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探病
回國之後,除了已經簽約的、必須要去的,裴琰推掉了幾個娛樂節目和商業站臺活動。
他有自己理由,老子就不是适合娛樂的人,你們覺得我這人能逗逼嗎?
別人上綜藝,能娛人娛己。
我上綜藝,我這張臭臉,既不能娛人,也不娛己。
幾個助理圍攏在工作室裏,面對沙發上開着一字馬、嘴裏還叼着糖油餅的老裴同志,異口同聲道:“爺,我們大夥一致認為,您平時也挺逗樂的!”
“操……都別瞎起哄啊!”裴琰伸掌收勢運氣,“我很正經的。”
一群人回報他以噓聲和“啧啧”聲:你丫就是假正經。
章歡說:“少爺,您怎麽就不适合了?上節目高高興興地亮相,你年輕,你也能跑,就賣個體力活兒呗,就跑呗!《跑男》和《極限》,二選一你選一個,我們肯定給你争取到上鏡機會,至少上兩期的嘉賓。弄點兒話題,不然咱又冷了。”
裴琰繼續劈他的一字馬,對章歡一翻眼皮:“耍猴呢?”
章歡跟他對着翻眼皮,冷笑道:“你有本事你可以耍別人。”
“誰真能讓你耍?出了這道門誰是猴兒?”裴琰兩手一撐,換了姿勢,在沙發上跷着腳搖頭。節目流程都定好了,按咖位從小到大、從矮到高去淘汰的,誰管你能不能跑?誰咖小先撕誰,還以為是真的?
他有點兒小年輕的那種憤世嫉俗。這個臭毛病他自己也知道,就是不想從衆流俗,覺着特別沒意思。還看誰都不順眼,誰他都不服,懶得搭理。
空閑的這段時間,就是跟他的朋友、哥們兒一起,瘋狂地健身、玩兒運動。
每天打沙包三組,每組50個。鐵砂三組,每組50個。空拳三組,每組50次。
踢腿三組,直踢、側踢、腿術各50個。
木人樁,108樁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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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搏擊一小時。
額外地,每周越野跑三次,山地自行車三次。
……
這麽些年都這樣練過來的,裴琰對自己的能耐還是很有自信。
傍晚,從訓練館的拳擊臺下來,摘掉拳套,接完幾個重要電話,裴琰坐在場邊海綿墊子上,看着腦門的汗水“噼裏啪啦”往下砸,給莊嘯打了個越洋電話。
大洋彼岸那邊應當是大清早,對方聽起來也是挺意外的,沒想到他會打電話。
裴琰開門見山,邊喘息邊快速說道:“莊先生,是這樣,我找到兩位挺不錯的專家,都已經談好了,介紹了基本情況,他們非常想要看一下。一個是運動損傷神經科的教授,剛從德國回來的,另外一位是中醫針灸的名醫,做頭皮針療法的。年紀都不小了,都是業內名氣數一數二的……”
“你沒事吧?喘這麽厲害?”莊嘯在電話那邊問,呼吸聲也有點沉重。
“啊?”裴琰氣喘如牛,抓電話的手都是濕的。但他屬于烈性子急脾氣,他想起要辦什麽事,一分鐘都不等。
“踢沙包呢?”莊嘯突然問。
“三組沙包踢完了,四十分鐘散打。”裴琰很坦白地暴光了他的日常訓練內容。
“可以啊,不錯。”莊嘯說。
“你也喘呢吧?”裴琰問。
“踢了三組腿,走圈六十四式,詠春木人樁,然後單人對練。”莊嘯說。
“這麽早就開練了……?你也可以的啊,呵。”裴琰說。
“早上精力最好,晚上就打不動了。”莊嘯答。
電話裏聽得到對方粗重的喘息,聊着聊着竟然都跑題了,聊成了訓練、減肥、養生話題了。莊嘯适時地找回原來的話頭:“你剛才說的兩位專家?”
裴琰忙說:“哦,對,我……我就是想問你的意見,能不能幫上什麽忙。”
莊嘯已經明白了:“是額日勒圖那事麽?”
