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協議

噼噼啪啪——

槍火與破碎的酒瓶碎渣在裴琰臉側四濺!

酒水潑到他臉上,流進他嘴裏,濕透他胸口……

片刻的寂靜,蓄勢待發……

“唐義”突然從斜刺裏沖出,一腳精準地踢向“鄧柏”手腕,下了對手的槍,再踢飛對方企圖“點燃”酒精燒死他的打火機。每一腳都很準。

裴琰踢得自信,因為對莊先生自信。他即便踢得沒那麽準,有些微的小瑕疵,莊嘯也能“接”得很準,讓鏡頭裏的銜接天衣無縫。

軟梯也被這一腳踢得心驚膽顫,在人造煙霧中亂晃。短兵相接,赤手空拳,由此才是真正的功夫場面的呈現。

軟梯終于禁不住兩人撕扯而分崩離析!莊嘯跳落陽臺,掌風兇猛地劈向裴琰胸口。裴少俠仿佛醉态蒙眬地後仰躲閃,身體似乎就是軟的,但軟而不散、形醉而意不醉,突然暴起,擒肘襲肋,随即直奔下三路,兩人開始對腳……

在快要被槍火轟塌的陽臺上輾轉騰挪,事先設計的套路已經不全是套路,拳拳到肉,火花四濺,打起來時不由自主從眼底迸出殺氣,只想着争勝,打得肆意張揚,還管什麽套路?

裴琰一腳出去,莊嘯也是一腳。兩人前腳掌相撞,仿佛就在毫厘之間,瞬間筋骨相錯。

裴琰輕聲“嘶”了一聲。

呃……

莊嘯已經抱了他的腳橫撲出去,從陽臺邊緣翻着滾了下去。

這是劇本橋段。

不是真打,用力可能太猛了……裴琰有瞬間的恍然,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撈對方,卻被莊嘯順勢抓住他胳膊。兩人背着抱着似的,以先前預設的路線和場景,雙雙墜落陽臺,墜向樓下那輛裝滿假紙箱和泡沫塑料填充物的大貨車……

抱他後腰的那條胳膊勒得很緊,好像還有只手替他擋開鋪頭蓋臉撞過來的紙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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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也抱了對方的頭和肩膀。就是那一秒鐘,然後就是倒栽蔥,雙雙狼狽地撲進貨車後廂。各種天然音效的激烈撞擊在耳畔組成一股混響,他們栽進一堆亂七八糟的緩沖物中間……

吃了一嘴土,滿目煙塵。

大導演只是片刻猶豫,沒舍得喊停,可能對他倆的能耐太有信心了。

肥查用無聲的激動的手勢示意所有人“走”“走”“繼續走”!兩人從一堆泡沫紙箱中躍起,沒有遲疑,繼續!所有幕後工作人員隐在鏡頭下各個角落,面目嚴肅,随着拍攝節奏各司其職……

打戲麽,只要導演不喊停,就不要停;停了還要重拍,重拍手感又沒了。

兩人放開對方,下一秒再次進入掐架狀态!互相襲擊扭打對手的關節,咄咄逼人步步緊逼,比預設的套路甚至更加逼真到位。裴琰這時已經察覺自己剛才掉了一只鞋,從陽臺上倒栽蔥之前就已經掉了,操……

眼底都有異常的神情閃過,卻又不動聲色,表面上還要裝作咬牙切齒,互相鬥個你死我活。

莊嘯頭發散開,扮相冷酷而兇狠,眼線的色澤因為化妝效果更顯濃重,眼皮和額角都有疤痕,裴琰卻總覺得那後面的眼神仍然冷靜柔軟——可能就是他想多了。

那雙眼裏,好像有兩叢微淡的火光,照射着他,是對他的“認可”和“欣賞”。那火光永遠若隐若現,每次他想要近前仔細辨別時,就消失不見了……

他最終按沙師傅的編排設計,一腳将大BOSS從車頭踢落在地。

也只有在不真實的劇情中,能壓莊嘯一招半式,竟然還能跺上一腳,過一把心頭瘾……

随着導演一聲“停”,裴琰自己也跳下去,打了個滾,恰好在莊嘯摔倒的地方,抓住對方胳膊。

扶住手腕,慢悠悠把地上的人拽起。

莊嘯是一手撐腰微微使力,然後就被裴琰扶住後腰借他一把力,拔起來了。裴琰問:“腰還好吧?”

