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影帝
就在第二天,商雪麟在浦東機場試圖出境時,被警方攔下,請去警局喝茶協助調查。
這人被兩名偵查員架着,塞進車子還在掙紮、喊叫,“抓我幹啥麽我啥都不知道”“都他媽是徐绮躍幹的”“徐绮躍夾着尾巴跑了你們就來抓我”“這是訛詐訛詐”……
進了警車,商總迅速變成一門蔫兒炮,自知災禍臨頭,以往一樁樁一件件恐怕都跑不掉。這人從大衣口袋裏摸摸索索掏出速效救心丸,“我有病”“我有心髒病”“我全身都是病我不能進拘留所我要求保外就醫”……
商雪麟對徐绮躍的拳賽經紀公司有參股和生意來往,大量資金流入流出。章紹池都被警方下了通知不準離境,他又怎麽可能逃得掉。
警察跟他說了一句:“商總您別着急,還沒判刑您就急着申請保外就醫啊?”
然後又補了一刀:“懷柔片場出了一起小事故,威亞繩斷了差點兒摔死人,收錢跑腿的那倆人我們已經抓了,商總您知道這事不?”
商雪麟一聽這話,就如被戳了洞洩了氣的皮球,軟在車中,一聲都不哼了。
……
再幾天之後,杜名軍在京城的幾家文化公司歇業封門了。
據傳聞講,警方和檢察組人員入駐了杜總的公司,帶走全部賬目,調查杜總與嘉煌徐老總這些年的業務往來,以及杜名軍在若幹年前幾起傷害事故裏扮演的涉案角色。
而杜名軍本人,是在京城一家俱樂部裏出事了,當場被急救車拉走。警方還沒來得及私下請他喝杯茶、聊聊案情,杜總先熬不住了,竟是因為吸毒和藥物過量,把自己折騰垮了。
杜名軍在搶救室裏躺了一夜,也是爹不疼娘不愛的,身邊朋友、下屬都沒一個,事發之時都躲了、跑了。老菊花經歷了人生的大富大貴窮奢極欲,也嘗到了樹倒猢狲散時晚景的蕭疏凄涼。而當夜急匆匆駕臨醫院探望他的,竟然就是章紹池。
杜名軍躺在病床上,臉上罩着個氧氣罩,斜眼瞟到了他的老基友,眼球的一片渾濁上泛起漣漪。
杜名軍吃力地喘着、呼吸着,胸膛抖動如篩,手指摩挲,想去抓章紹池的手。
唇忘齒寒,兔死狐悲,章總瞅着杜總,冷硬的臉上浮現一絲難言的悲哀:“以後別吸那個了,你都多大歲數了,已經是一塊千瘡百孔的老廢物。”
呵呵,杜總粗喘着露出難看的笑容,是啊,咱倆人加一塊兒也有九十歲了,落到今天這境地,都他媽活該吧?
杜名軍掀掉氧氣罩,喘着問:“誰,是誰跟警方,舉報我,我,公司那亂七八糟的賬……?”
章紹池瞅着他,沒有回答。
杜名軍點點頭,心裏都明白,愈發的心酸。他笑了兩聲,指着眼前人:“老章啊,可惜,可惜你當年就沒答應我……如果咱倆當年,如果你……咱倆人至于弄到今天這、這樣地步……”
章紹池那張臉硬如磐石,心都是硬的,緘默不語,不想回應。
老菊花說出那些話很費力,然後就白眼一翻上不來氣了,又被拉回搶救室,重新回爐了一遍,一直搶救到天明時分。
章紹池在醫院走廊裏站了很久,等着看老菊花到底死了沒有,能不能搶救過來。窮途末路的時候,還是生出一絲恻隐之心。
章紹池拿起一根沒點燃的煙,叼在嘴裏,再拿開,然後再叼回嘴裏。
他也很想找人刨根問底,之前又是誰向警方捅材料舉報徐绮躍和嘉煌的事。
他恐怕得不到答案了。歸根結底不在于是否有人舉報,是上面早就瞧他們幾個皇城根腳下的地頭蛇不順眼了,覺着他們勢太大,要收拾這攤子。徐老總的拳賽産業鏈一經倒臺,賽事立刻就被另一家很有背景的公司收購管理,坐收了漁利,很快就要更名改姓另起爐竈重新開張了。比賽照舊,不過就是換了個幕後東家,這就是看不見硝煙的叢林戰争……
那根沒有點燃的煙在他唇邊不停抖動,許久才恢複平靜。
章總随後整了整衣服,一轉身,昂首闊步離開醫院。
公司還在,還沒垮臺呢。
人也不會垮,絕不輕易向牛鬼蛇神們認輸低頭。
……
一場大雪再次覆蓋京城,故宮的紅牆黃瓦在雪中美如幻境。
裴琰沿着午門的牆根兒溜達,伸手摸一摸大門上古樸的銅釘,等他嘯哥前來彙合。他們約好的,每年冬天都在雪中重游故宮,玩兒個小浪漫,就好像兩人一直都在談戀愛。
《刺兄》劇組在年前殺青。裴三弟在刑場上被挖心剖肝的一幕極為壯烈,是真的挖出了裴琰攢了一肚子的憤懑和晦氣,都挖幹淨了。他要收拾心情重整旗鼓,等來年再戰江湖。
一段鮮紅鮮紅的血,潑在片場的雪地裏,十分刺眼誇張,在鏡頭前渲染着暴力美學。
三兄弟在片場都領了便當,劇組發給每位爺一個大紅包驅黴辟邪。大紅包塞到嚴總手裏。嚴小刀一看:“這不就是老子的錢麽,你們拿我的錢給我發紅包?你們什麽毛病啊?”
