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洐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程成。時隔五年，在他以為這輩子都只能在電視上看到程成的時候，程成出現在他眼前了。

彼時他正端着一托盤的食材跑前跑後忙得腳不沾地，在後廚迅速用袖子擦過的額頭又滲出一層薄汗也沒辦法騰出胳膊再擦一下。

站在門口的迎賓小妹不斷地笑盈盈說着“歡迎光臨”，店裏的每個員工一邊忙着自己的工作一邊也此起彼伏的跟着喊“歡迎光臨”。

蘇洐把托盤最後一份食材放在食客面前說着“請慢用”，就這樣一擡頭，便看到程成包着一條灰色的看起來很厚實的圍巾，頭上扣着羽絨服的帽子，正和同行的人一起跟着帶路的迎賓小妹往裏走。他羽絨服格外大，襯的臉也小了一圈。

就這樣傻傻地拿着托盤愣在原地盯着那個數年不見卻無數次出現在夢裏的人，蘇洐腦袋嗡嗡響。

直到同事小寧推了他一把大嗓門道“傻站着幹什麽！”，他才驚醒一般往前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麽慌忙擡頭看了一眼程成，幸好，程成已經落座，低着頭皺着眉盯着手機屏幕，并沒有注意到他。

蘇洐埋着頭走向後廚。這種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時候顯然是不能請假外出的，不但會被狠狠扣掉一筆工資，還要聽老板娘尖尖的嗓子在早會上諷刺至少一個小時。

蘇洐機械地一份一份地拿着大長桌上的食材放在自己的托盤上，再次端起的時候才發現手掌被短短的指甲掐出了印子。

是真的無論如何都走不了，還是不想走呢？

一晚上，蘇洐忙碌地不斷穿梭在各個桌子之間，餘光卻控制不住地注意着程成的身影。在蘇洐眼中，工作的這個飯店雖說并不是什麽高檔餐廳，可在他和程成生活過的那個北方小村子裏，整個鄉裏都是沒有一家這樣寬敞明亮的飯店。

可是這一天，他偷偷看着程成的身影，突然嫌惡起這裏的一切，噪雜的聲音，渾濁的空氣，又想起自己拿着用得變了色的抹布清理過無數次程成面前的那張桌子上的垃圾，又覺得腳下的地板都沾染着油污，程成只是吃頓飯，他都怕這些不幹淨的東西，有一絲一毫沾染在程成的衣服上，甚至皮膚上，頭發上。

他穿着暗紅色的員工服，戴着配套的黑色帽子，在分開的這些年裏長高了也沒有年少時那麽瘦了，就算程成真的看一眼也未必認得出來了。

程成一晚上都皺着眉低着頭擺弄手機，心情不大好的樣子，連筷子都好像沒動過幾次。

和程成同行的幾人一直在聊天，偶爾費力聽到一兩句，也是蘇洐不懂的事情。直到幾個人出了飯店，蘇洐看了一眼牆上的表，才一個多小時。

這天晚上，一回到出租屋，蘇洐就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品跑進衛生間。打開簡陋的淋浴擦洗身體。肥皂塗了一遍又一遍，頭發也洗了兩三遍，好像要把那些漂浮在店裏每一寸空氣裏的污濁的東西，從自己的皮膚上使勁的沖洗掉。

大嗓門的室友小寧開始敲衛生間的門時，他突然停下來，脫力一般靠在牆上，毛坯房的衛生間連粉刷也沒有粉刷，粗糙到皮膚壓上去都帶着刺痛。他抱着胳膊慢慢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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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晚上蘇洐的又夢到程成了。

那個跟着別的孩子一起朝他扔石子起哄的小男孩，在他因為要躲避石子而不小心跌倒在地上時走到他面前，裝作惡狠狠的樣子嘲笑：“平地都能摔倒，太蠢了吧。”然後小小的程成朝他伸出手時，他揉着腳腕的手反射性抱住頭，開始“啪嗒啪嗒”掉起眼淚。