監視器前的老家夥已經嚷嚷了:“漂亮,漂亮!很好!過了!!”

特效組、爆破組、煙霧組人員以及幾個群演“屍體”紛紛起身,都鼓起掌,很興奮。打得漂亮就意味着不用再重拍了,大家都省事,各個部門都能早下班。直升機是按小時租用的,也可以開走了。一個團隊裏面,誰都喜歡這樣做事利落有效率的合作者,一條過。

莊嘯與裴琰站得很近,幾乎貼身:“打得太歡,都快玩兒脫了。”

“我哪玩兒脫了?”裴琰立刻就瞪眼了。

“跳樓的時候先護頭臉要害,臉被劃了以後就沒法靠臉吃飯了。”莊嘯教給他。

“你也覺着我能靠臉吃飯啊?”裴琰借竿就上,“真有眼光!”

莊嘯笑話了他一聲,沒見過這麽自以為是的,面前再支個鏡子,裴先生就要花枝招展地孔雀開屏了。

裴琰同時擡起自己一只大光腳丫子:“我鞋呢?”

莊嘯一臉沒表情:“你的鞋,你問我?”

“我鞋忒麽還在陽臺上邊兒呢!”裴琰委屈地往頭頂上方一指,“你故意的啊?”

莊嘯回他一個能氣死誰的表情:“你能讓我‘故意’啊?”

裴琰:“哎你這人……”

又将了他一次,捏他捏得死死的。

男人總歸都有好勝心,都無例外。有些人比較外露,擺明面兒上,比如裴琰,就是借戲交手過瘾,暗地裏較勁要一拼高下——只是他今天又輸了。

他在陽臺上就已經輸了,一招就分了高下。有些人蔫兒壞的,不跟你一般見識,但就在對腳的瞬間,瞄準了,用內腳背輕輕一抹,沒傷他筋骨,恰到好處地抹掉了他的鞋,讓他露一大怯。打着打着被對方“下”了鞋!

莊嘯終于繃不住樂了,開個玩笑,耍他玩兒呢。

莊嘯又說:“你剛才打得什麽拳?設計的應當怎麽打?打起來你就飄了。”

裴琰嘴很硬的:“怎麽不對了……?啊——”

他随即就吃了一招膝蓋偷襲,捂住自己肋下趕緊跑,又被抓回來。莊嘯冷笑說:“格鬥術在鏡頭裏露臉了。我還老老實實按劇情設計走呢,你已經掄起來打得沒溜兒了!看後期怎麽給你修片兒吧。”

“平常沒機會跟你打麽。”裴琰觍着臉實話實說,“平常也沒機會打得贏……我好不容易贏兩招。”

他前些年參加搏擊賽事,擅長就是實戰格鬥,傳統武術套路确實非他所長。

拍電影嘛,功夫底子都在,全靠武指為他設計動作風格,設計成什麽樣,就能給你打出什麽樣效果,這就是合格的功夫演員。偶爾打得太瘋,與莊嘯交手過度興奮,忘乎所以,全都招呼上來,那些帶有殺傷力的飛膝格鬥動作就不要臉地露出端倪……

臨近傍晚,洛杉矶影棚內的鏡頭就要殺青,片場一片歡鬧喧嘩,大夥心情都不錯。

“拖地”那小子言出必行,很大方,召集全組晚上去餐廳浪個通宵。托尼自己的文戲和臺詞部分也都順利拍完,鏡頭裏帥得冒泡,作為男一號,感謝劇組同仁對他的支持和包容——他太應當表示表示了。

收工間歇,裴琰手機響了,境外的號碼。

他看了下時間,按大洋彼岸的北京時間,現在應該都起床了。

他接了電話:“喂……爸爸。”

裴琰聲音不大不小的,跟他爸講越洋電話:“嗯……沒事兒,放心吧,活蹦亂跳好着呢。

“哪那麽容易受傷?這兒氣候也不錯,舒服,怪不得房價這麽貴,怎麽着,您打算來這地方買棟房子?華人多,中國超市多,生活方便,适合您和我媽過來養老!

