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豬對手
莊嘯的戲份原本也應當過得很快,但他比較倒黴,大BOSS全是跟男主的對手戲、打戲。按照劇情,男主不揍你揍誰啊?
然而男主角一出場,這打起來,就拖泥帶水沒完沒了了。
托尼小同學是一名努力認真的好學生,怒着嘴,鼓着腮幫,在片場邊拍邊學動作,莊嘯還是其中一位教他打拳的師傅。托尼自始至終神情嚴峻,認真地紮馬步,才一起式,就滿頭流汗。不是熱,他是在大俠面前緊張。
裴琰已經開始故意亂坐椅子,喝自己那壺安神去火的茶水,但是坐在莊嘯的椅子上,看耍猴兒。
他看着那幾人一遍一遍地重複拍。
公平地講,這片子仍然是講“醉拳”的,中國功夫都有淋漓的展現;而且,當然是展現在男主角身上,不是體現在他們這群反派壞蛋的身上。可問題就在于,唯獨男主是全場功夫最爛的一位。
武指不厭其煩地講解、親身示範,托尼進拳,蹬莊嘯的大腿再騰空踢腿,沒蹬穩,腳底下一滑,“撲哧”,在莊嘯眼麽前兒啃了地,導演大喊CUT!
莊嘯切肘上膝,托尼格擋後退,“啪”,沒站穩被莊嘯撞飛,導演怒喊NO NO NO不是這樣!
醉拳講究東倒西歪,腳步似亂非亂,醉形逼真,出拳急速。可是咱托尼小同學,步伐是真的很亂啊,東倒西歪着就往莊嘯身上撞過去,莊嘯還要扛着這人,暗地裏補救對方淩亂的步伐,避免穿幫。
裴琰看着直皺眉,心裏說:媽的,放着讓我來啊。
肥查再喊NG,轉身怒摔了劇本。
沙雲飛是頗有名望的武指,圈內綽號“飛天大聖”,指導過很多年輕演員,許多明星尊敬地喊他“師傅”的。他轉過頭用中國話罵了一句,“真他媽廢物”,反正對方也聽不懂。
托尼臉色也發白,一群助理圍着小帥哥擦汗,低聲商量。誰也不願因自己的失誤而影響拍戲進度,你願意一遍一遍重拍都不行,整個劇組的人在等你,時間耽誤不起。
托尼是一名英俊的青年,黑發,白淨,眉眼因為那八分之一的亞洲混血,有東方人的清秀。裴琰也認為,公平地說,這小子長挺好看的。嘴裏叼着一根棒棒糖,吃個不停,可能有點兒頭暈,這孩子快被折磨得低血糖了,每次一看沙師傅朝他走過來,他腿就軟。
這人只要不拍武戲,很招人待見,文戲臺詞和表演都能過關。
騎着摩托叼一根煙,耍個帥,飛個眼兒,就能勾起周圍一片口哨聲,這就是與生俱來的魅力。大洋彼岸的臉書、推特流量明星,怪不得人家能演男一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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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拍動作就瞎成一團,全組都跟着眼瞎。
托尼的團隊這時低聲商量,不知道是不是要找導演建議:別拍武打動作了,咱們統統改床戲動作吧,還是床戲容易!莊先生不想演的床戲,我們不和諧,我們願意演啊!
下一個鏡頭,兩人站在道具陽臺很窄的那條扶手上,跟站平衡木差不多,莊嘯需要狠辣地出拳,托尼格擋,然後一腳踹飛壞蛋頭子,踹下陽臺。
裴琰是以“民工蹲”的姿勢蹲在大導演身後,莊大俠的椅子上,不錯眼地盯着看,托尼這一腳,并沒能踹飛莊嘯。
這腳直接踹歪了,莊嘯想自己飛出去都來不及了,被一腳狠狠踹到大腿內側哪個部位。
莊嘯好像悶哼了一聲,臉色不對,捂着自己褲裆跳下陽臺走開。
裴琰“騰”地就從椅子上拔起來:“我操……”
這樣一個武校幼兒班的動作,快要人命了。莊嘯然後彎下腰,表情痛楚,今天真他媽邪性了。
托尼臉也綠了,很尴尬的,連說幾句“Sorry! I am so sorry!”。
真不是故意的,故意的他踢不到那麽準。
裴琰搭了一條毛巾跑上前,擠入人群,但是沒趕上,薩日勝已經過去給他老大擦汗。
“有事嗎?踢中了?”小薩彎腰撫背,關切地問。
“歇會兒……”莊嘯彎着腰撐住,低聲說。
拍武打動作就是這樣,自己武功再高,沒用,又不能真的三拳兩腳打死對方。你保不準你對面站的是個十足的蠢貨,豬一樣的對手!
