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言

裴琰其實也沒喝醉,他自己酒量他有數,他還沒被人當桌灌醉過。

肉也沒少吃。雖然小炒肉都被莊嘯叨走了,剁椒魚頭和香酥鴨他可沒少吃,拆骨的手法可利索了,咱裴爺在哪能吃虧啊?

喝到大夥都很盡興,兄弟們一個個眼眶緋紅抹着嘴唇摟肩搭背開始胡說八道。連薩日勝都開始話多,今晚就鬧得差不多了。

薩日勝邊喝邊冒出一句:“這味道的東西,在我們那兒,就叫馬尿。”

裴琰說:“操,咱倆一晚上都喝了這有幾匹馬的馬尿了?你不然給咱估摸估摸?”

薩日勝竟然被逗樂了,也不再高冷……

一桌人抽風的狀态,确實都跟喝中了毒似的,都松懈出最真實的本來面目。

能穩得住的,也就是滴酒不沾的那位。

莊嘯應該不會跟誰勾着磕牙打屁說胡話。裴琰覺着,莊嘯那樣人,即便喝酒,喝高了也都能穩住不晃、不說胡話的。

莊嘯在中途接了幾個電話,聽着好像女人聲音。

裴琰就在旁邊坐着吃,繼續吃……都誰啊?聽不清。

然後又來個電話,是暴躁的男人聲音,音量一下子就大了,莊嘯就突然離席,走開講電話去了。

裴琰确實沒醉,這酒量還寬着,清醒得很。

他起身獨自去洗手間了,準确找到飯館最犄角旮旯的男廁位置,解手放水。

他出來的時候,走廊被某人堵路了。

飯館後堂,挨着廚房和後門,地板油膩膩得黑不溜秋,唐人街中餐館的衛生環境就別挑剔了。一條小過道,從洗手間通往前面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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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嘯坐在過道的一張椅子上,開着小視頻講電話,兩條腿伸直,直接就把狹窄的一條過道擋了,弄了一道障礙物似的。裴琰立即回頭,若無其事張望,描摹牆上幾幅很難看的裝飾畫,消磨時間。

不想打攪莊嘯講私人電話,真沒想偷聽。

餘光止不住漫射着罩到莊嘯肩上、臉上。莊嘯的側臉,昏暗光線下輪廓非常英俊,鼻梁挺直,發辮梳得一絲不茍。眼底一層陰郁光芒,陰影是從這人眼裏洇出,蔓延到整個走廊,面目像帶着一層掩飾的紗。

“老子現在都他媽這樣了你不管我,你個沒良心的小王八蛋我告訴你……”

“你小子在美國吃香喝辣我在這鬼地方吃屎你他媽不管我?!……我沒拿你錢,外面都說我花你錢,我拿你錢了嗎你說?我從你這兒抽根煙喝點兒酒我還欠你的嗎我?!……婊子養的媽X的!跟那婊子一樣沒良心的兔崽子!上回有人問我,我都跟外邊人說了,記者問我我就都說出來!鬼知道你他媽在美國混不敢回來是搞什麽,還功夫明星了你,拍出什麽像樣片子?你知道老子那個年代‘功夫明星’四個字怎麽寫?!跟洋鬼子拍個見鬼的功夫電影,你在那邊找洋鬼子玩兒屌嗎!鬼知道你拍電影呢還是賣給黑鬼賣屁眼兒去了!……”

聲音是從視頻音量裏傳出,信號不好,斷斷續續,再後面的話簡直都沒法聽,太難聽了。

裴琰覺着自己可能聽岔了,耳朵豁了吧?聽力八成也受影響,沒這麽難聽的。

他扭頭想要再回廁所裏去。

不然再去放一泡尿,耗一耗時間?可是沒尿了啊。

男廁特小,裏邊還一人,好不容易出來了,裴琰趕緊又進去了……又抖了一遍胯,洗一遍手,磨蹭着出來。

他出來了,莊嘯還在過道上坐着,一動都不動,頭發絲好像都沒動。

不知說什麽好。

而且,他覺着他能猜出電話那邊口不擇言大罵莊嘯的人是誰,他一個外人都知道八卦。

莊嘯拿起手機,對着屏幕低聲說了幾句:“錢給你彙了,你是不是又忘了密碼……?密碼是你得獎那部電影的發行編號。

“腦子都喝傻了,腦瓤子喝成豆腐渣了,再喝你丫就喝挂了。

“你說這些話過腦子麽?能少說麽?

