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捅刀

莊嘯沒有立即打回電話去問裴琰,你這趟來洛杉矶幹什麽來了?

他問不着。裴先生來試什麽鏡、與哪家劇組聯絡,那是裴琰自己事,別人管得着麽?

在城裏的一家酒店會見制片人和編劇,不冷不熱地聊了一些場面話,串一串劇情主線。《遠方星辰的騎士》這部劇,作為福克斯電臺的招牌大制作,這些年都維持着強勢的收視和熱度,集數向着裹腳布的長度進發,第五季的拍攝制作即将拉開帷幕。

制片人笑容可掬地表示,莊先生,大家合作這麽多年,只要你這個角色還在,還受觀衆的喜歡,編劇沒有哪天腦子抽了把這個角色寫挂了,我們就希望能夠與你繼續合作,請你繼續演下去。

繼續合作?這事沒那麽簡單吧。

制片人和編劇離開。剩下的事情,就是跟好萊塢公司的職業代理人洽談合同細節。坐上莊嘯對面沙發的,還就是上回那位曹比利。

在洛杉矶片場往來牽線搭橋、做華人演員的掮客生意,熟人來來去去就這麽幾位,今天又是這位曹先生。

曹比利穿了一身精幹的洋裝,西褲上有一層暗格花紋,走的是雅痞路線。知道莊嘯有煙瘾,曹比利先敬讓給莊嘯一根雪茄,然後笑着坐到對面,輕抖二郎腿。

“第五季劇本大綱已經确定啦,集數還是一共十集,咱們輕車熟路嘛,莊先生也是爽快人,都不用多說了。只是片酬方面,需要向您說明一下,現在電視臺的劇集市場萎縮,電視臺都是虧損的,制作公司開展業務很艱難,這個劇決心繼續拍下去,壓縮成本就是必然的事。”曹比利悠然地說。

這套路,見識多了,莊嘯早有心理準備:“說吧,怎麽個壓縮?”

壓縮了誰?我嗎?

曹比利笑肌輕抖,說道:“老合作嘛,希望莊先生能協助制作公司度過這個難關,讓劇集拍下去。十集,八百萬(美元),這樣您看行不行啦?”

莊嘯眉頭都沒蹙一下:“十集,一共八百萬?”

曹比利以眼光微微一點:“是啦。”

莊嘯盯着曹比利:“從第四季到第五季,你給我片酬砍了一半。”

“哎呀莊先生,不是我給你砍一半,我就是個來處理合同的,錢不是我出哇。” 曹比利倒換了一下跷起的那條腿,也吸着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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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給一半片酬,”莊嘯冷笑一聲,“我是不是可以只去半個人,就帶一雙拳頭去片場,腿就不用帶了?”

曹比利揮揮手,一笑:“哎呀莊先生……”

莊嘯冷冷地說:“我還以為你們要告訴我,一集的片酬八百萬。”

曹比利遺憾地說:“現在的市場,這真的不太可能啊。這确實就是公司能夠支付的數目了,您見諒。”

“怎麽不可能?”莊嘯質問,“我排第三番對嗎?主演一集多少,傑森·班納每集拿多少?”

曹比利說:“人家是主演嘛……”

莊嘯道:“戲份沒差多少,都是每季出場的打不死的固定陣容,他一集拿走一千萬你們跟我說壓縮成本了?!”

曹比利瞪起了眼睛:“傑森·班納在好萊塢什麽咖位?人家确實大牌,有制片和票房分成,拿的錢就不一樣!莊先生您跟我争這個,那我可給您摳不出錢來,我也架不起您的咖位啊!”

莊嘯眼睑爆出微微的紅光:“曹先生你這意思,我就值這十集八百萬了?片方打心眼兒裏覺着這樣合适?”

“合适不合适的,就這麽多錢,經濟形勢不好,沒錢分啦。”曹比利眨巴一下曬成金褐色的眼睑,“現在混好萊塢的華裔演員也多啦,僧多粥少麽,二三線就這個價碼。”

“能演的人多了。”莊嘯一擡腿,面色很冷,“你們找別人演吧。”

“莊先生咱還有的談,您不要這樣!”曹比利面色也一僵,“不然我還真得去找備用的下一家,大家何苦來的。”

“你去找啊!!”

莊嘯突然起身,盯着對面的曹比利……

莊嘯極少因為“錢”這個字與人發怒争執。

太沒意思了,他不愛争這個。

一部大劇拍了四季,丫的專門來個殺熟。你還拍不拍?拍就給你砍掉一半錢。

幾年過去,物價漲了,房價、房産稅和消費稅都漲了,加州的汽油從三美元一加侖漲到四美元,超市裏牛奶雞蛋都要翻倍漲上天了……掙的就是辛苦錢血汗錢,老子應得的片酬你跟我用這種無恥的方式壓價?

