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燈塔
一行人喝得暢快,臨走還在酒屋門外交換擁抱,約好第二天去葡萄酒莊見面再聊。
裴琰上次不請自來地去莊嘯家,是去砸場子,這次同樣不請自來,心情迥異,莊嘯家裏也比上回安靜多了。這是位于城區邊緣半山腰上,一處僻靜的豪宅,夜晚庭院裏亮起幾盞小燈,泳池水面蕩着明暗相間的魚鱗紋。
“你那些兄弟原來不跟你一起住?”裴琰在空曠的客廳裏自在地晃蕩。
“不住一起。”莊嘯說,“他們都有自己房子住,大部分人平時在國內各地方拍戲,養家糊口,小薩也在國內。”
“那我上回來,全都在你家,憋着都要打我?!”裴琰還記着仇。
“你上回運氣不好,就上回人來得特齊,都憋着要打你!”莊嘯笑了。
“操啊……”裴琰輕車熟路地在客廳裏轉,坐在那條熟悉的沙發上。
“你上回在沙發上滴了兩滴血,我已經擦掉了。”莊嘯說。
“呦,我瞧瞧,還能找見爺爺我的痕跡麽!”裴琰立刻起身蹲到沙發面前尋麽。他耳垂傷口早就好了,曾經豁開的地方留了一道淺白色的疤。有些透着血腥氣味的回憶,都讓他覺着特甜。
深灰色沙發,哪還看的出什麽血跡?他抽風似的把鼻子湊上去嗅嗅,想要嗅出來的總之已不是他自己的痕跡。
“你也在我衣服上滴了血。”裴琰說,“咱倆一見面就容易見血。”
莊嘯沏了茶水過來,左手拿着沉甸甸的茶壺,受過傷的右手托兩只空茶杯,坐下。
裴琰瞄着,一個摧心掌就掏過去,試圖抓那兩只茶杯!
莊嘯迅速閃了,“當”的一聲,把茶壺往兩人面前茶幾上一放,卻在裴琰去抓之前按住茶壺蓋。
裴琰不依不饒再去抓茶杯,兩人四只手繞着那只茶壺拆了十幾招。莊嘯也有好勝心的,茶壺和茶杯就是不易手,裴琰又摁着茶壺嘴不讓對方倒出水來。倆人折騰半天,水沒有灑,水也倒不出壺嘴,一壺好茶都快涼了……
随時随地候着對方,無聲的較量,都很享受,也都不會輕易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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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指頭淩厲,抓了茶杯要從莊嘯手心裏硬拔。
“一月不見,你手指功夫見長了。”莊嘯看着他。
“病床上躺了一個月,我又沒練!”裴琰很誠實地坦白,“我都長胖了!”
他說完就看見莊嘯攥茶杯的那手,手掌心仍貼了很薄一層紗布。
裴琰手一下子就松開了,認輸了……
明顯不是自己功夫見長。肌肉撕裂哪那麽容易好,一定會疼,莊嘯的手一定不如以前好使,且要養着呢。
……
茶涼着,就涼着喝,四條腿伸開到沙發前面的茶幾上,自在地聊天,看片子。
從電視櫃裏,裴琰毫不遲疑地搜羅出莊嘯演的那些老片子,專門放他喜歡的某一部得獎作品,經典的少年浪子形象。
眼前與屏幕上分明就是同個面孔。只是現在的莊嘯少了當年青澀無畏的血性,多了些歲月沉澱後的從容滄桑。
男主角在場,自己看自己演的東西,就不那麽舒坦了,十分尴尬。莊嘯皺眉:“別看這個,你趕緊換一個……”
裴琰笑說:“不換,別的那些片子都不如你這部演得好,影帝。”
“別看了,”莊嘯蹙眉閉眼,“每個鏡頭怎麽演的、什麽動作臺詞,我都能給你背出來了。”
“我也能給你背出來。”裴琰輕聲說,沒去迎上對方視線。
偶爾聊些家事皮毛,裴琰問對方:“你多大開始練童子功?”