裴琰:“嗯。”
莊嘯:“……”
裴琰說:“我不想給誰添堵,或者幫倒忙,所以先問你意見。确實是很靠譜的大夫,國寶級專家,我家裏人也接觸過,所以才敢推薦。國內業內最好的了,平時去各處出差會診都很難找到人……如果你能信得過我。”
……
其實,莊嘯憑什麽信得過他啊?
裴琰都覺得自己可能自作多情了,太天真了,人家未必稀罕你表現出的善意,或者歉意——都來得太晚了。
那件事之後,他從來沒有再見到過事故的受害者。
不是不想見,不是沒有安排過。作為公衆人物,不管你真情還是假意,起碼需要表現出痛悔愧疚的姿态,去慰問看望傷者,試圖彌補。裴琰是根本就沒機會,見不到,在醫院門口就被堵了,後來沒有被莊家班的武行找上門揍一頓就算饒了他了。
那時他去過兩次,每次都被丢東西丢出來,還每一次都被聞聲而至的記者狗仔圍堵着狂拍,拍他的臉,拍他表情,拍他有沒有在病房門口叩頭剖腹謝罪、有沒有被傷號家屬狂打臉。
他不想滿足這種惡趣味,覺着自己本來就沒錯,就沒有再去第三次,就是死撐個面子。總之,誰都知道他脾氣不好,臭拽,不懂事,名聲已經夠臭,他這口鍋的鍋底已經夠黑了。
有些事兩年來一直在他心裏憋着,郁結不能發,只是找不到機會。他也不好受。
裴琰預備好了在電話裏遭到冷遇,或者讓莊先生語重心長地“教育”他一頓。
莊嘯說:“我正好過兩天回國辦事,見面聊吧?”
裴琰:“……”
裴琰說:“成,見面聊。”
莊嘯臨時回國這天,裴琰親自駕車去機場接人。
本來這活兒應當讓他助理包辦負責,若是別人的事,他也忙着呢懶得招呼。但他覺着,以強尼吳教導他的為人處世,莊嘯親自出馬,他就應當親自接機以示誠意。
夜幕降臨帝都機場,燈火映着熙熙攘攘的過客和迎機人群,空氣中蕩着長途旅行揚起的塵埃。
幸好今天并非檔期上的日程,沒有外人知道裴琰或者莊嘯會出現在機場,也就沒有應援粉絲大軍駕臨。裴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對某人一揮手,莊嘯就在人叢中迅速捕捉到他。
一眼就都看到了對方。
裴琰也沒想到,莊嘯竟然就是一個人來的!不帶助理,當然也不需要保镖,暗夜裏一襲黑衣,行李箱都沒有,直接略過取行李的步驟,這人就在肩膀上背了個半舊的帆布旅行包,行色匆匆,大步流星。
黑衣愈發顯得人身形幹練,其實練武的人都精瘦,外表都不顯山露水,人群中并不顯眼。
臉上有疲憊,但眼睛很亮,莊嘯對他一點頭:“正好這兩天檔期空閑,我就是回國看看傷號,瞧瞧我兄弟。”
“嗯。”裴琰一路随着莊嘯出機場,都能感到對方大步生風,“你一個人回來?你身邊那些人沒跟你一起?”
莊嘯看了他一眼,淡淡的:“他們要是都來了,你的事還能辦得成?”
裴琰無話。
莊嘯問:“大夫呢?”
裴琰說:“都已經在醫院賓館裏安頓,各方都打好招呼了,随時會診,明天上午就可以,成嗎?”
