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山林裏,風吹得林葉沙沙作響。
車子開過蜿蜒的山路,然後開進一條沒有鋪設柏油的小路,那路崎岖不平,其實不算是路,在颠簸的道路上開了半小時之後,一輛黑色的休旅車出現在前方。
曾劍南将車停了下來,他看到屠勤和莫晶站在前方那輛休旅車旁,一身黑衣黑褲,腳上穿着一雙靴子,兩人的身上都有些髒,沾了泥巴、水、草屑。
至少這兩個家夥沒費事再回到旅館,假裝他們昨晚真的睡在那裏。
他開門下了車,忍不住環顧四周。
陽光從林葉上方灑落,刺着眼,這地方的味道,讓他嘴唇發幹,帶來一種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她下了車,走上前和莫磊說話,他眨了眨眼,拉回視線看着她,尾随着她的背影,屠勤走上前來。
“這裏比我想像中要近。”他說,聽見自己聲音有些沙啞。“我記得自己出來之後,跑了很遠。”
屠勤告訴他,“這是在山裏,你不知道路,沒有方向感,走了很多冤枉路。”
他沒想到,他還以為很遠,但這趟路程不到兩小時。
不到兩個小時,他當時卻感覺像是在山裏走了好幾天,他還以為自己永遠走不出去,随時會被找到,抓回去。
他揮開那時的驚恐,深吸口氣,看着那男人問。“你們找到入口了?”
屠勤點頭,帶着他往前走去,“就在前面。”
他看不到前面有任何建築物,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踩在堅實的水泥地上,前方灌木叢後面,有個小山丘,它本來有扇門,但已經被打開了,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像是一張巨大的黑嘴。
他聽見屠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好像很近,又似乎很遠。
“當年軍方封閉了礦坑,另作他用,他們炸掉了礦坑入口,讓人以為這裏完全廢棄,但實際上仍持續在使用,一開始是拿來儲存醫藥用品和種子,後來被當成實驗的場所……納粹戰敗後,這裏一度廢棄了幾十年,直到另一批人進駐,然後再次被廢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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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畫面閃過,數字,臉孔。
“你不一定要進去。”
他猛地回神,才發現他停下了腳步,屠勤站在他斜前方,回頭看着他。
然後,那男人告訴他:“前幾天,我們發現了一位游戲的幸存者,她提供了一些線索。”
他看着那個男人,指出重點:“如果那位幸存者提供的線索足以找到莫光,你和莫磊、尼克,不會還留在這裏,你們需要我。”
他們還在這裏,表示他們依然需要他進去,他很訝異這個男人會告訴他這件事,他知道他們想盡快找到莫光,他若能厘清在這裏發生的事,找回他失去的記憶,對事情會更有幫助。
屠勤凝視着他,沒有否認,只提出和娜娜相同的建議:“我們可以将畫面拍攝回去,在實驗室裏現場重建,沖擊不會那麽大。”
“效果沒有那麽好。”他吸了口氣,握緊了拳,啞聲道:“我需要進去,我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說着,他舉步繼續往前走,朝已經等在門口的莫磊、阿南和娜娜走去。
屠勤在他經過身邊時,大步跟上,突然開口問。“你知道我為什麽戴手套嗎?!”