“從小。”莊嘯答,“九歲進的那個俱樂部。”
誰家爹媽把九歲小孩送去俱樂部打拳?莊嘯是大涼山出來的孤兒嗎?不是。有些事就不能深一步問了。
裴琰問:“後來呢?你拍完這部戲,好像還在俱樂部裏打拳?”
莊嘯說:“又堅持打了幾年,腰傷了,擂臺實在打不動了,退了。”
“你呢?”莊嘯也問他,“你家裏,怎麽會願意讓你幹這行?畢竟很苦,太容易受傷。”
“我就喜歡,”裴琰滿不在乎道,“他們也攔不住我啊!”
裴琰挨着莊嘯,轉過臉注視,一本正經地說:“我攢了很多你的碟,你演的全部片子。我覺得比粉絲對偶像都更深刻一些,畢竟你那些追星粉絲裏面,也沒幾個真能追随着你幹這行的!……算是我入行的教科書和指路燈塔。”
莊嘯頓了片刻,微微地震動:“是不是啊?”
“真的。”裴琰點頭,“我也是從小看你的電影長大的好麽!!”
深情的夜聊瞬間又破功笑場了,談話無法嚴肅地繼續……
裴琰臉熱自嘲地去抓茶壺:“又見人生偶像心情太激動了趕緊滅火滅火給爺來壺涼茶!”
莊嘯說:“壞了,我還加了點兒紅棗桂圓,想着給大病初愈的人補血補氣呢。”
裴琰樂:“對,我吃棗吃多了。”
裴琰瞟着屏幕上某人赤裸上身的造型,那時少年眉眼還略顯稚嫩,但是清俊的骨型結實的胸膛已經把男人性感氣質初露端倪,很勾人。
“血是滿的還補什麽……快要溢了。”裴琰不自在地抹抹自己鼻子。
……
第二天早上,裴琰從客房大床上醒過來,眯開半只眼,瞥望窗口透進來的陽光,聞加州陽光的味道,心情很好。
其實并沒有怎樣,他就沒打算這趟過來要怎麽樣。從遠隔重洋的地方飛到這塊陸地,打個奢侈的“飛的”經停一下,就為了看莊嘯一眼,不敢有非分之想。
打又打不過,不然能怎樣?能硬來啊?
莊嘯顯然很直的。對待他,跟對待莊家班那些過來叨擾借宿的小弟,也沒什麽區別,都是一樣招待,對誰都好,但絕不過分熱情。
單身男人住的房子,線條簡單,家具陳設夠用就行,櫃子上、牆上還有一些世界各地拍片帶回來的裝飾畫、紀念品,裴琰都一個一個扒拉看過了。
他特雞賊地尋摸有沒有前任女友之類留下的照片和物件。客房、客廳裏是沒找着,玻璃櫃裏只有他們莊家班武行的合影,以及各種榮譽獎項的獎杯獎章,家人照片都沒有,更沒前任的影子,這讓他一顆被油煎着的心稍獲安慰。
房子後院的甲板上,原來是莊先生平時每天早上打一套拳練個功的地方。
裴琰大步飛過去幾乎偷襲得手,被莊嘯從腋下反掏過來的一掌截住,扳住他的腕子就把他向後擰了半圈,制住。
裴琰就沒使力,自己先繳械降了,反掌握住莊嘯那只右手:“傷口沒事麽?還疼嗎?”