傑森·班納是莊嘯很好的朋友,一起拍過幾年的電視劇,哥們兒。他對丫的傑森老小子拿多少片酬根本沒意見,是片方見人下菜太欺負人了。

“莊先生您這樣就沒意思了,好歹編劇沒打算砍您的戲份,海報上的番位您一直是鐵三角之一,片方虧待您了?現在有幾個中國佬能在這地兒演主角啦?”曹比利說。

“我就演了,是你看不慣麽?”莊嘯盯着對面的人。

“接受市場吧,您說他傑森為什麽能拿一千萬一集,因為好萊塢是那些人說了算,觀衆的主流審美就認白人主角!白人啦!!……誰指名道姓一定要看黃皮膚?您能給投資方賺回多少效益?咱們打得再漂亮觀衆不認你能怎樣啦?!……談生意要現實一點!”曹比利兩手攤開,比畫着,語速飛快,口齒絕佳。

這話有錯麽?也沒錯,忒現實了。華人武行演員被招募到這個圈子,簽約各家經紀公司,就是為了襯托各個公司簽下的招牌大佬,當大綠葉。一切是為了讓那些白人明星打得更帥更漂亮,根本目的不是讓你中國人在這裏出人頭地、賺走美元。

“想争高片酬,莊先生,您看您,當初連名字都不願意改,您姓這個姓,叫這個名,你怎麽跟人家姓Johnson、姓Jordan、姓Lagfield的人争呢?你看裴琰那小子多精明啊,過來了先取個英文名,入鄉随俗,他的媒體報道和曝光率機會就多了,主流社會就認這個!”曹比利眼光精明淩厲,講話頭頭是道。

這也是他今天第一次把“裴琰”的名字脫口而出,顯然接洽過,候選人名單已經在腦內盤桓很久。

“曹京陽,你怎麽不連姓也改了?你們家門朝哪開,祖墳埋哪?”莊嘯冷眼瞧着對方,“你怎麽還沒換掉這張皮?!”

“……”

曹比利被叫出真名。

說起來,倆人也算老鄉呢,都是一路出來的,在異國他鄉打拼都混得不容易。

曹比利還不知自己是從哪一句話惹怒了莊嘯。他面皮驀然漲紅:“別人拿十,你頂個張王李趙的姓氏死活都不想改,你就只能拿一,我怎麽幫你讨價位啦?你不演可以啊,好多人争着搶着要過來演!”

莊嘯回敬道:“愛找誰演你們找誰演吧!”

曹比利就是個合同代理商,制片方原本可沒想要換掉主演之一,就是以市場慘淡制作經費不夠為理由,趁機壓價省錢而已。曹比利一看這形式不妙,談判要崩,又急了,臉色又是一變,從沙發上“騰”地起來:“莊先生!莊先生咱們平心靜氣地想想這件事……您已經演了三季了,這也是您演藝生涯一個招牌的角色形象……”

莊嘯冷笑道:“我看托尼那小子就夠用,你們讓他上,好歹還有八分之一亞裔血統呢。”

托尼·阿克薩斯那八分之一亞裔血統,還不是華裔,是韓裔的。

曹比利暗暗咬牙,咕哝道:“是啊,韓國演員現在最受歡迎,片酬價碼也水漲船高,人家牛逼啊。韓國人好歹還能在這塊地方創出幾個帶聲響兒的服裝牌子、化妝品牌子,中國人在唐人街能幹什麽?你們就只能在唐人街上開飯館!就這形象,還主演,電影的逼格都沒了!”

沒必要再聽下去,莊嘯調頭大步走開:“你們去找那位‘八分之一’或者愛誰誰的演吧,我不演了。”

談判真的崩了。

曹比利也焦灼懊惱,這回瞎了,沒法兒跟片方交代。

他想錯了,也識人不明。莊嘯平時脾氣真的很好,從不輕易發火,做人沉穩,很有風度。他以為這個人就能随便揉捏和壓價,說服莊嘯就像上回忽悠裴琰一樣輕松容易,自己作為純正的生意人和掮客,還能從中撈一筆代理差價,美事一樁啊。

他以為莊嘯就不會動怒,今天受什麽刺激了?