高毅一愣,這才發現那男人兩手都戴着手套。
他的表情,讓屠勤得到了答案。
屠勤看着他,說:“人的意志會在物體上留下殘念,只要觸摸,我能看見物體上殘留的影像或意念,有時候,那念頭太強烈,不經觸碰,我也能察覺。我當年就是這樣找到你的。”
他愣住,沒想到會聽到這個。
然後,這次,換屠勤停下了腳步,他看見那男人看着前方那個黑色的洞穴,下颚緊繃起來,眼底浮現吓人的兇狠。
“所以,你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他震驚的跟着停下腳步,問。
屠勤遺憾的搖頭,“這裏面的事情,我看不清楚,我試過了,太多強烈的情緒了,人類會習慣保護自己,我也是,所以我戴着手套。”
看着他,那男人扯了下嘴角,說:“我的手套,是我老婆親手做的。戴着這雙手套,就像她握着我的手,所以我才有辦法走進去。”
直至此刻,他才曉得,為什麽他們要他等一個晚上。
這男人試圖要幫他找出真相,高毅啞口無言,這才發現眼前的男人眼底的疲憊,他不知該說什麽,最後只能吐出一句。
“我很抱歉。”
“該說抱歉的不是你。”屠勤看着他,再說了一次,“你可以不用進去。”
“你也可以。”高毅深吸口氣,道:“但你進去了。”
是的,他進去了,但感覺像是走進一坨濃稠、恐怖又黑暗的瀝青之中,他并不是完全沒有看見、聽見發生的事,只是那些恐懼、尖叫、鮮血層層疊在一起,他無法清楚分辨,他比旁人更容易受影響,若不是有靜荷的手套,他不認為他有辦法走出來。
屠勤看着那男人深黑的眼、緊繃的下颚,忽然間,知道他其實多少曉得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麽。
見他心意已決,屠勤沒再多說,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他。
“進去之後,握着娜娜的手,不要放開。”
高毅聞言,看着等在前方的女人,心口一緊,低聲道:“如果我失去控制——”
“阿南帶着麻醉槍。”
男人說得很小聲,嘴皮子幾乎沒有掀動,他猜他們沒讓娜娜知道這件事。
他點點頭,深呼吸,大步向前。
當他來到那甬道黑暗的入口時,發現裏面其實隐約有着燈光。
“我們修複了裏面的發電機,但這甬道很長,很多地方的燈都壞掉了。”
莫磊說着,給了他一支手電筒,還有一只黑色的耳塞。
“我相信你知道這怎麽用。”
他知道,這是無線耳機,有通訊功能,會發出訊號,他協助屠震改良過。他戴上耳機。
莫磊告訴他:“我會在你前面,娜娜和你一起,阿南會在你後面,屠勤會留在這裏,确保出口安全。”
他再點頭。
娜娜握住他的手,看着他。“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我們随時可以出來。”
這些人将一切都考慮到了,他就算曾有疑慮,也在她握住他的手時,全數抹去。
他知道,不管發生什麽事,她會陪着他一起。
于是,他再次舉步,走進那張曾經吞沒他的黑暗大嘴裏。
甬道裏十分陰暗,彌漫着陳舊的氣味。
一開始的甬道是個往下的緩坡,每隔一段距離,會有一盞燈,多數的燈都已經壞了,但他們有手電筒。
這地方是水泥做的,牆面被黯淡的灰藍與灰白色的水泥從中間上下分開,下面是淺灰藍,上面是灰白色,也許它們本來是藍色與白色,但因為時間太過久遠,開始斑駁剝落,被染上了灰色。
這裏和他記憶中不太一樣,比較幹淨,走道比較寬敞,但他還是有種想轉身往後飛奔出去的沖動,他控制着自己,強迫自己跟在莫磊的身後。
“前面有幾間房,你若是有印象的,就和我們說一聲。”
莫磊的聲音同時在耳邊和甬道中響起,然後回蕩着。
他點頭,應聲。“好。”
很快的,他看到前面那男人所說的房間,那些房間的門是木造的,還有玻璃窗,前兩間裏面有幾張桌椅,還有殘留的電線和十幾臺積了灰塵的螢幕、主機。
“你們查看過了嗎?”他啞聲問。
莫磊點頭,道:“硬碟被拆走了。”
