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無緣
下山時,有擡滑竿的轎夫湊上來,笑嘻嘻地招呼、拉客:走不走?坐一個啊?
小薩同志又起了意,問邢瑢要不要坐上去,擡着轉山。邢瑢擺手堅決不坐,頭也不回地跑下臺階。
“晃悠着麽,好玩兒的。”小薩還挺愛玩兒,興致很高,追着邢小哥。跑起來時,身上的各種寶貝就叮叮當當地響,長發揚起,有些發絲沾在臉上、唇邊。
“不玩!”邢瑢說。
“我擡你呢?”薩日勝說。
“你個熊!你怎麽不讓他們擡你啊,好煩!”邢瑢回頭一指。
“我熊啊,他們擡不動我麽。” 薩日勝一笑。
“就是的,熊。”邢瑢白了一眼,低着頭走。
兩人于是原路返回,慢悠悠地走下山去,又拍了很多照片。
他們在山道的某一處駐足,并肩遠眺夕陽,不出聲也可以呆看很久。整個人都融進那耀眼的橙色光芒裏,心思都被吸進去了……
他們像飄在山間的雲層中……
邢瑢悄悄握住小薩的手腕。
小薩沒有低頭看,也沒支聲,臉頰微微發紅,嘴唇顏色鮮潤,可能就是被晚霞映出的顏色,滿身放射着紅光……
他們像是拉了手,卻又沒有真正的拉手,就是一個牽着另一個的手腕,牽着戴手鏈的那只腕子,彼此都不講話。周圍一片安靜,山風中聽得到呼吸、心跳的聲音。
他們面朝開闊的山間,零零散散的游客和轎夫從身後走過,沒人認出他倆背影,也就沒人打攪他們,空氣濕潤清新,風景真美啊。
“你打牌也這樣好。”薩日勝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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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好?公司裏,經常要陪客戶、老板打牌麽,那些沒文化的土大款,平時也就玩兒幾圈麻将,高級撲克他們還不一定會玩兒,都蠢着呢。”邢瑢說,“陪老板玩兒牌,既要會贏,又要會輸;知道什麽時候贏,什麽時候輸;知道應該贏誰,應該輸誰……多玩兒幾桌你也熟練了。”
“你也千萬不要熟練這些,你又不用陪客戶。”
邢小哥又補了一句。
小薩被瑢哥牽着手,轉過臉望着邢瑢臉上的橙色。
邢瑢然後就放開他手腕。薩日勝手上一涼,這時才低頭去找,想把那只溫熱的手找回來,尋麽了半天,就沒好意思把手拉回來。
……
當晚回去之後,莊裴那二位讓當地老板邀約出去吃飯了。
畢竟是兩位功夫圈的大牌,網上關于救災那事又炒得熱鬧,當地企業老板也有人想要結識功夫大佬。于是,很多人前呼後擁跟着去,賓主盡歡玩兒了一整晚上,這都是生意上的吃請應酬。
留守在賓館裏,邢瑢悄悄地給小薩發了一條消息:【去逛錦裏嗎?】
薩日勝秒回:【逛什麽?好玩麽?】
邢瑢說:【夜市,小吃,吃串串,麻辣燙。你要不要吃?】
薩日勝幹脆利落地答應:【要吃,樓下等。】
他們就約好去錦裏逛街吃夜宵,順便商量回到北京之後再去哪玩兒。
但邢瑢那晚就沒能出去。
他在酒店大堂撞見他團隊的策劃和經紀人,就脫不開身了,非要給他介紹幾位老板認識。顧及着場面,就點頭奉承幾句。
這些人俱是當地參與影視投資的企業名流,也就是圈內小明星們的金主。每位老板但凡在社交場合露面現身,身邊都有十八線至三十六線的各類網紅臉作陪,殷勤地伺候着。
邢瑢就被拉去酒店包房吃夜宵。
誰真心愛吃這種夜宵?
當時在場的就有智淵傳媒的老板,名叫商雪麟的那位,跟杜名軍一起投資拍喜劇片的。邢瑢不怎麽懼怕杜總,圈內衆所周知那是一朵老菊花麽,還是一朵被霜打過的七零八落的殘菊,但他有點忌諱商雪麟,見面就想躲開對方。
這人誰啊?
就是之前看過某些女裝戲服照,輾轉托了關系要請他飯局的那位,他就沒去。
商雪麟這老家夥,誰不清楚此人底細,當初就在地方上開礦發財的,扒國家的財富,挖社會的基石,竟然挖成了巨富。這人走的是岳父路線,當初憑他老丈人家背景關系,結果發財半道上死了原配老婆。老婆怎麽死的就難說了,但這是發家致富的生意人拜佛都求不來的好事,立刻如魚得水了,歡場上如脫了僵的野馬,四處興風作浪尋歡作樂。
這類人跑到圈裏搞影視投資,原本跟文化界八杆子打不着的偏要湊上來,其實就如通常所說,進劇組就是砸錢玩兒小明星的。
對方不停給邢瑢灌酒,熱聊,吐沫星子飛濺。
逼得邢瑢找服務生要了把扇子,不是為了扇風涼快,而是豎起來遮住半邊臉,擋那些吐沫。
邢瑢喝過三杯臉不變色,但是不喝了,說:“商總您可別再灌了,我酒量特別好,您喝不過我。回頭我還沒倒,您先倒了,那樣多不好看啊。”
商總就掏出手機給瑢哥看,有意讨好,你看嘛老子的手機屏保是誰的嘛?