“劇組裏氣氛挺好的,導演特別愛我。真的,導演親口說的,他現在最信任、最愛的人就是我,因為我能一個人掰成倆人給他使喚!哈哈哈……

“爸,将來上映的時候,等着看吧,整部片子全是我戲份!哈哈哈,沒蒙你們,正派、反派全忒麽是我的,您隔幾分鐘就能找見我在鏡頭裏晃一下,然後過幾分鐘我又來了,因為揍人的,和被揍的,其實都是我哈哈哈哈……”

裴琰笑起來說話聲音就越來越大,不介意讓旁人聽見。

莊嘯遠遠聽着裴琰張揚的笑,捕捉到笑聲中漏出的只言片語。

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一號角色,原本就應當讓裴先生來演,兩人交手演打戲,再合适不過了。

迂回地繞了一大圈,其實還是裴琰在“演”這個主角,卻是以另一種隐于幕後的方式。兩人仍然是捉對上演打戲,打得過瘾,棋逢對手……

當晚,組內重要成員在市中心一家酒吧會合。

莊嘯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從觥籌交錯的寒暄過程中不由自主地或擡眼,或回頭。

莊嘯就是穿了一身黑。

沒有任何花裏胡哨的裝飾和首飾,黑色圓領緊身T裇,黑色西褲。外形已足夠打眼,在酒吧晚間的燈光下比往常精致,唇邊也多了兩分輕松意味。

劇組的人舉杯招呼莊先生,随後又集體回頭,瞅桌子另一頭的裴先生:“一樣啊!”

因為裴琰也穿的一身純黑,黑色襯衫和黑色西褲。

裴琰從心裏微微一愣,旋即又是從心裏浮出笑容,遙遙地對莊嘯點個頭。拍了幾個星期的戲,難得在私下社交場合聚一次,他以為莊嘯根本就不會來這種地方玩兒。

“黑風雙煞。”有人評價,“一看就都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呵呵……”裴琰笑道,“你們才看出來?”

“本來就是大BOSS和二BOSS,”有人接茬,“一個比一個厲害。”

“真舍不得你們倆的戲份殺青,多打幾場啊?”又有人說。

“舍不得啊?我們倆多打幾場?讓導演給我加戲加戲!”裴琰對桌子另一頭的大爸爸喊了一聲。

“你戲份還不夠多?”老家夥笑得很賊。

“我的‘戲份’都不是我挂名的戲!”裴琰表達不滿。

“成,我會讓你們兩個領盒飯殺青的時候場面炫一些,給你們倆多上點兒雷管炸藥!”肥查噴着啤酒沫子,對他咧嘴。

“導演,我們倆誰領盒飯的場面更精彩?”莊嘯打開一瓶碳酸礦泉水。

“你先挂掉,你弟弟跑去為你報仇,所以還是他的盒飯場面更宏大一些,關底之戰嘛。”肥查說。

“那不行吧?”莊嘯心情很好,似笑非笑,“我比他還能打一些,可以讓他先挂,我去給他報仇,最後一戰我來打。”

“有什麽區別?!劇本怎麽寫都差不多,反正盒飯都是你們兩兄弟包圓兒領走哈哈哈……”旁邊人說。

“當然不一樣。”莊嘯仰脖喝水。

“你瞧,阿嘯,你就喝純水,酒都不沾!太不夠意思!老子怎麽給你加雷管炸藥?不痛快!”老家夥已經吸掉第三杯伏特加,顯露醉意,開始話多,嗓門也大。

趁着一幫人廢話,裴琰悄沒聲響地繞了半圈,把自己繞到莊嘯身旁。所有人松散地圍在長條高桌的四周,西式簡餐沒有固定座位,都是高凳,随便坐。

酒吧裏很吵,他們默契地湊近,耳語。

“誰先領便當怎麽不一樣了?”裴琰問。

“你想呢,到時你怎麽拍?”莊嘯用水瓶子跟他碰一下杯。

“想搶我戲啊?搶我的關底之戰?”裴琰晃着酒杯挑釁,順勢再一步擠到桌邊。

“誰搶你戲。”莊嘯就知道裴琰總是扯淡,沒幾句正經的真話。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你想要怎麽拍?”裴琰瞅着對方。

“你準備最後一戰自己跟自己‘打’麽?自己把自己打挂了?”莊嘯問。

“這忒麽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自攻自受吧哈哈哈!”裴琰笑出聲。

旁邊已經有美國佬提意見了:“嗨,嗨!那兩個人,聊什麽啦?說什麽悄悄話?”