接下來幾個房間,大部分是辦公室,然後是卧室,裏面有桌、椅、床,桌上有臺燈,牆邊甚至還有衣櫃。另外一間則是放了四張上下鋪的床,總共八個床位,八個衣櫃。
跟着後面是一間盥洗室,這間房裏有着突兀的豎立在中間的蓄水池,裏面貼着老舊肮髒沾滿水垢的白色瓷磚,上頭還有一個生鏽的水龍頭,旁邊牆上則有十幾個被固定在牆上的蓮蓬頭。
盥洗室裏沒有隔間,連擋水的塑膠布簾都沒有。
他沒有停下來,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有洗過澡,他一路走過那些完全沒有印象的房間,直到來到一間,有着洗手臺、料理臺,還有一臺生鏽的冰箱的房間。
他很快辨識出這裏是廚房,咖啡壺和茶杯堆放在流理臺上,幾袋未拆的面粉堆在地上,所有的東西都積滿了灰塵,但吸引他視線的是那堆在角落的塑膠盤。
有那麽一秒,他無法呼吸,只是用手電筒照着那堆盤子。“你有印象嗎?”見他停了下來,娜娜問。
“面糊。”他說。在這之前,他不自己在當時有吃過柬西,但食物的畫面在這時跳了出來。“我用過這些盤子,吃冷掉的面糊。”
一天一次,只有一盤。
他能看見自己狼吞虎咽的吃着那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将它舔得一幹二淨,像餓了三天的狗。
他拉回神志,告訴她,“但我不記得到過這裏。”
所以,他們繼續往下走。
走廊突然到了盡頭,一個更加深黑的洞擋在前面。
還沒靠近,他已經知道那是什麽,那是一個密閉艙門,上面有着像方向盤一樣的旋轉盤,只是那門已經被打開了。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變得急促起來,心跳加快,眼前的景物有些扭曲,但她握緊了他的手,讓他稍微鎮定了下來,然後發現他們全都和他一起停了下來,停在那扇艙門面前。
“你還可以嗎?”莫磊問。
“可以。”他深吸口氣,點點頭。
莫磊繼續往前走,他和娜娜、阿南一起跟上。
艙門後是更加老舊狹窄的通道,雖然仍是水泥建物,但燈的間隔更遠,在天花板上的管線更老舊,牆上與地上的水泥更粗糙,有些地方的牆面滲出了水,空氣變得更差。
潮濕、腐敗的空氣,夾雜着鐵鏽味。
然後地上突然出現大片深棕色的殘跡,莫磊停在那裏,因為那邊出現了岔路,他的心跳變得更快,不覺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他覺得喘不過氣來,卻仍逼着自己踩上去,逼着自己往前走,卻感覺自己像是踩在深濃腥臭的血沼澤之中。
燈光在頭上閃爍,他聽見莫磊說。
“接下來的甬道比較複雜,左右兩邊都有房間,左邊那裏通往——”
“舊礦坑。”他啞聲張嘴開口,“右邊是實驗室。”
莫磊一怔,看着他,停了下來。
片段的畫面在他腦海裏閃動,他轉過身朝向右邊那條路,強迫自己走過去。
那裏有一間實驗室,雖然大部分的儀器都被拿走了,但房間裏仍殘留一些東西,一塊白板挂在牆上,上面被人用藍筆寫了方程式,但被人擦去了大半,牆邊的文件櫃裏空無一物,但桌上仍有一些便宜的器材。
他記得這裏,他能看見它原來的模樣。
幾臺電腦螢幕架設在桌上,穿着白袍的男人與女人們操作器,伹他們看起來很模糊。
他知道自己當時被打了藥,被人拖着走過這段路,到了前面甬道的盡頭。那裏有着另一扇艙門,他跨過門檻走了進去,那裏變得更窄小,只能讓一人通過,他繼續往前走。
一扇又一扇厚實的鐵門出現在甬道兩旁,藍色的漆,上面噴着紅色的號碼,他沒有停下來查看那些房間,心跳大聲的在耳內鼓動,他一路往前走,然後忍不住奔跑了起來,直到最後面那間,才停了下來,瞪着眼前的門喘氣。
和其他扇鐵門不同,它是關上的。
那扇門上,用噴漆噴着一個橫躺的數字8。
莫比烏斯帶。
他丢下手電筒,上前伸手抓住那在門上的轉盤,試圖打開它,但它生鏽了,卡着,不肯動。