莊嘯順手将指間捏的那根雪茄碾成碎末飛灰,毫無留戀。

曹比利在莊嘯背後看不見的地方,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眼眶也是通紅的。

他也不容易,他難道願意改名換姓麽?不改名換姓爬着走,就沒人賞你這口飯吃,他自己當初才是從Chinatown的中餐館裏端盤子混出來的,難道願意再滾回去麽。

“莊先生您回來,咱們再談談!我幫您問問制片方願不願意再漲10%……”

曹比利喊。

莊嘯頭也不回。

曹比利急赤白臉時把風度擲在地上,低聲罵出一連串:“莊嘯我知道你為什麽回不去大陸,誰不知道?你親爸欠了一屁股爛債,你們家和百鬼星、嘉煌的合約大戰還沒打完官司呢你忒麽敢回去嗎!嘉煌現在力捧的就是裴琰,丫就是後臺硬,分分鐘讓你過氣得喝西北風去,你不演這個劇你還能演什麽?!你現在回國去找嘉煌的大老板爬床都沒用……”

話音未落,酒店咖啡廳的一只實木凳子飛過來了。

曹比利那時“嗷”一聲,抱頭號了一嗓子,後仰時從沙發靠背上折過去了,摔到地板上,逃竄的姿勢極為狼狽可笑。

嘴上逞了一時的威風,他是真怕莊嘯怒了,三拳兩腳能打死他。

凳子被擲于牆上,摔得筋骨爆裂、支離破碎。

莊嘯眼眶暗紅,眼底和唇上都有血色。

骨血裏洇着的暴力因子,已經忍過很多年,原本脾氣都淡了,性子都磨平了,今天竟然在姓曹的面前爆發……

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蠢貨動手,是很沒品、沒有武德的一件事。莊嘯也不可能真的動手打人,他轉身走了。

血液裏洶湧咆哮的黏稠的東西,很不容易才壓抑下去。許多事情他都壓抑太久,從來不願表露,肉體身軀表面上的傷疤,比如右手掌上那幾條蜈蚣似的白色傷痕,都不算什麽,留在心上的傷痕永遠都是最深刻的……

曹比利把莊嘯這個合同弄崩了,他也沒路可走,這時只能灰頭土臉地去找制片公司商量妥協。假若片方不願意給莊嘯開出原來的片酬價位,就只能找個便宜的新人,至少比莊嘯更便宜、脾氣更好弄一些。

曹比利可也是破釜沉舟,拍着胸脯向制作公司保證:替補人選已經有了,都接洽過,而且他們團隊很積極,肯定願意接,片酬都好商量!肯定能談成!

裴琰是在梁少爺的游艇上,接到他這邊團隊人員的報訊電話。

幸好還沒進到深海,沒有跑到鳥不拉屎的大洋深處,梁有晖玩兒性正濃地在掌舵,游艇在海灣裏兜着圈子。裴琰懶洋洋地卧在船板上,看海鷗,看岸邊礁石上曬太陽的肥海豹……他接起電話,海灣裏的信號忒糟糕了,斷斷續續。

“什麽啊?”裴琰半睜半眯着眼皮,“誰不演了……?莊嘯不演了?!”

強尼吳的語氣有些許興奮,又透着幾分複雜心情:“是啊,是啊老裴,你現在需要過來一下,這事情很急,你現在到酒店來!”

“莊嘯不演了?!”裴琰又重複問了一遍,“他不演了,這個劇我還看什麽?那我要棄劇了!不看了!”

強尼吳:“……”

“哎呀,現在不是你在這裏戀舊追星的時候,小孩兒。”強尼吳說,“現在是他們制片方很急地找咱們,喊你去試鏡,他們可能是跟莊嘯沒有談攏片酬的事,這回可能是真的要換人了,你趕緊過來一趟!”

裴琰再一次地重複:“換掉誰,換掉莊嘯?

“他們電視臺是傻逼麽,主演能随便換掉?腦子裏進海水了?”

強尼吳說:“現在是曹先生找你,他就想推薦你演,願意幫你去談這個角色,曹先生說這次一定幫你談成!”

“那個曹比利?”裴琰哼了一句,“我就說麽,能換掉莊嘯,還能談崩了,果然是個傻缺幹的事!”

……

裴琰把梁有晖一個人撂在游艇上,自己邁開大步跳上碼頭。

梁有晖納悶呢,還問:“你不去釣魚啦?”

裴琰說:“忙,回城裏去辦個事。”

梁有晖問:“什麽事情啊?”

裴琰回頭給梁有晖說了一句:“我嘯哥的事!”

他重音強調了“我”這個字,當面都沒敢這麽喊過,但是在梁有晖面前,要把這個場子找回來。我的!

