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野心

片場打鈴下班,導演原地解散隊伍,莊嘯上了裴先生的房車。

莊嘯遞給他兩管不同牌子的跌打損傷膏:“你臉還成嗎?”

裴琰舉着個鏡子瞅了瞅:“還成吧,沒毀容,還得靠臉吃飯呢!”

莊嘯腦海裏莫名閃過一句特俗氣的話:你小子明明可以靠臉吃飯,還這麽拼,還挺有能耐,不服輸。

裴琰又忍不住說:“要說我這張臉,也算是經過大風大浪了?啃過地,吃過土,磕過鐵欄杆,還挨過莊先生您賜的‘一丈紅’。”

莊嘯說:“我的一丈紅就沒使多少力,是你自己不禁打吧?”

兩人扯淡越來越随便了,裴琰怒道:“我不禁打?我上次也沒用全力跟你打!”

裴琰下了戲就摘掉那無比可笑的假頭套,重新露出光頭,莊嘯頓覺還是這顆光頭順眼,個色,也真實,戴假發套的樣兒很傻很欠抽。

裴琰往手心裏擠了一些藥膏,對鏡子瞅:“這藥怎麽抹啊……?”

莊嘯說:“就這麽抹,不會啊?”

裴琰小聲咕哝:“不認識英文字,看不懂使用說明,不會抹……”

不就是藥膏麽,有什麽不會抹?

再裝蒜就像腦癱了。

莊嘯從他手裏抹過來那些藥膏,不想浪費了。藥膏搓起來是熱的,手掌貼合着接觸到一起,一摩擦就是熱烘烘的。

莊嘯扳過他臉,一只大手貼上臉側的瘀青,不使勁揉,而是貼着,貼了很久,讓藥力和熱力慢慢散發。

貼得嚴絲合縫,但手法很輕,掌紋洇出的熱度讓人臉發燙……裴琰難得安靜閉嘴,臉貼莊嘯的手,四目相對,不打破這樣時光靜止似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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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然後又掀開背心領口,讓莊嘯幫忙烙一烙後肩膀,沒別的意思,他的手夠不到,疼着呢。

莊嘯這次擠了很多藥膏,手勁就大了,裴琰後背上是一片青,身上疼、爽、辣的滋味俱全,難以描述……不過有一條感想很确定,不帶助理來就對了麽……呵呵……

“謝了啊。”裴琰說。

“磕這麽青,怕明天用白粉都遮不住了!”莊嘯笑着說。

裴琰順手從他床上揀起兩包打開的零食,他房車上就趁各種吃的,歇工時就吃個不停,補充熱量,也不長肉。到底還是年輕,随時随地是一臉沒吃飽的餓狼表情。

他掏出辣牛肉條。

莊嘯下意識伸手接。

“欸?你手上都是藥膏……”裴琰又拿開,抓了好幾根牛肉條,直接遞到對方嘴邊。

莊嘯張嘴吃掉那一把牛肉條,讓裴琰默默盯着這人的臉側、嘴唇和抖動的喉結盯了很久……

莊嘯那時提醒他:“你新來的,許多事都不熟,進組拍戲還是帶一兩個助理,帶着你的經紀人,他能照應你。”

裴琰笑說:“你照應我就成了。”

莊嘯搖頭:“帶着你的經紀人。”

裴琰明白莊嘯的暗示,你一個新人在片場裏,勢單力孤,容易被人“欺負”占你便宜。導演和片方分明就是欺負你了,用人太狠。

莊嘯又說:“甭喊先生,以後叫名字。”

裴琰笑道:“那哪行?你是前輩。”

莊嘯下車,回頭噴了他一句:“咱們這個圈的前輩,都是傷胳膊斷腿躺在床上茍延殘喘不能自理的,我還沒殘到那個地步。我和你一樣禁打好使,甭叫我前輩。”

裴琰笑說:“呵……明兒見啊。”

當晚,裴琰沒有約莊嘯出去吃飯。

莊嘯也沒約他吃飯社交。在這裏拍戲就跟上班一樣,工作同事而已,自己人之間互相幫一把。但工作是工作,私生活是私生活,不會混為一談,尤其對于莊嘯這種人。

裴琰心裏也揣着重要事,這次帶上他經紀人強尼吳,直奔片方大佬的辦公室,夜談。做武替這事還沒個正式說法,他裴琰是吃暗虧的人嗎?他才不吃虧呢。

他的态度很明白:合同裏沒有讓我做主演替身這一條,就沒給我這份錢,我憑什麽給托尼·阿克薩斯當替身?