他不肯放棄,全身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贲張,但那轉盤動也不動,憤怒與恐懼攫抓住了他,世界扭曲了起來,有那麽一秒,他感覺自己又被困住,差點抓着轉盤搖晃、唯哮。
然後它開始松動。
他更加用力,咬牙低吼,一雙手出現在他手邊,然後又一雙手,跟着是握着一根長棍的雙手。
是娜娜,還有莫磊,和阿南。
下一秒,它整個松了,開始轉動。
他旋轉着它,将它轉開,然後把那沉重的鐵門拉開。
它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響,帶來更教他呼吸緊迫的記憶片段,他沒有辦法呼吸,卻仍無法控制的走進那扇門。
門裏很幹燥,和外面的甬道不一樣。
他站在半黑的小房間裏喘氣,豆大的冷汗遍布全身,想逃跑退出去的沖動充塞全身上下,混亂的畫面在腦海裏閃動。
這裏沒有燈,但外面的光線從門口透了進來,照着狹小的房間。
這房裏沒有東西,空無一物,牆是白色的,但所有的牆面都被人拿黑筆寫滿。那些算式是不同的人寫的,本來被寫了三面牆,還有一面只寫了三分之一,他記得原來還有大部分的空白,但它已經被寫滿。
啪。
他能聽見那聲音在身後響起,他匆匆轉身。
一滴血,墜落血泊,濺起。
地上,有一灘深褐色的痕跡,它面積很大,但很不規則。
那是血,他知道。
他看着那灘幹掉的血,看見它們再次變得濃稠,深紅。
啪。
血珠墜落血泊,發出幾不可聞,但在他耳中異常鮮明的聲響。
忽然間,他看見一雙蒼白赤裸的腳懸在半空,他擡眼,看見一把匕首被插在男人的大腿上,他顫抖着,驚恐的再将視線往上拉,看見那張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臉,男人的眼鏡已經碎裂,他的雙手被手铐铐着,往上挂吊了起來,呈現半昏迷狀态,連說話的力氣都已失去。
把它寫完。
他驚慌的轉頭,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那裏。
我們知道你曉得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
他聽見自己驚慌的聲音。
那只是個想法,需要時間——
但男人只是遞給了他一支筆,冷酷的說。
寫出來,解決它,我就讓你替他止血,或者你也可以在這裏看着他失血至死——
娜娜和莫磊、阿南拿着手電筒,跟在他身後進門。
她看見他盯着那面牆,然後是地上幹掉的血跡,跟着是頭上那根從天花板上伸出來的鐵鈎。
他站在那裏,額冒青筋的喘着氣,雙瞳失去了焦距,下一秒,他抱着頭,跪了下來,跪在那幹涸已久的血跡中,痛苦的前後搖晃着,發出可怕又吓人的嚎叫。
“啊——啊——啊——”
那椎心裂肺的叫喊,回蕩一室,凄厲得像是從地獄傳來的聲音,她欲上前,但阿磊一個箭步擋住了她。
“別過去!”
“讓開!”
娜娜伸手給了他一拳,阿磊側身,但抓住了她的手,幾乎在同時,她看見在她右手邊的阿南手中多了一把槍,麻醉槍。
她見狀,火從心起,想也沒想,反手抓住阿磊的手,借力使力,一個旋身擡腳踢掉阿南手上那把槍,然後藉着旋轉的力道,在雙腳落地後,一個過肩摔,将阿磊摔倒在地。
她沒有停留,迅速轉身,瞪着試圖撿槍的阿南,大吼。“你敢!你給我站在那裏!站住!”
那男人識相的停下腳步,舉起雙手,不再嘗試撿槍,只無奈的用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耳朵阻擋那回蕩一室的可怕嘶喊。
知道這家夥放棄了,她不再理他,迅速上前,來到高毅身邊。
他痛苦的叫聲,在牆與牆之間反射着,幾乎要撕碎了她的心,她跪在他身前,抓捧着他的臉,強迫他看着自己。
“高毅!高毅!聽我說,已經過去了!”她看着他失去焦距的眼,大聲且堅定的要求:“看着我!聽我說!都過去了,到我身邊來,和我在一起,過來和我在一起!”