莊嘯展開手掌,現出幾條白花花的深刻的疤,像蠍子尾骨一樣橫亘在手掌心。愈合後的皮膚,還能看出不自然的緊繃和周圍暗紅色的撕裂痕跡。
“愈合了,沒大事。”莊嘯說。
莊嘯肯定不會事後啰唆抱怨,他也不想說太多肉麻感恩的廢話,兩人之間,來日方長。
甲板上豎着一套木人樁。
“詠春108樁手?”裴琰一擡眼皮,露出精光。
莊嘯點頭,站在木人樁前随意揮灑就是一套108式,手掌和手腕削、砍、搓、打,無比流暢,讓人眼花缭亂。
“有我在,你還使喚這個假人樁子麽?那要我幹嗎用啊?”裴琰沖對方一笑,于是很正式地站到莊嘯面前。
晨曦之下,半山腰的庭院中,門廊下風鈴随風輕動,後庭綠草如茵。
兩人都是一襲貼身白衫和最家常的純黑色練功褲。眼神交會施禮,雙雙起手,亮式……
手腕與手腕相碰,然後是小臂、肩膀的交流,骨骼與肌肉撞出铿锵有力的聲響……肉體碰撞的深處,是心思情緒在更深層次的交融,融入天地之間。
只是不知此時二人各自的情緒,能有多少是碰巧悄悄地重合。
有那麽一刻陷入恍惚,晨光從裴琰眼底流出來。于他自己而言,這就是他夢想中的、每一天和諧寧靜的人生,每天早起他想要見到的男人。
莊嘯家二樓有個活動室,擺了一些常用健身器械,中間是一塊臺球桌,想來一群兄弟時常過來打臺球。
其間,有住在附近的小弟給大哥打電話,說要過來取什麽器械,莊嘯就直接讓對方從前門進,鑰匙就擱在門口小盒裏。
很随意地讓旁人進進出出,主人都不去前廳開門。
裴琰從後院玻璃門邊悄悄瞭了一眼,來人也沒發現有人竟然在莊嘯家留宿了。
兩人晨練完畢,心裏都很快意,餘汗未消,上樓去打臺球。
裴琰拎着球杆在房間裏來回溜趟:“專門在老子手最抖的時候,讓我跟你打臺球?!”
其實打臺球明明是他提議的。做點什麽都好。
“這就抖了?缺鹽還是缺鈣?”莊嘯笑話他。
“別小瞧我,我打球很夠看的!”裴琰說。
“身量還是輕了,肌肉力量不夠。”莊嘯說他。
“我肌肉不夠?我脫了衣服也有肉的。”裴琰道,“我還沒脫呢。”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閑扯,你一杆我一杆。五顏六色的小球在暗綠色桌底畫出看不見的圖案,在桌邊輕撞出聲音,撞的就是心情。
裴琰一邊兒說“我打球很夠看”,一邊兒就把他的白球捅進洞了:“我操啊……這誰打的……”
他腦子已經不在打球上,一杆子下去,球就是奔着莊嘯的腰身去的。
莊嘯随後毫不客氣地一杆收到了底。
裴琰緩緩地前倒,“砰”,把自己撂到臺子上了,一下子占據大半個球臺。他胳膊伸開了一攤,把臺邊上好幾個洞都堵上了,挺賴皮的:“你牛逼,來,打,我看你還怎麽進洞?”
莊嘯盯着他,唇邊突然爆出笑意,也壞着呢,突然出手捅了一杆。
一顆紅球直奔裴少俠暴露出來的胳肢窩位置而去,躲都來不及躲,正中胳肢窩靶心,“啊”的一聲,打得裴琰渾身抽筋一樣猛地蜷了……
裴琰掏了那只紅球,毫不客氣地回擲某人,你敢欺負我?!
莊嘯眼明手快地在空中接了,順勢再擲他!裴琰抱頭滾下球臺,直接出溜到球臺底下了。
莊嘯的紅球其實沒出手,抓在指尖摟回來了。一顆臺球挺沉的,哪能真的拿來打人?