真的很想踢死豬對手。
薩日勝一摔毛巾:“我替吧。”
莊嘯擺手:“歇十分鐘。”
薩日勝說:“我替你是一樣打啊!”
沉默寡言的小薩同志用斜眼瞪的神情表示很氣憤,這麽簡單的幼兒班動作,換一頭豬來都會打,對面兒那只小白雞咋就這麽笨呢。
莊嘯說:“露臉特寫的。”
裴琰插嘴說:“反正有牛逼的後期團隊,後期做特效不要錢似的,讓他們摳圖換頭去!我扶你回車裏歇着,讓小薩替你呗。”
莊嘯對他擺擺手,就沒回車裏歇。
肯定是腳尖掃到那兒了。忍疼忍了足有十分鐘,直起腰,把這個動作打完拍完,直到導演喊“過”。
……
裴琰是頭一回進這樣的劇組拍戲,長了見識,對許多事情的感觀,也和之前很不一樣。他從前是沒想到,莊嘯在美國混好幾年,在好萊塢的劇組裏,也就是這樣。
沒什麽大牌明星和新人在待遇上的區別,沒人吹捧你擡着你,沒有國內劇組對組內名角兒如衆星拱月一般的小心翼翼、伺候跪舔,甚至拍戲流程和氛圍都很不一樣。大家都是拿着酬勞準點進棚幹活兒,到點下班,也不熬夜加班,工作極為嚴謹,程式化,卻透着疏離和冷淡。
下了班各回各家,不湊一起,有幾個美國佬約托尼一道去酒吧喝酒社交。打戲拍得像狗屎一樣,但那些人是一個生活圈子,華人面孔永遠就是被邊緣化的僵硬的文化符號。
在裴琰心裏,莊嘯就是華人功夫圈“第一人”,盡管外界沒有封過,沒有公論,這是他給莊嘯戴的高帽,他內心公論。
但現實如此不完美,令人沮喪。今天片場裏這樣情形,但凡把男一號換作他或者莊嘯,甚至沙雲飛、薩日勝,功夫底子都在,可以把一套經典的功夫套路打得很漂亮,行雲流水賞心悅目,絕不糊弄買票進影院的觀衆。
可是劇組偏就沒有選擇莊嘯或者裴琰。你誰啊?不會用你的。
為什麽要留在這裏?誰不享受衆星捧月?
在自己人圈裏,至少是個滿堂彩的角兒,有人捧啊。
洋醬油好喝麽?誰喝誰知道滋味。反正莊嘯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裏,極少在國內混跡,偶爾友情參演熟人的片子,也很少參加宣傳,不發新聞,就不愛露面……
托尼上了莊嘯的房車,很友好地慰問致歉。
雙方寒暄,開了幾句不疼不癢的玩笑。托尼說回頭請你吃飯賠罪,莊嘯應承了。
圈內演員之間關系就是這樣,大家皆是君子之交,既不過分親熱,也不會輕易與誰交惡。
裴琰等在車外,排隊似的,等托尼和副導演、攝像、劇務那幫人依次慰問完畢,他最後一個才進去。他探頭往裏瞧,房車內,莊嘯躺在簡易床上,自己拿了一袋冰塊,掀開短褲,揉搓褲裆。
“冰敷呢?”裴琰問。
莊嘯淡淡地給他一眼,你小子不都瞧見了嗎。
劇組其他人好歹假模假式地慰問一番,裴琰這號人,從來沒安好心眼兒的:“啧,真踢中了?踢飛了?”