“我在這邊拍什麽片子、賣給誰了、怎麽賣也都不關你事,甭操心我怎麽着了。我又沒用你養着,你養好自己吧。”

……

莊嘯終于挂斷電話,靠在牆邊坐了那麽片刻,視線漫無目标地射在對面牆上,臉很冷。

莊嘯擡眼,好像沒看見裴琰似的,其實明明看見人了,躲又躲不開。眼上仿佛有一層膜,能把面前人擋開一大段距離之外,就是很冷的。

對方剛一走開,裴琰立刻撥號打電話:“吳叔,你開車過來接我,我喝酒了。”

強尼吳還納悶呢,你剛才剛打過電話說,有人專車送你回來,莊先生親自送你,又怎麽啦?你喝高了喝躺下了,還是被莊嘯身邊小弟打了、圍毆了?

小孩兒酒量很可以的,輕易不會喝躺下,一準兒是又跟莊家班的人鬧矛盾,挂花見血了呗,強尼吳帶領兩名助理,風風火火地趕過來救場……

這是一位盡心盡力很負責的經紀人,從頭到腳把藝人打理得很好,演藝上和生活中一條龍服務。每次裴琰自己出門會友,都恨不得接到追命連環Call,少吃油炸脂肪,保持您的身材,悠着喝酒,別仗着自己酒量寬,一定不能喝醉,喝醉也別被人跟拍,千萬不能醉駕,喝過酒千萬別碰女孩子,別跟女演員被狗仔拍到,午夜12點前回家……用裴琰自己的話講,叔叔,您整天跟我屁股後頭,念叨我,別的女經紀人都是藝人幹媽的架勢,管東管西什麽都管,所以我簽個男的,結果你丫就跟個老幹爹似的,夠膩歪的!

散場道別,一大群眼眶喝到通紅的人戳在飯館門前,大聲地寒暄。

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在路燈下令人側目,規模也挺壯觀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唐人街上哪個華人幫派聚會,紮場子鬧事呢。

莊嘯在衆人面前恢複如常,什麽事都沒有。

裴琰對莊嘯點點頭,握了手,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發生過什麽嗎?他還跟喝紅了臉的薩日勝碰了一下拳頭,他倆喝了有一個騎兵馬陣的馬尿了,還不和解?

他坐進經紀人的車裏,打開車窗往外看,莊嘯伸開手臂摟過薩日勝,好像是捉着耳朵跟小薩說了什麽,薩日勝紅着眼眶,低頭跟莊嘯耳語。

莊嘯是跟薩日勝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薩日勝說:“我跟他們坐公交車回去。”

莊嘯勾過小薩的肩膀,很親密的:“你坐我的車,我送你,別人我就不管了。”

……

裴琰坐強尼吳的車一路回去酒店,聽着這四十歲的老男人一路婆婆媽媽地指教他。老裴我叮囑過你啦,少喝酒啦,喝酒你晚上睡覺會頭痛你知道嗎,明天進組導演讓你吊鋼絲,你像個軟腳蝦一樣軟趴趴的,影響拍戲了啦!年輕人不懂得保養,不懂養生,都知道你酒量最大喽!

裴琰哼了一聲,不以為意。

單純說教根本不起效果,強尼吳放了一記狠招:“喝多了酒影響男人床上那件事,影響性能力你知道麽?還生不出孩子,生出畸形兒,一直囑咐你少喝嘛。”

裴琰罵了一聲:“操,是不是真的啊?”

強尼吳說:“真的啦,叔都是為你好,也怕記者拍到你總是這樣……”

裴琰吊兒郎當地一樂:“拍到我什麽了?拍到我性能力不行,還是拍到我生不出孩子?”

強尼吳說:“拍到你總是找人喝酒!!”

強尼叔的一番苦口婆心又付之東流,教育了也沒用,就知道裴琰滿不在乎的。

說到底還是個小孩兒,家裏富養的出身,打小一帆風順,就沒吃過苦,沒有真正受過挫折,出名或者不出名、紅不紅好像也都不在乎,反正不缺錢,因此就跟圈裏那些苦孩子出身拼命往上鑽營的人不一樣,自帶一身牛逼哄哄的閃着光的傲氣。

高速路上車海茫茫,燈影迷離,裴琰轉了話題:“我以前看過網上八卦,莊嘯他爸是不是好像……出過什麽新聞?”