梁有晖也不知聽沒聽出蹊跷,眼巴巴地問:“那,你們倆晚上還上船吃烤魚嗎?我一人兒出海多沒勁呢。”

裴琰悶頭回了一句:“晚上烤誰還不一定呢!”

他怕莊嘯會想要烤了他吧。

……

酒店房間裏,一群人或坐或立,雙手抱胸或者叉着腰地談這事,房間的圓餐桌上坐着裴琰。

團隊的幾位決策人物都在合計,千載難逢的機會,莊嘯就是辭演了!老裴,無論如何,争取一下,而且看起來,這回是他們過來很急地找咱們接角色,而不是咱們跪求着片商給機會。

“莊嘯究竟為什麽辭演?”裴琰掰了掰自己手指,把骨節掰出聲響。

“聽說就是片酬矛盾,片酬沒給夠。”章歡說。

“他們都敢給莊嘯砍片酬,能給我多少?”裴琰說。

“再談呗,至少他們現在急着找人替換,不然就要影響攝制進度——這就是咱們的籌碼。”章歡說。

“好啊,直接跟他們談價,一集一千萬我就接。”裴琰道,“美元啊,不是軟妹幣。”

“少爺,您搞笑哪?獅子大開口也沒你這麽要的。”章歡斜眼瞟他,真拿熊孩子沒轍,“你這不就一開始就談崩了麽!”

“那就談崩麽,讓他們再瞎一次。”裴琰一臉渾不吝的表情,手指“嘎嘣嘎嘣”的力道就是想要掰折了誰……

大夥都看出來了,裴琰根本就不想接這個劇。

幾人互相交換眼神和态度。強尼吳說:“老裴,我也明白你的想法,莊先生跟我們交情這樣好,我們并沒有要擠掉他,事先絕對沒有想過嘛。安排你試鏡,也是為了幫你找機會分塊餅,沒想搶人家碗裏的那塊餅呀。”

“我沒想要擠掉他,”裴琰把腿一盤,托着腮,“但假若我接了這個角色,你說,莊嘯會不會硌硬我做人不地道?忘恩負義?背後捅刀?落井下石?”

章歡說:“老裴,咱們團隊大老遠過來,你是來‘交戲’的,還是來‘交人’的?”

裴琰幾乎脫口而出,我就是來交人的,你以為呢?

……

裴琰沒理那幫人繼續商量,手底下給莊嘯發短信、撥號碼,但莊嘯就沒有接他電話。

他給莊嘯連發幾條留言,也不說廢話,就這幾句:【晚上一起上船吃烤魚嗎?】

【我明天就回去了,不多待。】

【晚上還能住你家麽?你不收留,我可就睡梁有晖他們家了!】

章歡也沒再勸他什麽,無聲地給他比了個大拇指:您真是個爺!《遠方星辰的騎士》這個大劇的鐵三角角色,有機會跟老牌明星傑森·班納搭戲啊,OK了,拒了,我們都尊重你個人的意見和感受。

緊繃着的氣氛反而松下來,一幫人開始拿裴琰尋開心。章歡笑說:“老裴,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在好萊塢混,當初我們還費勁翻字典幫你起個英文名字,白瞎了麽。”

裴琰就是滿不在乎:“是你們非要給我起洋名字,不倫不類。”

強尼吳托着下巴思考:“其實,作為功夫圈的演員,假若我們給你起個帶‘龍’字的名字,更容易紅,美國觀衆也吃這一套,都有懷舊情結嘛。”

裴琰眯眼:“我能叫龍什麽?俗不俗啊?”

章歡聳肩笑道:“你看莊嘯剛出道那會兒叫什麽?夠不夠俗?!”

《紫血》那個電影面世時,少年主演的名字是“莊嘯龍”,特意強調是七十年代武打明星莊文龍的兒子。

裴琰也樂了,忍俊不禁:“靠,真俗氣!”

這個俗得要命的名字,後來被莊嘯自己改掉了,忍無可忍,恢複了本名。

強尼吳:“嗯……裴龍?裴小龍?”

裴琰:“都有病吧。”

助理A:“裴琰龍?”

助理B:“您這個姓就沒法兒配這個龍字,爺,都不好聽啊。”

章歡:“要不然……龍琰。”

裴琰吐槽道:“龍眼?神經病,我怎麽不叫桂圓啊?!”

一屋人彎着腰爆笑,奚落他,說你腦袋真像個桂圓,你脾氣臭得像榴蓮,簡直臭不可聞。

關于《遠方星辰的騎士》這個劇接與不接的争論,已經暗暗地塵埃落定,大家都明白,裴琰絕對不會接這個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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