商總身旁作陪的整容臉十八線,當時臉色可好看了,瞪瑢哥像瞪情敵一樣,滿臉酸得流湯。邢瑢瞟了一眼,發現商雪麟手機屏幕就是他反串“杜麗娘”的定妝劇照。
商總不住誇他,妝真俊,身段這美。
邢瑢不講話,剛才吃的黃米糍粑都要吐出來。
商總又問,你腳看着秀氣得很,穿多大碼子鞋子呦?
邢瑢說,我腳巨大的,我能穿個船。
他悄悄給小薩發信息:【對不起啊臨時有個事,你找別人陪你逛街好麽。】
小薩回複他:【等你啊。】
他說:【算了,應酬,不耽誤你,你自己去玩兒。】
小薩答:【哦,那,好。】
人在江湖,許多事身不由己。他不樂意,但也早過了自命不凡假做清高的年紀,都快二十九歲了,見慣了人間的不完美與不如意。
公司總監、團隊經紀人私下也都談這些事。明星嘛,都有應酬,都得陪着吃請,哪怕混到莊嘯那樣的影帝大牌,大老板請他出去吃個飯、商業活動站個臺,他敢把請柬直接拍對方臉上?
莊嘯也不會那樣沒眼色,見着諸如寶鼎集團嚴總那樣的大金主,不也是客客氣氣陪着吃玩兒,殷勤地伺候?人在江湖混,不能不低頭,影視圈就是靠這些有錢人運作起來。如果沒有這群人傻錢多的呆霸王,往這個坑裏源源不斷地砸錢投資,他們這些明星賺什麽?
酒店服務生送洗手的茶水進來,給每人端上一只精致的鎏金小盆,用一盆好茶洗手,恨不得模仿出小說裏皇親國戚的富貴驕奢。
商雪麟然後就吩咐他身邊的十八線,再去端個大金盆過來,洗手哪裏夠呦,再給我們瑢瑢洗個腳嘛。
……
再後來,那晚包房裏怎麽爆了,外人就沒瞧見了。陪客的十八線也被擋在門外。
據說,商總是殷勤地蹲在地上,想給瑢公子脫襪子洗腳來着,結果被踢翻了金盆。
一盆洗腳的茶水兜頭蓋臉,澆了一身。
眼鏡、頭發、西裝、皮鞋,無比狼狽……
那晚,邢瑢從酒店奪門而出,渾身發抖,在大街上狂奔。
就想離開那個地方,離那些人遠一點。
商總被潑了洗腳水,在他身後狂罵,他都聽見了。門外站的幾個十八線小妖精冷着臉看熱鬧,也全都聽見了。商雪麟罵他“神經病”“你腦殼裏進洗腳水了他媽的不識時務”“從今以後你別想在老子眼前混了”。
夜晚空氣清冷,大街上燈火流動,人間繁華,街邊小吃攤飄着動人的煙火氣息,真香。
他奔跑在街上,驀然停住,往前看,再回頭往後看,再往前看……突然不确定方向,不知應當往哪裏走,不知何去何從。
大老板罵他那些話,他照單全收,确實該罵。他簡直瘋了。
不就是作陪吃頓飯,虛與委蛇賣個笑,多大個事兒啊?飯桌上就是親個嘴、摸個屁股、抱着腳親親捏捏什麽的,也不至于真的搞強奸。這些小事他從前都忍了,也沒有什麽不能忍,怎麽今天就沒忍住呢……
本來在公司裏就混得不咋地,孤僻不合群,又不會在章總面前來事兒,遠不如許苒那些活潑的紅人博得老板的歡心。
經紀團隊裏的人,也早就心思活絡,曾經撺掇他合約到期後跳槽百鬼星、智淵傳媒。真好,他現在又把商總潑洗腳水了,也是潑沒了自己的前途後路……
酒店離錦裏很近的,也就兩站車程,邢瑢一路跑到那裏,喘得快沒氣了。
燈火闌珊的街頭,那條著名巷子的巷口,他遠遠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路邊,就是在等人。
邢瑢站在二十米開外的地方,車站站牌的後面,遠遠看着。
他看到對方不斷低頭發着短信。
小薩每次低一下頭,他兜裏手機就震動一下,他能數出來一共收到幾條微信。
小薩在原地徘徊許久,兜了個小圈兒,默默地仍是不甘心,還是想等同伴一起去吃串串。兩人在一起多開心啊。
烤鱿魚串很香,實在誘人。薩日勝過去買了兩個鱿魚串,自己先大口撸掉一串,然後拿着另一串繼續等了。
邢瑢悄悄走過去,就站在小薩身後,等待對方回頭。
要過去嗎?