制片方連忙當面鑼對面鼓地擺開豐厚條件:合同裏确實沒有,拍攝過程中的臨時特殊需要,可以附加額外條款,加錢。

強尼吳跟對方談,你們能加到多少?

有專業經紀人坐鎮,擺出美國演員工會關于工作時長的法律條款,制片方也就不敢欺負裴琰一個新人漂洋過海,于是承諾補充合約,加到原來片酬的雙倍,再加武行的額外津貼紅包!

裴琰作為華裔演員飾演一個小配角,本來片酬就賤,比男女主演差遠了,比那些光芒四射的大明星更沒法比,掙的就是人家一個零頭。雙倍片酬,不過就是從六十萬美元漲到一百二十萬,都還不如他在國內的片酬叫價。

裴琰一動不動坐在沙發裏,一條腿搭在另一腿的膝上,眯眼望着一屋子的人:“我不要加價,我要主演。”

制片方的人員都頓住了,新人口氣太大,要求太刁。

誰他媽缺錢花?

來好萊塢打洋醬油的人,哪個是為錢來的?

裴琰就是這個意思,說:“片酬一百二十萬美元,我給你們演主角,所有打戲我親身上,我就是能比另外那位打得漂亮。”

緩緩地,那幾位人士開始委婉地勸慰他:有目标有野心是好的,小子,但是主演已經定了,劇組籌備一年,拍攝三個星期了,不可能再換人了!

裴琰毫不相讓:“為什麽不能換人?已經拍攝三個星期,換人有損失;繼續拍下去,劇組損失更大,後期花費更多,生意人都明白的道理,及時止損啊!

“我可以比他打得更漂亮,演得也沒差?我外形不夠英俊嗎?”

裴琰大喇喇地坐着,環視一屋子人,就這麽自信,自信得制片方幾個人面面相觑,都笑了。

那是一群中年白人男子,圈內有地位有聲望的人物,談話非常客氣,不疾不徐,維持着風度,最終委婉地對他說:“我們還是認為,目前情況下,由你這樣一位演員來主演本片,不是很合适——當然,你是一位很優秀的功夫明星,Ian,你很敬業,我們很喜歡與你合作。”

裴琰擡屁股轉身就出屋了。

他明白今天的談話不會有希望。

他也明白對方話裏話外的含意,弦外之音:這無關你是否優秀,你是否努力敬業,你打得漂亮不漂亮,這個片子從一開始,就沒預備讓你這樣的演員做男一號,你原本就沒有機會,不在競争人選之內。

就這麽簡單。

裴琰也有脾氣的,不爽,不開心,在誰面前都是這性子。

強尼吳緊随出屋,拉住他:“哎呀老裴……你留給我談嘛,不能這樣耍性子就直接給我談崩了,片子還是要繼續拍攝的……”

裴琰說:“我履行白紙黑字寫好的合同,我只拍自己角色的戲份——別人的戲份我拍個屁啊?!”

肥查緊跟着邁出房間,在走廊裏摟過他的脖子:“臭小子,你他媽脾氣還不小啊?”

裴琰瞟着花白胡子的老家夥:“是啊,怎麽着?”

老家夥說:“你比我脾氣還大?!”

裴琰不忿地說:“你一個人身兼導演、攝像、服道化和後勤了?”

“饒了我吧,老子這輩子絕不幹服道化和後勤那群蠢貨的無聊工作!”肥查哈哈大笑,摸了摸他光溜的後腦勺,“小子,我真喜歡你這脾氣。”

裴琰一噘嘴,委屈了:“喜歡我,你不用我主演?”