意外地聽到程成着急道“喂你怎麽了！你別哭啊！”他哭得一喘一喘放下胳膊擡起頭，看着程成皺着眉，接着伸出手摸他頭。

“別哭啊，我沒想打你，我想拉你起來的！”眼神裏分明除了無措還有溫柔。

不過這次夢裏和曾經發生的現實不同的是，他看着小小的程成，眼淚掉得停不下來，又放肆一樣突然用力地大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不舍得眨眼睛，擡着頭，看着程成。

然後那張臉慢慢模糊，變成後來的程成，帶着精致的差點認不出來的妝容，出現在電視上，演一個偶像劇男不知道多少號的角色。他那時候在一個高中幹一份打掃衛生的工作，人聲鼎沸的食堂裏，蘇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屏幕，直到确認當天的劇情播放完畢才趕忙起身幫忙收拾桌子。

再後來，他來到了在煙霧彌漫的網吧裏查到的程成居住的這個城市。

說來也巧，他在這個城市第一個落腳的出租屋是個老公房閣樓，斑駁的牆壁上前一位租客貼的電視劇的宣傳海報沒有帶走，程成演的一個小角色也在主演當中。那是個劍眉星目的将軍，眉宇裏淨是意氣風發正少年。

早上鬧鐘響起的時候，蘇洐摸了把臉。沒有眼淚。但是那場哭泣像是剛剛真實發生過，幼年自己的哭聲都還在耳邊似的。他穿好衣服，起床洗漱，然後在天剛蒙蒙亮的早晨和同事一起出門上班。

接下來的幾天，蘇洐沒有再見到過程成。

他曾幻想過無數種再見到程成的場景，卻從沒想過是在自己仍然萬分之一都配不上程成的時候。

他無比希望那天晚上的偶遇擦掉重來，讓這份幸運發生在将來他賺了一些錢開一家小店的時候，又或者是一技之長傍身不為生計發愁的時候，再再不濟，也是他做着一份幹淨體面工作的時候。

這麽糟糕的樣子，遇到一次就好了。這樣想着，卻又忍不住期待再見到程成，忍不住想像那天一樣遠遠看着。

他還是常常想起程成。只是腦海裏程成的樣子再也不止有電視裏的程成，或者五年前還是學生樣子的程成，再或者更早以前的程成，還有那天，隔着火鍋店的大片水蒸氣，皺着眉頭的程成。

那天程成有拉下圍巾吃過幾筷子東西，蘇洐覺得自己像是偷窺狂一般，大着膽子偷偷站近些瞟了很多眼。

額前碎發已經要遮住眼睛，敲擊屏幕的手指都還是修長好看，個子也長高了很多。因為看過他所有出演的電視劇和電影，并不覺得現在的程成和記憶之中差太多，只是現實中的程成看起來更加幹淨，又隐隐帶着在電視上沒見過的那種疲憊。

他在經歷些什麽呢，他過得……好不好呢？

又過了幾天，這天晚上蘇洐照例去夜校。并不是讀書而是學做中式點心的培訓班。從他到這個城市幾個月的時候開始學到現在一年多，老師很是喜歡他這樣努力勤奮的年輕人，已經要介紹他去自己相熟的大酒店當學徒了。但火鍋店這邊工資高，他打算再上一個月班，攢一個月的工資再去。畢竟學徒的工資微薄的可憐，熬出頭或許很快或許需要很久，不攢些錢總歸不踏實。