還是放手,放對方一馬。
小薩還是個孩子呢,單純,無憂無慮,精神世界就是一片遼闊的草原,純白色的雲朵鋪滿天地之間,原本就沒有那些雜質和塵埃……
邢瑢于是閉上眼,在心裏默數,慢慢地數,數十下,如果對方能回頭,他就走過去。
他數完十下,睜開眼。
燈火中那個高大的影子,微微地垂着頭,一條發辮披在肩後,很帥氣。能想像某人這時的臉色,一定是神情落寞,張望許久,噘個嘴,等人等得很不開心。
然後,薩日勝撸掉了手裏的鱿魚串,轉頭走開了,往巷子人來人往的深處獨自走去,就沒有看到身後十米開外站的人。
邢瑢眼眶一熱,眼淚就流了下來,止不住地流。
就像那時在大草原上,他們倆人分別的時候,他也曾經懷着一線希冀回頭張望,小薩馳馬飛快地消失了,就沒有再回頭。
這次仍然沒有回頭。
這就是命吧。他們終究沒有緣分,原本就生存在兩個世界。他就沒妄想能有稱心如意的結果,也不會感到太遺憾。
第二天,劇組團隊出發去到機場的一路,還吃了一頓燒雞公,薩日勝在隊伍裏,邢瑢當時就沒在。
“人吶?……瑢瑢這小孩兒呢?”
“怎麽這麽不省心啊,又掉隊了!”
裴大爺在機場左顧右盼打聽,他淩晨才應酬回來,完全不知昨夜發生過什麽。瑢哥明明比他年長幾歲,他還總管人家叫“小孩兒”。
他們随即收到極為簡短、語焉不詳的訊息。邢瑢給幾人都發了短信,含糊地說“留下有應酬”,就沒有跟随大隊人馬一路回京。
……
……
在那個涼爽的秋天,《龍戰天關》票房大爆。
當初開拍,這就是一部荟萃了知名編劇、新銳導演、香港著名監制以及大牌明星諸多亮點的電影,又有嘉煌公司的背景,之前只是缺一個爆點。一場意外的天災,就讓銀幕上的江湖大俠與銀幕下平凡英雄的形象最終重合了,在觀衆心目中達到了和諧統一,這就是振奮人心的爆點。就這麽簡單。
裴少俠被扔下邊關城樓的那個死亡鏡頭,一身紅裝,桃花容色,眼角含情,為愛求之不得,身後是大漠千山。
那個鏡頭絕美,堪稱鏡頭運用和視覺效果的經典,讓很多觀衆看哭了,一個大反派領個便當賺足了眼淚。
大家都說裴琰飙戲每次都挂得特別有水準,他很會“死”,很會搶主角鏡頭。上一次搶鏡,就是《醉拳》那段“死亡之舞”,綠水,血霧,文身,驚豔又驚心動魄。
影評家沒有吝惜為這部正統武俠片堆砌溢美之詞,拉動了口碑。院線也一向是見風使舵、拜高踩低的。哪部片子票房火了,就加班加碼地多排片,安排更多放映機會。各大院線還與發行公司商量,延長影片的上映檔期,原本十月初就該下檔,再延長一個月,把其他票房不佳的爛片擠掉。
……
杜總這回恐怕也是刷不起了。
畢竟,與院線串通了搞票房,造出一億的票據,真實收入可能只有三千萬,還要拿出其中五百萬買通影院的關系,簡直是往裏面扔錢填充臉面麽。填臉不如用矽膠,直接用白花花的銀子,多麽不劃算啊。臉面和茄子菊花一樣都保不住了,還造騰什麽?
觀衆都不想再背傻白甜的鍋,觀衆自認為也有屬于這個時代的審美。
《龍戰天關》的票房是從上映第三周開始,一反常态沒有下滑,反而陡然走高,後勁十足。許多觀衆也就随着輿論大流,走進影院瞧個熱鬧。還有很多人是中了網絡八卦的毒,慕名圍觀莊裴CP,欣賞功夫圈內兩位“最後的大俠”。
官方影迷會的粉絲砸錢包場,在網上為他倆人造勢,給路人發免費票。
許多粉絲往工作室給莊大俠寄禮物,寄來的都是護腰、活血化瘀的膏藥、跌打損傷膏等等。
以至于後來,莊嘯不得不在接受采訪時出聲。
莊嘯面對鏡頭,深深鞠躬三次,向觀衆衷心道謝,感謝他影迷會的支持,但請孩子們別再往裏砸錢了,省着點兒花家長的錢吧!
觀衆其實也給圈中人上了一課,現在還有多少人認這個“俠”字。
這部電影創造了近十年來傳統武俠片在票房榜上最優異的戰績,最終票房打了二十多個億。
很多人感嘆,武俠還沒有過氣。這個娛樂至上的時代,仍有許多人崇尚真正的仁義為本、俠義情懷。現實社會的諸多不完美和不如意,也讓普通人更加渴望大俠再世,扶危濟困,除暴安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