肥查當他面兒就把托尼小白雞狠狠埋汰了一頓,安撫他說:“事情這樣了,我沒法拍板決定換人,但這片子也不能瞎!你給我好好做完這部電影,別他媽讓老子晚節不保!”

裴琰也沒有談判籌碼了,思忖片刻:“讓我做武替,我要三倍片酬,你給我加到兩百萬美元,稅後。”

老家夥瞪眼罵道:“你小子他媽的還敢坐地漲價?!”

強尼吳此時一直在兩人身後伸了一顆腦袋,正在作即時口譯,聽見裴琰張口就來的要價也是一哆嗦,拼命打眼色。裴琰都不理,直接用手指比畫,你給我加到兩百萬,而且是稅後。

裴琰說:“沒宰你們,我在大陸就是這個價,我不值這個錢麽?”

肥查以眼神微微示意:“你去跟片方出品人要價,我沒嫌你貴,我不攔着你。”

裴琰也是一副無賴樣:“大爸爸,你去幫我談,你一定能談到這個價,我給你認真敬業地拍。”

老奸巨猾的查爾斯瞪着裴琰,面對比他臉皮更厚的裴先生很沒轍,狠狠一捏他肩膀:“成,你給老子好好地演,明早準時開工,全是你的重頭戲!……Ian,我很看好你的将來,下一部大片,我找你做男一號。”

裴琰一笑,瞟着對方:“說定了?”

老家夥狠拍他的後背,手勁還挺大:“說定了,寶貝兒!”

……

沒人是為這筆錢來的。

裴琰事後揣摩自己為什麽來打這瓶醬油,一是為事業前景,開拓的野心;另一個,就是想跟莊先生合作。

也沒有更多的心思,與莊嘯和莊家班團隊合作,摔出一身青紫讓他倒貼錢都不虧,這就是他想要拍出來的東西——終于不用在肥皂劇裏挂着清宮辮子跟穿越過來的格格們集體裝瘋賣傻了,那種劇拍多了掉智商,傻透了!

今日片場,特技組調來了直升機。從機艙門口甩出一挂軟梯,從天而降場面驚險。

時代不同了,肉搏不過瘾,這種片子就是用錢堆,觀衆就要看火爆的大景。

直升機盤旋在“唐人街”上空,這是片場臨時搭建的一條破巷,巷口兩旁中文标識的商販店鋪林立,破敗中又透着古意森然,棚景還挺逼真。

現在,他們一群武行私底下都喊托尼小同學為“拖地”。

沙雲飛在幹活兒間歇插着腰,喘着一肚子氣:“剛才就為了教他一個‘浪步抹胸式’,容易嗎?把我這白汗衫胸前都抹出一堆黑手印。”

薩日勝問:“他抹哪裏?”

沙雲飛用眼一橫:“小薩你試試,你去教?”

薩日勝一臉戒備和性冷淡的表情:“我才不去。”

旁邊一小弟笑道:“我們沙師傅被拖地那小子非禮了,抹了半天也沒教會那套拳怎麽打!挺大歲數,白被人吃了豆腐啦!”

裴少俠站在不遠處系保險繩呢,冷不丁哼道:“老豆腐才好吃。”

沙雲飛回道:“好吃個屁,不嫌咯牙嗎?!”

裴琰笑道:“筋頭巴腦的,骨頭也硬,耐嚼!”

沙雲飛說:“你嚼過誰的老豆腐?你這重口味,哼。”

一群武行小弟在片場歡歡樂樂地打趣,幹活兒有勁。

裴琰在心裏說,怎麽着,我還就喜歡有點兒成熟滄桑感的老豆腐。不過,這耐嚼不耐嚼的玩笑話,他也只敢拿不相幹的沙師傅開句玩笑。

沙雲飛在那兒比畫:“嗳,不就是讓他左掌推我再右手摟腰讓我摔倒嗎,結果我沒摔倒,那小子先忒麽趴地上了!練一回趴一回,動不動就‘卧草’滿地打滾,認真是真認真學了,就是冥頑不靈,待會兒怎麽跟老大比畫?”