裴琰擡眼頂了一句:“就是悄悄話,沒你丫事兒,小孩別插嘴。”

還是一句對方聽不懂的普通話,說得外國友人一臉懵逼。

莊嘯繃不住又露了一酒窩……

假如戲份按照原劇本的思路拍下去,弟弟“鄧橒”與男主角“唐義”在關底厮殺,一決生死,這就意味着,最後一場打戲,裴琰真的要自攻自受了,自己打自己。怎麽打啊?

裴琰起了話頭就樂不可支,越想越覺着真他媽可笑。他見識淺,入行以來,還沒拍過這麽有意思的戲。

“到時候,我得化兩輪妝,先乘摩托艇往左邊撞一場,再開大船往右邊撞一場,然後我跳海,從水底下掀翻船,把另一個‘我”掀下去。兩個‘我’全部落水,開始海戰!觀衆一看我操這水底下打來打去的不就是一個人嗎!都是一窩的,雙胞胎嗎?!”

裴琰聲情并茂地演繹那場面,比畫着。

兩人笑出聲,又被酒和水分別嗆到,湊着頭咳嗽……

“從一開始,這劇本就應該走一個狗血梗,好人和壞人是同父異母或者同母異父那種,親兄弟,然後生發矛盾,最終你死我活世上只能存一個,這樣我就一人分飾兩角了。”裴琰說。

莊嘯喝光一瓶水,口渴似的,沉默片刻:“跟編劇和導演說,調整劇本吧,反正誰先領盒飯都一樣,讓最後一戰精彩一些。我跟你打,‘鄧柏’和男一號對決,這樣才合理。”

“你還是要搶我關底之戰?哼。”裴琰嘴上很不甘心的,心裏迅速就同意了這個建議。正合他的意,就想要這個,又可以拳拳到肉地交手,不然還沾不上。

“那你說改不改?”莊嘯突然盯着他,給個痛快話。

“聽你的麽……改呗。”裴琰假裝若無其事,繃住一臉平靜,心裏暴躁地歡呼連喊三遍,你去跟導演講,改改改趕緊把劇本改了,最後一戰是咱倆的戲!

兩人以礦泉水瓶和酒杯相碰,默契地達成協議。

只是在撤開手的時候,裴琰多看了片刻,随後猛地從莊先生側面輪廓上拔回他有形的視線,喝幹杯中的酒……

莊嘯的身材長得極有效率,裹在一層黑雲裏,就是俗話所說的脫衣有肉、穿衣顯瘦,無論正面、側面還是背影,帥極了……再加上特色的大佬發型,燈下的人群中,舉手投足,很有氣場。

說話也不多,夠用就行。

唯獨手裏端的不是伏特加,是礦泉水,有點兒違和,也讓這人顯得柔軟随和些。

裴琰比莊嘯顯年輕很多,光頭,戴耳釘,身上露肉的地方都有文身圖案。

他平時走路那姿勢,就是一臉“誰都不服都給我滾遠點”的樣兒,嘴邊永遠橫出揶揄的小表情,看誰都看不順眼。旁人別想靠近他三尺之內,用氣焰就給你噴走了。

明顯就是一正一邪。他有時總忍不住打量莊先生,下意識模仿對方走路那種腰杆挺直的姿态,拿水瓶和端杯子的手勢,哪個手指前伸,哪個手指後移……

并非給自己找借口,只能承認,莊嘯在人群中的吸引力,就像一顆恒星吸引小衛星,有一股讓人無法抗拒的引力。

他喜歡和莊嘯靠近,湊頭說說話。“三尺”的距離界限,面對莊嘯就是不存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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