桌下的裴琰橫身爬過,利索着呢,猛地再起身,就在莊嘯面前站起來……
倆人離太近了,一下子就是面對面,眼對眼,幾乎胸口貼着胸口。
眼底的光芒無可回避地對視,膠着,已經越過男人之間應有的界線。莊嘯有那麽瞬間的錯愕,下意識回避開,還沒撤開,驚弓之鳥一般的裴先生自己先撤退了……
電話響了,梁有晖大約是昨晚還沒玩兒盡興,今天又約他們出來喝早茶。
“正好早飯都沒吃飽,走吧,喝茶。”莊嘯下樓,邊下樓邊脫掉沾了汗水的白衫,丢進屋角的洗衣筐,然後換一件幹淨的黑衫,基本都是同一款式。
漂亮的肉色在眼前一晃而過。
裴琰垂下眼皮,盡量繃着,默不吭聲跟在莊嘯身後,輕手輕腳,老實得跟這房子裏家養的一只貓似的。
人永遠都是這樣,越是遇到真心喜歡的,越慫炮了……
城裏一家粵菜海鮮酒樓供應早茶,梁有晖春風滿面地請客吃飯。幾人圍一個圓桌,喝茶吃點心聊天。
裴琰偶然問了一句:“你在天津混哪片兒的?市裏哪個區?”
梁有晖說:“新區,就在海邊,公安局大樓對面那個新建的樓盤。”
“怎麽住那種地方?”裴琰冷笑道,“你什麽壞事都不敢幹了吧?”
“什麽都不敢。”梁有晖笑得把一雙大眼睛眯起來,“公安局門口治安特好,沒有溜門撬鎖的,而且家屬探班特方便麽。”
裴琰心想,媽的又來了,新一輪秀恩愛又開始了快給我滾。
莊嘯是這時接到他經紀人電話,臨時有急事找他談。
莊嘯胳膊肘輕碰一下身邊人:“我有點事過去一趟,你們玩兒吧。”
裴琰略失望:“忙啊……?你要是去片場,我也去。
“哦,不去片場啊?那,我回你家等你?”
莊嘯說:“有晖陪你吧,你們去海邊沙灘轉轉!這裏的海灣很好看。”
裴琰心想,沒你好看。
梁有晖這類性格才是真的十分熱情,嘴巴說個不停,從手機裏刷出幾處旅游熱門風景點,說可以帶他開游艇出海、釣魚。裴琰不置可否,心想,誰用你梁少爺陪?一臉熱戀中人的嘚瑟小樣兒,你對象就是個警察吧誰他媽還猜不出來?寒碜我們這群單身狗呢?爺就是一條寂寞的七竅流血的單身狗,我又不泡你,我跟你聊什麽。
裴琰撫桌嘬着個茶杯,瞅着莊嘯走出去了……
莊嘯一路驅車,在車裏戴了通話耳機,電話那邊一向溫脾氣的包小胖已經爆了。
“老大,我聽說裴先生又過來了,而且他過來找你了?這人現在跟您在一起嗎?”包鵬志問。
“昨天過來的,在我家住的,怎麽着?”莊嘯說。
“他昨晚還在咱家住的?!”包鵬志用的是“咱”,畢竟咱們莊家班的才是自己人吧,“您還招待他您還包吃包住?”
“網上有人說什麽了?”莊嘯以為,就是有人又嚼舌頭炒新聞了,朋友間交往這能嚼出什麽來?他根本不在乎這些。
“沒有,不是。”包鵬志道,“老大我跟你講啊,待會兒制片方和電視臺的人要找您談,《遠方星辰的騎士》這部劇的第五季,咱們正式合同可還沒有簽呢,口頭原本都答應得好好兒的,但只要白紙黑字沒有落筆,沒簽字,人選都可能有變動,還不好說呢!您心裏有個數吧!”
“我現在香港,老沙他們的班子剛剛進組拍戲,我本來是在這裏盯着,我明天就過來給您談這事。”包鵬志然後添補了一句,“老大,您覺着裴琰這人大老遠打個‘飛的’過來,丫就是來找您敘舊拉家常的?別逗啦,大家都這麽忙,檔期這麽緊,您覺着他是幹嗎來的?”
莊嘯駕車時臉色驀然沉郁,默然不語。
包小胖說:“裴琰的團隊去找過《騎士》片方試鏡了,來了好幾個人,他公司經紀人和團隊根本就在洛杉矶呢,這事他告訴您了麽?這小子是來旅游的麽?
“我猜的對吧,他肯定就沒跟您說實話!
“老大您等着我回來跟他們兩邊談,您也先別過問,等我回來處理這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