要不怎麽叫“拖地”呢。反正對方也聽不懂這外號,聽見叫“拖地”,還以為是這群莊家班的武行英語口音太爛,發音不準。

另個小弟說:“師傅,您就甭操心拖地了,待會兒上陣跟咱們老大比畫的,反正不是拖地,是裴先生啊!裴先生拳腳有準的吧?總不會瞎踢麽。”

裴琰浮出一絲笑:“放心吧,我腳有準兒,不會把誰籃子裏的蛋踢飛了。”

一群人笑。

“所以說,還是要混到有臺詞的主角,拍個大臉特寫、擺個姿勢都能賺錢。”沙雲飛瞟一眼身旁的薩日勝,“小薩,你長相也夠了,想出頭得加把勁,別混一輩子混到師傅我這地步,一輩子都沒在鏡頭裏念過一句詞。”

……

裴琰那時心想,你裴爺爺早就混到有臺詞了,還不是要跑這地方來做替身?

有時候覺着真苦,真難。

這不是來打醬油,掘地鑽井打石油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他也時常自戀地認為,明明就有來錢更容易、比現在容易很多的路子,爺我也青春貌美、才貌雙全的,随便操個人設,演幾部偶像劇,開個演唱會,唱功再爛都不怕只要會撩,上各大綜藝賣個笑——怎麽都能掙錢。

就是愛這行,喜歡這口,但非不夠喜歡,誰樂意吃這苦?

片場攝制工作仍在繼續。

直升機上是特技演員,這個大BOSS的鏡頭導演就沒有讓莊嘯親身上陣。

莊嘯從副導演那裏拿走一部對講機,一直在跟直升機上的人溝通,是喊着的。

“你們過來時候停得不能太急,注意角度!”

“前幾趟速度都沖太猛了,你們這樣容易撞下來,直接撞到房頂陽臺了!”

“軟梯下來還要打,Ian在下面陽臺這個位置,你們把軟梯吊準了,不然……Ian是從這裏跳,車開到白框那個位置……”

裴琰老遠聽着片場內回蕩自己的名字,莊嘯不斷喊到他名字,那種感覺挺奇妙,畢竟對方當面都沒叫過他名兒。

莊嘯眼睛都沒往他這邊看,兩人視線無交流,只在心裏互相交流接下來的動作場面,陽臺上應當怎麽跑,怎麽抓軟梯,往樓下運貨車上怎麽跳……不用語言交流,都知道動作場面應當怎麽拍,怎麽走位,莊嘯有時做了沙師傅的活兒,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

過了許久,他把盯着莊嘯看的脖子扭回來,自己前後左右活動活動肩膀。再扭他的脖子就落枕了,影響今天的狀态發揮啊……

裴琰的妝容和打扮,和主演托尼是一模一樣,背臉都分不清誰是誰,幾可亂真,片場現在有倆男主角“唐義”。他自己反派戲份早就拍差不多了,就差最後一場被人打吐血領盒飯的場面還在後面,還沒拍到。現在戲份,都是替男一號在演。

各組各就各位,片場各處的浪聲浪語戛然而止,所有人進入嚴肅工作狀态。爆破組、煙霧組和鼓風組的人馬藏在鏡頭收不到的角落裏,等候指令。

發動機的轟鳴聲響徹天空,街道飛沙走石,鋼筋鐵骨的大家夥企圖碾碎肉軀。

軟梯抛下,在狂風中飛卷,特技演員差點被卷出三裏地外,十分驚險。

下一個鏡頭,莊嘯終于親身上陣,大BOSS的長發挾裹着濃烈的硝煙,在劇烈晃動的軟梯上持槍掃射一排房間!而裴琰就在陽臺內的玻璃門後面,側身注視莊嘯從天而降殺到的身影,他守株待兔,伺機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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