莊嘯笑道:“紅包您必須收下,領了便當就得再領一份紅包。”
而且,因為影片中有一個墓碑鏡頭,上面貼了嚴總的黑白照片。依照圈內迷信,現場拍攝時都要在那張照片後面貼一層紅紙,用紅光破除不吉。
嚴小刀就問:“那,這錢我應該怎麽花?”
裴琰特別實誠:“老板您應該請我們大夥兒吃飯。”
嚴小刀大笑,揮手一招呼:“來吧,去塘沽,上我的船,吃海鮮。咱們現撈現吃!”
……
兄弟們各奔東西,都回家過年去了,到年後開春才會重新聚齊開工。京城現在就剩莊嘯和裴琰倆人。
薩日勝也回老家過年了,邢瑢沒有跟随同去。
臨別時,邢瑢對小薩說:“你自己回去吧,我等着你。你回來的時候,如果還是單身,我們就在一起。如果你不再是單身了、有媳婦了,也沒關系你不用擔心我,你永遠都是我最珍貴的寶寶。”
兩人攥着手,不出聲地對望了很久。小薩摸摸邢瑢的頭,又從腰帶上拿下玉墜子鼻煙壺留給瑢瑢。
寶石項圈留給火化的白馬,鼻煙壺就留給瑢瑢。
“你身上都禿了,”邢瑢笑說,“回到家讓你阿媽一看,哎呀,寶寶身上的首飾都哪去了,媽媽給做的寶貝都沒了,路上被人打劫了麽。”
薩日勝亮出袖口腕上的珠子手鏈:“還有這個寶貝麽。”
……
春晚在京最後一輪帶妝彩排。大批上了終選節目單的演員們,在後臺緊張地等待上場。這已經是最後一輪過關斬将,千軍萬馬走獨木橋,誰都想要留下,都不想在這個時候被刷掉了。
包小胖同志托關系弄到一張彩排的觀衆席票,坐在演播大廳裏看節目,等待他的女神登場。
他以前在喜劇圈子裏做過藝人經紀。他一直都喜歡一位在春晚演小品的女演員,暗戀人家好幾年了。那女演員是正經科班表演系畢業,但志不在做明星而擅長演小品,號稱圈子裏“最美喜劇女神”。
那個小品演完了,掌聲和笑果還不錯,但看得出來主演略有緊張,有兩個包袱都“滑”過去了沒有卯上,能不能進入最終名單就看總導演的心情。
女演員下場到了後臺,迎面碰見穿成西裝革履特別正式的包小胖同志。
“小胖哥?你咋來了?”女演員瞅着這人。
包小胖從背後拿出碩大的一捧紅玫瑰,周圍就有很多人開始起哄“Wow——”
女演員愣住,就把玫瑰花接過去了,笑着問:“小胖哥你幹哈啊?“
包小胖說:“過年了,高興,哥就想請你吃個飯呗。”
女演員說:“這都幾點了,飯點兒都過了啊哥。”
包小胖說:“那哥請你吃夜宵?不然明兒早上咱倆吃早飯也成。”
女演員笑說:“行,夜宵和早飯咱都吃。”
兩人對視,福至心靈地一笑。女演員說:“哥你咋才請我啊,真摳兒,等你請夜宵都等兩年了。”
那一晚,包小胖摟了他的女神在衆目睽睽之下離開演播廳後臺,倍兒潇灑的。
一個星期之後,小胖同志跟兄弟們宣布說,女神已接受了他的求婚戒指,老子正式訂婚了,春晚表演結束後就帶媳婦回家過年,年後辦婚禮。這辦事的速度效率,把一夥人都驚呆了。
……
……
裴琰戴着帽子縮手縮腳在雪地裏轉悠,結果沒等來莊先生,只等來個電話。
莊嘯在電話裏急匆匆跟他說:“老裴,今兒不陪你逛故宮了,不好意思啊,臨時接到個信兒,有點事要準備。”
“啊?哦……”裴琰是比較失望的,“你忙啊?今天不過來了?”