她的聲音蓋不過他可怕的嘶喊,就像一葉扁舟試圖在夏日風暴中于大海裏航行,卻完全被傾覆淹沒。
莫磊翻身爬站了起來,看見阿南不着痕跡的朝麻醉槍挪移了一步,兩人都不認為他能聽得到她的聲音,不覺得這男人會因此拉回神志,鎮定下來。
但下一秒,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失控跪在幹涸血泊中崩潰的家夥,安靜了下來,不再發出那種仿佛五髒俱焚的慘叫,寂靜的石室裏,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他仍在搖晃、顫抖,依然抱着頭,全身肌肉繃緊贲張,但他不再吶喊。
這一下,讓阿南和莫磊都愣住,兩人對看一眼,雙雙停下動作,決定不要幹擾她。
“博士,看着我,”娜娜降低了音量,不再緊緊捧抓着他的臉,只輕撫着他猙獰的臉龐,撫着他狂奔的心,冷靜的說:“看着我。”
他痛苦的喘着氣,雙唇顫抖着,但仍應她的要求,擡起了滿布血絲的眼。
他的眼白,因為充血而赤紅,看起來異常恐怖,宛如被生生拖進了地獄裏。“沒事了,都過去了。”她心痛的撫着他的臉,柔聲安撫着:“看,你和我在一起,和我在一起。”
她能看見他的瞳孔收縮着,然後再次有了焦距,她知道他将她看入了眼裏。他看着她,顫栗着,張着嘴喘息,一行熱淚,從他眼裏滿溢,滑落他的臉龐。
“我父親……”他張開嘴,用那赤紅的眼看着她,嗄聲道:“這是……我父親的血……他們把他吊在這裏放血,逼我完成那些計算……”
老天,難怪他會崩潰。
娜娜震驚不已。
“我可以聽見……血在滴……”
一滴。一滴。又一滴。
那聲音,滴滴答答的在身後響着,在室內回蕩,一聲一聲鑽入耳裏,幾乎要逼瘋了他。
“我試圖告訴他,那只是個想法,但那人不肯聽,我拚了命的寫……拚命的寫……我解決了那個問題……但我太慢了……我沒有……我沒來得及……他們讓我放下他時……他已經……已經……”
他喉頭一哽,說不下去,只有淚水潸然而下。
有那麽一秒,娜娜只能震懾的看着他,雖然早已料到他父親可能死去多時,但她真的沒想到竟是這樣,難怪他會如此恐懼、那麽害怕面對這件事,他在這裏被迫失去了相依為命的父親。
她可以從他眼中,看到難以言喻的痛苦與自責。
“不是你!”她含淚瞪着他,再度用力的捧着他的臉,疾言厲色的說:“不是因為你!你不準怪自己!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那人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活,沒打算讓你活!你父親的死不是因為你!”
她斬釘截鐵的話語,鑽入耳中,教他渾身一震,淚濕的雙瞳收縮着。“不是因為你!不準你把那些王八蛋的錯攬在自己身上!”她兇狠的說:“你聽到了沒有?告訴我你聽到了!”
他吸着氣,喉哽心緊,無法言語。
“告訴我你聽到了。”她再次要求。
他看着她泛紅的鼻頭,看着她萬般兇狠,卻盈着水光的雙眸,點頭。
她用拇指抹去他的淚,瞪着他說:“你活下來了,那些人要你死,但你活下來,逃出去了,他們關不住你,這才是最重要的,你懂嗎?”
這一秒,他無法言語,只能再點頭。
她伸手擁抱他,用力的緊抱着,告訴他:“不是你的錯,他知道的。”
他沒有問她說的是誰,他知道她說的是誰,他忍不住伸出雙手,将她緊擁,久久不能言語,只有奔騰的熱淚,奪眶,浸濕了她的肩頭。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恢複過來。
她在他懷中,用雙手擁抱着他,讓激動的情緒,慢慢平息。
當他回神,感覺有些窘迫,但另外兩個男人沒有催促他,反而悄無聲息的待在角落,像兩道安靜的黑影。
他強迫自己放開她,站了起來,這次沒忘記要握住她的手。
眼前的景物,仍然讓人難以忍受,但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存在,他強迫自己擡眼,朝這房間另外三面牆看去。
牆上還有其他人的字跡,不只他寫的,有些人寫了又被劃掉。
“還有其他人。”他指着其中一面牆,告訴她:“這裏有超過三個人的字跡。”
記憶如潮水般,陸續湧了進來。
他走出去,這次沒有忘記握着她的手。
娜娜跟着他到了另一間牢房前,阿南和阿磊也跟了上來,看見裏面的牆上有着其他算式。
“還有其他的科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數學家……”他一間走過一間,告訴她,“白人、黑人、黃種人……我沒有看到全部……我……崩潰了……沒了利用價值……他們将我拖到另一頭……”