莊嘯白他一眼:“人沒飛,蛋飛了。”
“哎呦,碎了!”裴琰一臉煞有介事,“演反派代價不小啊,明兒你就在車裏歇着,我替你上。”
“算了吧,你。”莊嘯知道裴琰就是閑扯淡逗他開心的,“你替我挨黑腳?”
“我替你踹他啊——誰的腳能有我的腳黑?看看上去誰踢誰?!”裴琰順勢坐到莊嘯床邊,望着對方。
莊嘯笑了。
裴琰挺高興的,莊先生跟他開玩笑了,一笑就露個帶酒窩的表情,頭發散開着,半側身仰在床上,領子少系了三個扣子……真是個尤物,真他媽好看。
裴琰說:“他踹過來,你不會躲?你上回打我那兩下,我瞅你挺利索的。”
莊嘯哼了一聲:“能一樣?你出拳出腳有套路的,是門派師父教出來的,你一動我就知道你會往哪踢……他呢?那小子腳底下有準麽?他踢得也太歪了!”
莊嘯剛才跟小薩都沒這麽多牢騷廢話,裴琰大笑。
“沒吃過這種虧吧?”裴琰幸災樂禍的樣兒。
“真沒有。”莊嘯哼道,“你等着吧,下一場有你的。”
“那我可得護着我的蛋,這重要的寶貝!這點兒片酬不值當我傾家蕩産雞飛蛋打的!”裴琰咧嘴往後一仰,笑,也半躺到房車床上,“我得讓服裝組的大爺們,給我做個皮套子護裆才敢上場。”
兩人暢快地聊了一會兒,裴琰說:“今天不找你出去吃飯喝酒了,吃辣上火,容易讓傷口發得疼,改天吧。”
莊嘯點頭:“成,改天吧。”
劇組餐車供應傍晚的小食加餐,就是現烤的墨西哥香腸熱狗。
裴琰去餐車領了六份熱狗,隔着老遠對着莊嘯的房車吼:“哎,你要吃什麽醬?!”
房車裏的人打開車窗對他吼:“你随便弄,都不好吃!”
裴琰把熱情的墨裔大媽提供的那一排醬料,每一種都擠了點兒。紅、橙、黃、綠各種顏色的醬料,給乏味的食物增添點兒趣味。
他端了一大盤子熱狗上車,莊嘯一看就皺眉:“我告訴你了,都不好吃。”
“我真餓了,等不到晚飯了,這好歹也是肉。”裴琰說,“你別太浪費啊,吃一點兒。”
莊嘯說:“你先拿,把你愛吃的拿走。”
裴琰說:“你挑,我都行。”
莊嘯說:“對我來說都一樣,你先挑吧。”
裴琰拿起來咬了一大口,咀嚼片刻:“媽的……真難吃!”
莊嘯:“我說麽。你再換一個,我吃這個。”
裴琰:“我吃一半了,我沒吃完呢,你換那個。”
莊嘯:“那個棕色醬料發甜,那個最難吃,我吃那個吧。”
裴琰:“綠色醬是辣的!辣的你別吃了。”
莊嘯:“誰讓你放那麽多辣椒醬?”
裴琰:“操,我怎麽知道墨西哥辣椒能這麽辣?綠色的竟然這麽辣!!”
房車裏爆出大笑,雙聲部的笑聲疊在一起。裴琰一邊吃一邊吐槽:“太他媽難吃了!什麽味兒,老子吃過的最難吃的熱狗……”
邊吃邊罵,竟然就把一盤難吃的快餐清掃掉了。好心情助長了食欲,吃得盤光碗淨,面包渣兒都沒浪費。
……
當晚,劇組大佬內部例會,也争吵過某個重要問題。
肥查在制片人面前一摔本子,老子還沒有自己上去打,都被那小蠢蛋給累吐了!沒法拍,一個鏡頭他媽的打十幾條才能過,浪費時間浪費人力浪費膠片!進度無法控制!
制片人和片商代理坐在小桌旁,捏固着雪茄,跟導演商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這年頭爆米花大片都是這麽拍,幾個人有真功夫?胸口肌肉都是貼完了再畫的,靠的就是特技、後期和剪輯效果。不然你這樣功力深厚經驗豐富的大導演,你的能力體現在哪裏?
