“姐姐不要犯難,我定然不會叫姐姐吃虧的。該價多少,姐姐只管說來,我必定悉數奉上。”傅月明笑道:“林姑娘這話外道了,那是我自家的東西,姑娘既喜歡,拿去就是,說什麽賣不賣的?沒得叫人笑話我傅家就是做買賣的,凡事都要個算計。然而姑娘适才也說,合香頗看重各種香料的品格,錯上一點都不行的。徽州城裏既沒有像樣的香料鋪子,想必也沒有調香的行家,姑娘即便拿去,也未必能調出香來。我替姑娘打算,不如我那裏做出來,使人送到姑娘府上,如何?”
林小月聽了她這番言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說道:“傅姐姐果然好籌謀,就依姐姐的話,也沒什麽不可以。不過,我倒還有一樁事要求姐姐,少不得要說與姐姐聽聽,只是不知姐姐做得做不得主。”傅月明心中甚奇,當面問道:“林姑娘有何事吩咐,只管講來。”林小月卻笑道:“那話卻長了,到地方了,咱們先吃飯罷。”
傅月明擡眼果見不遠處有一方空地,安放着兩桌酒席,五六個丫鬟抱壺侍立。空地兩旁,綠柳垂蔭,地下擺着二三十盆金菊,開得正好,微風一過,清香怡人。
傅月明心道:适才她說在風荷亭擺宴的,怎麽又在這個地方?那亭子卻在何處?
正自出神,便有一人上來,向着林小月說道:“姑娘,亭子那邊,那班唱曲兒的小丫頭子已預備下了,候姑娘吩咐。”林小月點了點頭,打發她下去,又笑着向衆人說道:“諸位,咱們就入席罷?我叫了我坊裏學唱的丫頭們在那邊亭子上預備着,待會兒她們在那邊唱曲,咱們就在這邊吃宴,因那邊臨着水,可比在跟前聽來的更有趣些。”衆人都說好,便要入席。
林小月是此間主人,又兼身份貴重,人人捧着,衆婦人都推她坐主位,她也只得依了。又拉傅月明坐副席,傅月明慌忙推卻,又笑道:“林姑娘坐主位那是該的,我這麽一個小輩,當着這許多娘子,卻去坐副席,也未免忒狂妄了些,哪兒敢呢?”林小月也就不再相強,衆人各分賓主坐下,傅月明坐了末席。
一時開宴上來,桌上放着六個果碟子,依次是椒鹽櫻桃、醉楊梅、烏蘇梅、蜜餞枇杷、醉仙桃、鹽李子。丫頭上來斟酒已畢,林小月說了聲“請”,衆人便即動筷。傅月明心裏忖道:這林家的規矩倒也有趣,吃菜之前,先吃果子。
才想着,便有一婦人指着桌上的醉楊梅說道:“敢問林姑娘,這是和合記的梅子麽?”林小月笑道:“這是我們府裏自造的,宋家娘子倒試試看。”原來宋氏今兒也到了,傅月明雖一早瞧見,然因林小月一直與她不住說話,又有前頭蘭香的事,便沒理會。
只見宋氏自盤裏揀了一個放入口中,又笑道:“向日裏聽聞林家府上的廚子廚藝是這徽州城裏數一數二的,今兒一試果然不錯呢,只這梅子就比外頭賣的不知好多少。”說着,将口裏的楊梅核吐出,又說道:“如今這世道,那起奸商只為牟利,越發什麽都不顧了,缺斤短兩也就罷了,更有以次充好的,真真氣人。我日前叫家人到外頭去買些香油,要送到山南寺裏點海燈的。誰知那油買回家去,我看着成色就不大好,叫人嘗了嘗,裏頭竟然攙的有桐油!這般也忒不成話了,我自家吃些虧也就罷了,只是怎好诓騙佛祖呢,只能擱在家裏炒菜用了。想起來,真真氣死人了。”
一旁挨着她坐的婦人便說道:“宋太太不曾打發人再尋那鋪子說理去?”宋氏嘆道:“倒怎麽說呢?已是拿回家了,再拿到鋪子裏去,人家能認麽?敢說,你們自在家裏攙了桐油,就拿來訛人。我哪有那功夫生這些閑氣,只索罷了。”那婦人又道:“既這樣說,也是宋太太寬宏大量,慈悲心腸,換是我,定不饒他們的。就是不賠來,也定然叫人砸了他的門面,叫他做不成買賣!”因又說道:“那是哪間鋪子,宋太太告與我們,也好叫我們提防着些,日後不上這當。”她此言說畢,席上便有幾個稱是,都七嘴八舌的問是哪間鋪子。
宋氏便嘆道:“倒管他是哪家鋪子呢,說起來都這街坊,在這一城住着,說出來白白傷了和氣。橫豎老天有眼,看着呢。”
她這話一出,衆人心知肚明,各自望了一眼,皆笑而不語。這席上唯獨傅月明家中做有雜貨買賣,宋氏話裏暗指何人,自然不言而喻。
傅月明見宋氏将自家傷了,倒也不急,只笑道:“若果真如宋太太所言,那是當真可惱可氣。我卻疑惑,這香油看着成色不好,太太一眼就能瞧出來的,怎麽太太的家人還是給買去了?莫非太太的家人是不識得香油成色的?但既能為宋太太打發出來采買,必定是懂得看貨的。如此這般,侄女當真不懂了。”
此言一落,宋氏臉色一陣難看,傅月明這話是暗刺她無管人之能,以致為家人愚弄。如若不是,那便是無事生非了——既明知貨物品相不對,卻又要買回家去,不是蓄意挑事,那是為何?
一旁鄭三娘見宋氏已然窘了,便出來打圓場道:“傅姑娘倒也不必多心,宋家娘子說的也未必就是你家的鋪子。”宋氏聽聞,更是氣惱交加,沖口便道:“我适才有說是傅家的鋪子麽?鄭娘子真是六說白道的!”鄭三娘不防話不留神,倒把這宋氏給激惱了,又暗道:我好意替你尋臺階下,你倒胡亂咬起人來,不識好人心的!
當下,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的拌起嘴來,席上衆婦人只坐看熱鬧,憑她們辯去。傅月明眼見此态,心中當即明了,這起人面上看着對那林小月十分恭敬,多半只是沖着林家的面子,心底裏卻大不以為然。今見她酒席上鬧出事來,都樂得看她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