“我還要跟你商量個事。”莊嘯說。
“說。”裴琰被寒風吹得心情冷飕飕的,“你有事還用跟我商量?”
“跟你就不用商量?”莊嘯說。
“咱倆之間事不都是你說了算嗎?”這話聽着就一股怨夫口氣。
莊嘯話音也有些異樣,分明就是過度興奮,盡力壓抑着,輕描淡寫道,“過一陣我還要單獨出席個頒獎禮,其實很想帶你出席,看你想法了。”
裴琰一聽:“你又中什麽獎了?”
“這不還沒中麽,只是提個名。”莊嘯說,“頒獎禮就是月底,在洛杉矶。今天剛收到正式邀請,趕緊收拾行李回美國參加一些官方活動,拍攝海報宣傳片,會比較忙,所以沒時間陪你逛街。”
裴琰口中呼出一團一團的白氣,周圍天寒地凍,他膨脹的心情已經熱炸了:“莊嘯你他媽說真的?你沒逗我啊?”
“幹嗎啊?”莊嘯語氣淡淡的,“又不是奧斯卡,你至于的麽。”
“奧斯卡老子這輩子也沒指望過,咱倆就實際一點兒。”裴琰站在巍峨的城樓下面,聞低空鴉鳴,看四周白雪皚皚,心情激動,“莊嘯你給我說清楚喽,你再說一遍我需要興奮一下,我現在就去放一挂鞭炮崩一崩這一年的晦氣!”
“我也沒想到,”莊嘯說,“就是去年這個時候,我演的一個很小衆的文藝片,劇情很虐,後來上映之後票房很少,也沒賺錢,就将将能回本吧……我沒想到能給我一個最佳男主角的提名。”
哈哈哈——
裴琰在電話這頭扯開喉嚨,仰天長嘯,比自己得了提名還要開心。
這個年底他确實過得不順,案情剛剛平緩下來,警方解除了對他的禁足令,也就是解除了他的涉案嫌疑,不用再找他喝茶了。但這件事在他面前橫亘的一道陰影,以及回蕩在外界的流言蜚語,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消弭。
這些日子,他就像被封閉在一口上了氣的高壓鍋裏,被蒸煮着,特別煎熬。
他真心為莊嘯感到高興、欣慰,很久都沒收到一件好消息。
他嘯哥真争氣,總是這麽棒。
他偶爾又有些自慚形穢,總怕自己還不夠努力,做人也不完美,追趕不上對方的腳步。
那部電影就是一年多前,兩人曾經分手,共同經歷了一段痛苦的低潮期,莊嘯接演的那部低成本文藝片。在電影裏,男主角就是一個在異國大都市底層打拼的飽受歧視的社會邊緣人,一個抑郁頹廢又深陷酒瘾走投無路的糟糕的丈夫。莊嘯在影片中發型蓬亂、胡子拉碴,就像個十足的老酒鬼流浪漢,叼着殘煙在紐約公園的雪地裏鬥罵流浪狗,發紅的眼眶裏射出神經質的目光……
這種影片很難拿到好的票房,但這段表演打動了影評家和投票人。
影片導演後來在接受采訪時,這樣評價莊嘯:“我們非常幸運,在合适時間、合适地點,遇到了符合角色人物的這位演員,而他非常出色。
“他似乎已經在這個劇本裏獨自生活很久、很久了。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入戲,與人物融合得毫無界限感。這是一位優秀的演員,同時也是一位很有造詣的武術家,但後者讓外界忽略輕視了他原本的演技。”
事實上,依莊嘯當時的心情,他不需要演繹誰,他完全就入戲了。
他那時在片場立成一株沉默的大樹,每次導演喊開拍前,他真的攥着一瓶酒在喝。他一般就喝伏特加,因為度數很高進胃就有反應,只喝幾口就喉頭火燒,渾身發抖,眼眶通紅,目光呆滞發直,眼前就不斷晃動着裴琰的影子……
為了體驗角色人生,喝了不少,但殺青之後莊嘯也沒有染上酒瘾。
他比以前更加厭惡酒這玩意兒,一滴都不想沾,沾到就想吐。酒精會觸及他精神上的痛點,會讓他不由自主回憶這段感情上很痛苦的階段,再也不想重溫一遍。他至今仍是滴酒不沾。
現在有琰琰了,有家了,當然不必再重溫紐約冬天的徹骨之寒。
那時也沒有想到,這麽一部片子,會讓他拿到金球獎的影帝提名,在人生歷經許多挫折和動蕩、流言與排擠,盼望寒冬過去苦盡甘來的時候,眼前突現曙光,天邊浮出一片燦爛的金橙色……
提名的消息一經披露,就是往不明朗的夜空中放了一道絢爛的焰火,燃爆天空,照亮大地每個陰暗角落,讓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大陸男演員首次入圍金球影帝角逐,足夠讓群情激奮熱血沸騰,讓某些夢想蠢蠢欲動,也驅走了之前的許多冷嘲熱諷。
說到底,觀衆看待一位演員,是評價你的作品你的實力,不是你的緋聞。演技有獎項,能分出三六九等;搞緋聞可沒人給你發獎座戴大紅花。
許多人都在幻想,莊嘯這次能如願拿獎嗎?