他帶頭領着路,經過剛才那個岔路口,穿過另一扇門,那裏也有牢房,但更破舊,有些地面上還有腐臭的積水。當他們繼續往前,娜娜發現那裏有許多岔路,其中有些甚至沒有水泥牆面,只有岩石裸露在外,但天花板上和地面旁的管線依然像這地底怪物的血管一樣,不斷往前延伸。
他一直往前走,下了階梯,穿過好幾扇門和甬道,最後才終于在其中一間房前停了下來。
“這裏。”他呼吸急促,啞聲告訴她和另外兩個男人,“我被丢在這裏,亞瑟也在,還有其他人。”
那裏面沒有水泥,只有岩石,門也只是普通的鐵門,但門鎖雖然普通,卻同樣是從外面闩起來的。
孩子,我很抱歉……對不起……對不起……
他聽見亞瑟的聲音,看到他變得幹癟蒼白的臉。
“亞瑟的女兒和我父親一樣被抓來當人質,死了……是他……告訴他們,我想到了解決那個問題的辦法……”
他不怪亞瑟,是他也會想盡辦法救自己的親人。
“我們在這裏住了好幾天,我有一個號碼,在左手手背上……這裏的每個人都有……每隔一陣子,他們會把我們放到礦坑裏去……”
他擰着眉,感覺到頭側一陣陣的抽痛,他握緊她的手,強忍着痛,逼自己回想面對痛苦不堪的過去。
“我當時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他們讓我們逃跑……然後再派人把我們一個個殺掉……跑得慢的人都會被殺掉……但會留下一半……然後亞瑟受了傷……”
那老人用枯瘦如柴的手抓着他,他看見他的嘴在蠕動,他彎下身聽他說話。
你聽我說……這地方有監視器……到處都有……我已經沒救了……我死了之後,你要砍下我的頭……
他記得自己驚駭的抽手,但那将死的老人有着驚人的力氣,他用那枯瘦的手指,緊緊鉗抓着他。
明天……門開了之後……你背着我到七號坑道……我在那裏的水管裏藏了一把刀……
你要砍下我的頭……那裏……那裏和十八號坑道的電線……被我弄壞了……
沒有電……他們……來不及修……你提着我的頭……到十八號坑道去……中間……
中間光線不清楚……他們會以為……以為你是獵人……十八號……有個以前留下來的通風管……我挖到一半了……
然後,老人用另一只手揪抓着他的衣襟,聲音變得十分嚴厲。
你要讓自己變成獵人,你懂嗎?變成獵人,或者死人,你才能出去,否則你只會和我一樣,死在這裏!
說着,亞瑟用偷來的筆,抖顫的在他手臂上寫下號碼。
出去之後……別回家……打這通電話,那裏的人會幫助你……他們知道……知道該如何……對付……惡魔……
他看着那老人咽下最後一口氣,看着他的屍體變硬,他不想這麽做,不想砍下亞瑟的頭,但他知道這是他逃離這可怕地獄的唯一機會——
一只溫熱的小手,撫上了他的臉。
他低頭,看見她。
“不是你的錯。”她看着他,萬分堅定的說。
“我砍了他的頭……”他粗聲說。
“他想要你活下去。”她再說。
然後,他才知道,他把想起來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他喉頭緊縮着,凝望着她,瘠啞開口。
“我想活下去。”
她什麽也沒說,只再次伸手,将他緊擁在懷中。懷裏的女人,如此溫暖,他收緊雙臂,感覺淚水再次滑落。
一個小時後,她陪着他在十五號坑道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亞瑟的頭骨。
他當時在這裏被後頭的人趕上,混亂中他摔倒在地,亞瑟的頭滾了出去,被那些被追殺的人驚慌的踩踢、踐踏,幾個獵人追在後頭,他不敢呼吸,不敢動,只能飛快躺在地上和之前的屍體一起裝死,一邊看着老人的頭被踢得老遠。
獵人離開後,他不敢去撿,只好繼續往十八號坑道逃跑。
他本來以為,亞瑟的頭說不定早不在那裏,但那頭骨還在,雖然沒了皮肉,但還有着蒼蒼的白發,他脫下襯衫,将那頭骨小心的包裹起來,帶了出去。
對他的行為,她一句話也沒說,另外兩個男人也沒有,屠勤還給了他一個鋁盒,讓他裝亞瑟的頭骨。
他父親已經屍骨無存了,但他不想讓亞瑟留在這裏。
他把那頭骨帶出地底,離開那座山,那座森林,安葬在一座位在湖邊,風景優美的小教堂的墓園裏。
那是一個很簡單的葬禮,牧師收了錢,什麽也沒多問。
娜娜從頭到尾陪着他,幾乎不曾松開他的手。
然後,他和她一起回到了旅館,那一夜,他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娜娜醒來,看見他坐在床邊,看着一面牆,眉頭深鎖着。
她伸手覆住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看着她說。“我要回去那地方,我需要再看一次那個房間。”
“為什麽?”