莊嘯:“謝謝了。”
裴琰:“我應該做的。”
……
當晚就在病房裏過夜陪床。
兩年多了,裴琰是頭一回見着傷號,病床上躺的一動不動悄無聲息的人,像一根木樁。
房間裏還坐了人,瞅那面相與神情,一看就是傷員親友家屬,面目上就是長年累月照顧病號之後特有的疲憊和木然,誰都不說話。
莊嘯很自然地向旁人介紹裴琰:“我班子裏的兄弟,陪我過來看看。”
裴琰用棒球帽遮住他容易暴露身份的光頭,再用運動衫的帽兜罩住大半個臉,也像根木樁一樣戳在病房裏。
說不清是什麽複雜滋味,那時候,反而做不出任何表情或誇張激動的反應,就是站立,沉默,注視。壓抑和難過的氣氛是慢慢地從病房蒼白牆壁的角落裏洇出來。
莊嘯走進走出忙了好一陣,跟醫生打招呼,與護工交涉。原來那個護工煩了不幹了,又雇了一個新的。安排了明早神經細胞療法的會診,同時開始兩周的頭皮針療程,根據後效再決定長期的方案。
有人啜泣,有人抹淚,有人拉着莊嘯訴說這些年的艱難。
口音很重,大部分話裴琰都沒聽懂,或者刻意試圖回避聽懂,在尴尬的氣氛中稀釋自己的存在感。
莊嘯替他翻譯了幾句:“他家裏還有個哥哥,父親和哥還在家鄉城市打工,想多賺點錢治病,他母親留在這邊照顧,生活确實很不容易……最近家裏又出事了,他父親在打工的地方出了車禍,很嚴重……他母親還需要回去照顧,所以想要把人搬回家鄉去,不再住這裏了……”
裴琰臉色沉甸甸地聽着,一言不發,不知還能說什麽。
莊嘯在屋裏沒閑着:“沒開水了,我……”
裴琰說:“我去。”
裴琰回來就拎了屋裏給病號準備的三個盆,蹲在地上調水溫,也不擡頭。莊嘯和親友在伺候病號翻身擦身。
床頭貼着許多照片,大約是為了喚醒傷員。裴琰從那些照片裏認出許多武行小弟的笑臉身影,裏面肯定有薩日勝和包胖子。
傷員瘦了很多,皮膚蒼白,原來練的一身肌肉也沒了吧。這人以前的身材,可比裴琰都壯實多了,鐵塔一般。
曾經也是片場裏、拳臺上生龍活虎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命運的磨難不知哪天就落在誰的頭上,讓人心情極其複雜,讓缺乏勇氣直面的人可能這時就想要退卻了、放棄了。
莊嘯這時候單膝跪在床尾附近,調整鐵架子床的高度和角度,皺眉哼了一聲:“媽的!卡住了。”
裴琰過去幫忙撬鐵床的螺絲。
兩人都跪那兒跪了半天,湊着頭折騰這個鐵架子床。
“長期卧床,肌肉萎縮,瘦得沒法看了。”莊嘯低聲解釋,“容易尿路感染,顏色就不太對了……”
裴琰回身在櫃子裏翻找,翻出備用的幹淨尿袋和導管。他是肯定不會操作,看着莊嘯特熟練地蹲地下搞定了換尿袋工作,都沒去喊夜班護士。
在病房度過一夜。兩人各自歪在一張扶手椅上,攤直了雙腿,在疲憊與蒙眬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裴琰聽着莊嘯在他耳邊提起一些事。莊嘯很平靜地說:“《暗囚》劇組也出了事故,武行演員跳樓的時候,鋼絲保險繩斷了,當場就沒了。《雷霆沖關》劇組據說是開拍前走位,誤踩了爆破雷管,爆破組組長和另外兩個小弟一死二傷……制片方說,幸虧當時是走位試拍,不是正式開拍時候讓兩個主演踩上去爆炸,那就是大事了。”
裴琰吭聲:“我也聽說了。”
“人都還年輕着,很可惜,也賠不到什麽錢。雖說劇組裏牌兒有大有小、身價有高有低,可都是人命。”莊嘯側過來看向他,“你現在能理解小薩為什麽見着你就想砍你?如果是你在意的人,受這麽重的傷,或者沒命了,你也難受,你也會遷怒。”
“我明白。”裴琰垂下眼睑,“該砍。”
莊嘯那時說:“這些人也都不容易,他們才是成就我們做男主角的人,賺錢出名不能忘恩。”
裴琰很鄭重地說:“我非常、非常抱歉。”
這是他頭一回在外人面前對那件事認錯道歉,以前沒有過。以前他也從來不聽誰當面給他灌雞湯說教他。