今天下雨，店裏客人很少，打烊也早。時間還充足，蘇洐臨時決定不坐公交，打着傘徒步往培訓班的方向走。

一個轉角，突然一個人戴着帽子低着頭濕漉漉地撞了上來，他被撞得晃了一下才站穩，剛想開口就和對方一起愣住了。

是程成。

程成反應很快，一下子握住他手腕，正想開口說話又轉頭往後看了一眼，拉着蘇洐往旁邊的小巷裏飛奔。蘇洐的心砰砰跳，任由程成拉着他，奔跑，轉彎，停下來。

“你怎麽會在這裏！”蘇洐聽到他喘着氣問道。

“我……”蘇洐回過神卻不知道要怎麽開口了，低着頭躲着程成的眼睛支支吾吾“我……在這裏工作……你怎麽在這兒？”

“我在附近拍戲，下樓買個東西都能被狗仔圍住，又不能往劇組住的酒店領，只能瞎跑了。”程成想了一下又問：“你……應該知道吧？我現在在當演員。”

蘇洐點點頭，看着程成握着他的手腕，擡起頭擠出笑容：“真的太巧了沒想到能遇到你。但是我現在有點事情不方便閑聊……我先……”

程成皺起眉頭，蘇洐不敢往下說了。

“蘇洐，你這是什麽意思？”程成生氣了。

傘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壞了，幾根傘骨折了，顯然是不能遮住兩個人，蘇洐幹脆舉着傘撐在程成頭上道：“那……找個地方坐坐吧？”

程成嗯了一聲，從他手裏拿過傘撐在他頭上。

“高考前，你去哪裏了？我聽到……消息，去你家找你時你爸把我趕出來了，說……不要再提你。”一坐下來，程成就迫不及待的問道。他一肚子疑問和擔心，但也許是時間帶來的隔閡讓他不再像當年一樣可以随意的問出來，又或者他怕這件事再提起，會傷害到蘇洐，一句話再三斟酌才問出口。

蘇洐招來服務員随便點了兩杯咖啡，笑眯眯對着程成道：“那時候家裏出事，我爸打發我到遠方親戚家，又複讀一年，現在在一家小公司上班，挺好的。”

程成又開始皺眉頭，蘇洐心裏直打鼓，怕被看出來什麽了。

“真的過得挺好嗎？”

“恩，現在自己能賺錢了，自己養活自己也挺好。”

服務員把咖啡拿來了，放在他們面前又離開。

程成盯着他有點不耐煩沉聲說：“你能跟我說句實話嗎？”

蘇洐幾乎是渾身一抖，慢慢用力握住杯子：“什麽實話啊，這就是……”

程成打斷他：“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別咬嘴唇了！”

“程成……”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不給程成添麻煩，深呼吸了一下說：“是，我們以前關系很好。但是現在，這麽多年……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你過得很好不是嗎？為什麽非要知道我的事？”

“行吧。”程成看着他半晌說。

“恩，謝謝你還願意關心我，真的。”蘇洐開始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手指開始輕微抖起來。“我過得挺好的，你……照顧好自己。”說完又覺得這樣的叮囑很奇怪，擡起眼睛看了一眼程成又低下頭。

程成并沒有發覺哪裏不對勁，只是伸出手，放在他頭上揉了揉。蘇洐竭力忍住擡頭的沖動，睜大眼睛。

“不管什麽事，需要幫忙就來找我。”程成說完這句話收回手，拿出手機和他交換了電話。

分別的時候，站在咖啡店門口，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夜晚氣溫已經十分低了。

程成轉身又摸摸蘇洐的頭：“快點回去吧。我在附近的戲要拍到年後，有事就聯系我。”蘇洐點頭應下，複又改變了主意堅持要送他回酒店再回家。程成也沒拒絕。于是又多了一小段相處的時間。

蘇洐跟在他身後，盯着他背影看了一路，兩個人什麽也沒再說。分別的時候，程成把羽絨服脫了披在他身上。

“這樣暖和一點，我馬上要回房間，不用管我。路上小心。”待蘇洐呆呆捏住衣服，他便轉身頭也不回進了酒店大堂。

蘇洐把手裏壞掉的傘丢進垃圾桶，把羽絨服拿到面前，團成一團緊緊抱在胸前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