他蹙着眉,道:“我不知道,有些東西不太對,我需要再看一次。”
她看着他,沒再多問,也沒阻止他,只是通知了其他人。
回到現場時,高毅在坑道外看見另一個女人站在休旅車旁,那女人看來十分文雅秀氣,有點眼熟。
他很快想起來,那女人是屠勤的妻子,江靜荷。
顯然她特別為了這件事,從別的地方趕了過來。
那被韓武麒稱作小花的女人,簡單和他打了招呼,告訴他們,她會和屠勤留在外面。
他看見那男人半躺在休旅車裏,臉色十分蒼白。
忽然間,他知道,這男人一直留在這裏,沒有離開過。
高毅沒多問,只和娜娜、阿南、莫磊,再次走進那坑道中。
這一次,情況比昨天好很多,但還是很不好受。
他來到父親死去的牢房,強迫自己站在幹涸的血泊之中,看着四面牆上寫着的程式,莫磊和阿南這次帶了燈,把房間弄得更亮,讓他可以看清上面寫的算式。
那些數字和字母沒有錯,算式也是對的,但有東西不太對,不是算錯了,他說不出原因,他握着她的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然後發現了原因。
“是訊息。”他伸出手指,指着上面幾個數字,告訴紅眼的人:“這些字母或數字會突然改變寫法,從正體變成草體,或者轉換大小寫,每個變體的字母或數字後,都會有一個實心的點數符號變成空心的。”
雖然不認識每一個人,但他知道,這些人都是很聰明的科學家,他們不會無緣無故這樣做。
他迅速找到第一個英文字母變體,告訴他們,這是第一個。
那是一個C,然後是A。“L。”娜娜指出第三個。
“L。”莫磊找到第四個。
“T.H.I.s.”阿南直接找到後面四個字。
“N.U.M.B.E.R.”高毅指着接續在後面的另一串算式中隐藏的字母。
“打這支電話。”娜娜開口念出那拼在一起的字母,然後愣住。
莫磊和阿南同時一震,他們和她同時看到了後面寫着什麽數字,他們對那串數字再熟悉不過。
“這是紅眼的電話。”高毅也看到了,他也對這串號碼印象深刻,“當初亞瑟寫在我手臂上的電話。”
紅眼的電話號碼後面,是另一句話。
Theywillkillthedevil.
他們能殺死惡魔。
“亞瑟是從這裏知道的。”高毅環顧那幾面牆,指着其中幾個地方,啞聲說:“這裏也重複着同樣的暗號,不是每個筆跡都有,但這間房裏,大部分的人知道同樣的事。我相信,其他房間裏的程式中,隐藏了同樣的訊息。”
阿南與阿磊同時轉身去其他房間查看,娜娜和高毅跟在其後。
那兩個男人很快回到甬道上。
“高毅說的沒錯,這一間也有。”阿南說。
“這邊也有。”莫磊也點頭,“他們在傳遞這個訊息。”
“這些人怎麽會知道紅眼的電話?”娜娜震懾的說。
“是阿光。”莫磊說。
娜娜轉頭朝他看去,看見阿磊臉色發白,但堅定的說。
“一定是他。高毅是在阿光失蹤後一年被綁架的,如果他一直在游戲裏,這一年可以發生很多事。”
“紅眼在當時已經開業很多年了。”阿南看着他說:“很多人知道我們的電話,況且有不少科學家也曉得麥德羅的事。”
“我知道是他。”莫磊看向那老大哥,握緊了雙拳,道:“你知道我能感覺到他,從小就可以。過去幾年,有時候,會有不明的憤怒、劇痛傳來,我一直以為他死了,以為那只是我的幻覺,只是我太想要他活着的渴望,但他還活着。”
莫磊堅定的道:“那是他,他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