莊嘯伸開手臂,可能當老大當習慣了的,就好像這人無數次摟着自家班子裏的兄弟那樣,拍了拍他後肩膀。
……
裴琰事後想想,他跟莊嘯倆人,好像真的不太熟,比陌生人稍微多見了兩次面。
私底下,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這個人,和之前想象的完全就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銀幕上“大俠”的耀眼光環沒有了,生活中誰也沒長三頭六臂,說話的聲音都沒那份神秘感了,莊先生就是個長得比較好看的普通人而已。
大俠皮相之內的東西透過面紗洇出來,讓他看到了血肉的成色。
第二天清早,裴琰給莊嘯指路,兩人到距離醫院兩條街的飯館吃早餐。這還是一家京城老字號餐廳,常年準點經營早餐業務,口味很地道,來晚了就搶沒了。
莊嘯納悶:“你不是北京人吧?對這兒這麽熟。”
裴琰說:“平時見人談事都得來,圈裏人也都在這地兒混,也算常駐人口了。”
裴琰排隊買了兩屜包子、四個糖油餅、六個茶葉蛋和兩碗炒肝,覺着倆人差不多夠了。
“你不是本地土著麽?比我還路不熟?”他問。
莊嘯說:“好幾年不在這兒常待了。”
“挺好。”裴琰一口吞掉一個包子,嚼着說,“你還吃得下炒肝麽?都吃不慣這個臭蒜和大腸味兒了吧!”
“吃。”莊嘯一笑,“幹掉這一桌沒問題!”
歷練和心态不一樣了,但看起來口味還沒變。
兩人在二十分鐘之內風卷殘雲,迅速幹掉這些包子油餅雞蛋炒肝,基本上是把桌上東西對半平分了。果然幹這行的平時體力精力消耗很大,飯量是必須的,人卻又都是精瘦體型,吃下去的都生不出膘來。
隔壁桌一對同吃早飯的母子,小男孩是上小學的年紀,啃着包子總是瞟他倆。
裴琰狼吞虎咽啃完最後半張油餅,眼神示意:快撤吧,要暴露了。
莊嘯用口型道:你暴露了,你撤吧,我再吃會兒。
莊嘯說着灌進半碗炒肝。
小男孩下意識就開始哼主題曲:“瞪登等瞪喇啦喇辣,長路漫漫任我闖,一身膽色與熱腸——”
裴琰是架着墨鏡捂着帽兜的,差點兒被最後一口糖油餅噎着!
他滿嘴都是油花。
莊嘯迸出笑意。唱的好像就是《蘇乞兒》那個電影的片尾曲吧。
兩人舔幹淨盤碗,奔出飯館。
清晨的街頭就是浮世人間最平凡而忙碌的衆生映像,他們兩個原本也不太熟的人,就是在某個交彙點上碰了個頭,在街邊駐足片刻……
當日連着兩場西醫專家會診,忙忙碌碌,細節不必詳述。
裴琰對莊嘯說:“大夫絕對是靠譜的大夫,我爸認識的,以前給我爺什麽的都治過病。這類重病不能夠打包票一定恢複,我也跟他們說了,盡力而為吧。”
“我明白。”莊嘯道,“盡人事聽天命。”
莊嘯的行程匆忙,大約是很快又要離京。裴琰在路邊上車前,突然想起來:“你需要回一趟家嗎?你在北京有家吧?需要去什麽地方,我開車送你,很方便的。”
“哪也不去,我不用回家。”莊嘯說,“明天的航班,過去錫林浩特待幾天,幫那誰他們家處理點兒事。他家的車禍可能還要打官司,争賠償金。”
裴琰:“……”
裴琰下意識想說“我跟你一起去”,突然又想起來:“我明天定了去上海,有個宣傳活動。我可以趕個紅眼航班……”
“不用,心意領了!”莊嘯對他一揮手,“都能理解,忙你的吧。”
裴琰心裏是真的愧疚了。這時候絕對不會再有“被毀前途的不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那位”的心境,太他媽欠打了。
莊嘯臨走還說了一句:“治好治不好的,你甭擔心。如果能恢複一些,我就說,是你請的大夫把人治醒了。如果沒能治好,人就這樣了,就什麽都不要說了,你我知道這事就行。”
裴琰給莊先生抱了個拳,真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