助理A說:“他爸?你問他爸?不是‘好像出過什麽新聞’,是三天兩頭出幺蛾子吧!”

助理B說:“親爹沒的選呗。”

助理A說:“不是這個親爹,他也進不了這個圈子,也當不上明星麽。功夫圈比娛樂圈更講究門第、出身,你哪個門派的,哪位師父帶出來的徒弟,你是誰的兒子!”

助理B說:“你覺得莊嘯是靠他爸爸?我操,這種爹,換作是我,我倒貼錢讓丫滾蛋消失,趕緊登報脫離關系,根本就是拖他後腿吧!”

助理A說:“他也不是靠他爸……至少他爸也是功夫圈有名有姓的一號人,不然他當初能進俱樂部打拳?能讓香港導演和制片挑上眼?能拿戛納影帝?當初才十歲吧,還是十一歲?一說是莊文龍的兒子,導演聽着态度就不一樣了……練武還是講究血統門第的。”

“十一歲。”裴琰插嘴,專注聽車裏幾人八卦,“莊文龍後來怎麽着了?”

助理B說:“什麽俱樂部打拳,是好事啊?莊嘯當初根本就是被他爸賣了換錢了吧?”

強尼吳搖頭咂嘴:“換作我的小孩,一定舍不得讓他幹這行呦,給多少錢都不做。”

助理A回答裴琰:“後來怎麽着?廢了呗,廢了讓兒子養着,還忒麽見天惹是生非,在記者跟前亂噴……反正房子倒手送人了他兒子再給他買,嫖娼不給錢有他兒子替他付嫖資……”

裴琰瞟着車窗外,前路的燈影長河在眼前快速劃過……

他助理最後做了總結陳詞:“他出國混是對的,出來了少很多是非,不然在國內也是整天鬧緋聞和家庭狗血劇,黑料一大堆。”

裴琰也都看過,對陳年往事江湖八卦有所耳聞,莊嘯的父母皆是圈內武行,當年小有名氣,只是婚姻失敗離異了,也不算新鮮事。

離異家庭出來的沒媽的孩子,基本也就相當于沒爹,據傳言莊嘯是被他爸爸用一紙賣身契送進帝都郊區的一家俱樂部。

《紫血》這部電影,講的就是山區孤兒被搏擊俱樂部所網羅,淪為俱樂部賺錢工具和觀衆尋求刺激取樂的彩頭。影片用晃動的鏡頭描述無比逼真的拳臺打鬥,在少年瘦削的身軀上渲染殘酷的暴力美學,畫面上彌漫着紫黑色的血,用綻放的血跡和凋零的生命做無聲的控訴。

結果這片子就得獎了,當年是港臺合拍片身份,在投票評獎時擊敗了內地參選的另一部片。那另一部片子是由一位資歷很深的帝王專業戶主演,七十年代市井小人物的苦情片,也是奔着影帝去的,結果輸給十一歲的小孩。

帝王專業戶當時從頒獎禮走出來,遇見記者采訪,說過幾句比較酸的話:那是個孩子,我是成年人;他不是科班出身,我是科班畢業,這麽一比就吃虧了,肯定評不過人家。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他知道怎麽演戲,什麽是演技?

莊嘯那時候知道怎麽演戲?什麽是“演技”?他不知道。

圈內影評人對莊嘯的評價,這個少年本來就沒有演技,也不需要演技,他就像在自己演自己。這樣的年紀,仍帶稚嫩的臉上就已經沒了同齡人應有的天真單純,與比他高幾個頭的成年壯漢對視,眼神竟是滄桑而空洞的,有種絕望中的淡漠,很冷。少年身上、眼眶裏流的每一滴血,都好像是真實的,就是他自己心口流出來的血。

以至于,過了這麽些年,但凡有家庭狗血劇新聞鬧出來,媒體都會替莊嘯回味其少年時代在《紫血》中的表演,在傷口上再補一刀,再撒一把鹽,說,那就是自己演自己,本色演出。

裴琰臉上映着洛杉矶大道燈紅酒綠的光彩,神情難辨。

每個人這些年的經歷和境遇都是如此不同,甘苦自知。人生如戲,有時演戲就是人生罷了。

……

第二天,裴琰進組拍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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