出神入化的激烈打鬥鏡頭,說到底都是剪出來的;帥氣的肌肉和眼底張揚的血色,都是後期在電腦上畫出來的!
所以,托尼小朋友只是在片場被專業武行打得落花流水、削了個慘不忍睹,真到了電影上映,經過一番後期修飾,男一號還是最威武霸道的,所有支離破碎的鏡頭都能剪輯成行雲流水的套路,糊弄北美大陸普通觀衆足夠了。
觀衆看得出誰會打?
當年《卧虎藏龍》的女主在電影裏打得多漂亮,多紅啊,她會打嗎?
肥查那時說,預算要超支了,不要埋怨老子。
制片人說,操蛋,預算還是要盡量控制。
肥查說,先不講下周要出外景,出海,上島,就說現在這幾場重頭打戲,必須得用替身了,後期再做特效摳圖換頭,燒錢吧!
制片人尋思着,啧,專業武行都不會太貴吧?這些人價格便宜得很!
肥查拾起劇本,我看Ian Pei挺合适,關鍵是年齡和身材差不多,臉型一樣,肩寬腿長差不多,摳圖容易,我看他替托尼就很合适!
劇組流程的悄然變化,裴琰自己也沒想到。
之後這天再進組,導演直接把他和莊嘯叫到一起,把昨天托尼與莊嘯在陽臺平衡木上激戰對打的一系列鏡頭,再拍一遍。
劇組裏,沒什麽事是不可能的,裴琰穿的是男主演的服裝,戴的是與托尼發型發色一致的黑色假發。
導演喊ACTION的瞬間,一串拳法套路讓現場觀戰人士眼花缭亂,裴琰直接還了莊嘯一招“勸酒換杯”,指關節被他自己捏出微響。
總算找到個機會,莊嘯按照劇本還不能還手,下巴颏吃了他這一手,迅速後退踉跄假作不敵。裴琰進步再打,颠三倒四的步伐看似亂而實不亂,先上肘再甩掌,牢牢占據上風,相當的嚣張淩厲……
最後一個動作打完之後,他沒有讓莊嘯飛出去,當胸一把抓住對方!
而莊嘯也捏住他的手臂,短暫的一個後仰滞空之後,莊嘯以腰力慢慢凹回來,兩人相視……
原本應當支離破碎的拼接,竟然讓他倆打成一個長達一分鐘的長鏡頭,步步進擊,滴水不漏,導演和周圍人的眼都瞪圓了。
老家夥喊停時再摔劇本,連爆了幾聲粗俗不堪的FUCK,然後過來和他倆碰拳:“非常好!這才是我要的,我就要這條。”
要這一條就意味着,昨天托尼拍的碎鏡頭不會用了,讓後期準備燒錢吧!
這還只是今天的開始。
之後又一個重磅鏡頭,連莊嘯都覺着棘手,沙雲飛的團隊直接給導演說,這個鏡頭演員做不了,需要用我們的武行替身,或者專業特技演員。
這個動作,是男一號孤膽英雄在廢舊車廠鏖戰犯罪集團的烏合之衆,以超人的膽色和一身絕技,跳躍高低障礙,連躲數輛車子攻擊,在高牆上面來個後空翻,讓一輛車從身下疾馳而過……
武替的身手要好,駕駛員的車速車距都要控制得當。
莊家班的武行排了一隊,按照動作的原版設計,已經試驗了很多遍,設計丈量出最佳奔跑路線和行車軌跡。
制片方的人一直在跟導演開小會商議,看起來很嚴肅,是要決定大事。
裴琰低頭給自己小臂和小腿纏繃帶,斜眼瞄着那幾個大佬,心裏說不上是否有一兩分的期待,雖然覺着可能性很小……
呵呵。
劇組畢竟籌備了很久,拍攝近兩周,換主演推倒重來,是耗費巨額資金的。
莊嘯跟他站了個對角,遙遙地眯眼盯着導演和制片,再瞄一眼裴琰。
莊嘯的表情可沒那麽樂觀和富于幻想。有些期待其實是不切實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