以前也曾有華裔男女演員獲得過提名榮譽。然而,在白人男性占據絕對把持地位的好萊塢電影圈,一個中國籍演員拿到金球影帝提名,這相當艱難,讓許多人難以置信。
鍵盤俠甚至另辟蹊徑刨根問底,莊嘯是不是已經悄沒聲息改了國籍啊?
往好萊塢混了挺多年,演的是英語片,不改國籍他能拿到提名?
網上傳得沸沸揚揚,工作室團隊不得不往微博上甩出莊嘯本人的中國護照,遮了護照號等等隐私信息,把姓名、照片和出生日期都露出來,以正視聽。莊嘯甚至連英文名都沒有,一直都使用本名。
這一條謠言堵住了,其餘各類說法亦甚嚣塵上,歸納總結起來基本就兩個套路,要麽是經紀公司的公關給力,死纏爛打求獎;要麽是莊嘯本人給力,據說前一陣傍上了金主老板,在背後交往了有錢有勢的“豪商粉絲”。
真正在讨論電影和演技的是少數聲音。這部電影都沒有在大陸上映,沒多少人從頭到尾認真看過全片。
……
不久之後,帝都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之時,裴琰跟随莊嘯赴美,去了洛杉矶。
他臨陣猶豫權衡了幾天,最終還是怯場了,沒有結伴拖手出席頒獎禮。當天身着禮服挽着莊先生走過紅毯的,是影片中搭檔的那位日裔女演員。
裴琰留守在爾灣的家中,看電視直播。他不會去現場搶他男人風頭,這個榮耀時刻就屬于莊嘯。
國內很多媒體都派團隊過去現場了,在紅毯兩側自動化身為粉絲團、啦啦隊,争先恐後地向莊嘯伸出話筒、歡呼,這确實也是中國演員的榮耀時刻。
國內電視臺為這場頒獎禮購買了轉播權,影迷熬夜收看現場直播。
莊嘯以一襲黑色西裝走過紅毯,頭發又養長了,重新梳起一條短發辮,但沒再留胡子。身邊的女伴溫柔明豔大方,一男一女看起來還挺登對,莊先生果然就是一塊耐嚼又百搭的臘肉。
裴琰對着電視大屏幕自我安慰,那女演員也就只能摟莊嘯的胳膊摟一個晚上,将來,這一輩子,嘯哥總之都是他的人。
倆人是結伴人生路的搭檔麽。
這件事有些微妙,涉及到他倆都盡量避免的話題。“結伴”“搭檔”算是個什麽關系,還能不能往正式法律認可的伴侶關系再進一步呢?
強尼吳跟他那位臺北的大建築師,分分合合多年之後終于決定拉埋天窗,大約是聽嚴總介紹了一個不錯的蜜月地點,于是乘坐游輪環游波多黎各、巴拿馬,結婚兼蜜月旅行去了。
強尼叔悄悄問老裴:“莊先生真的不婚呀?”
“我沒問過他,”裴琰說,“我不跟莊先生讨論這事。”
莊嘯這個人,對有些事情好像完全不在乎的,比如旁人對兩人關系的看法;對有些事又好像特別在意,異常的堅持,頑固不化,比如,對待終身伴侶關系、對待婚姻的态度。
兩人在洛杉矶度假,在貝弗利山經常路過珠寶品牌的店鋪。那些店鋪的櫥窗內珠光寶氣、奢華誘人,身旁過路的情侶幾乎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駐足在櫥窗前。每當這個時候,莊嘯一定沉默不語,眼睛看向大路中央川流不息的車輛,就這樣過去了。
裴琰也不吱聲,裝沒看見路邊的格拉夫、卡地亞店标,跟着走過去了。
那些奢侈品價值不菲,但他倆都買得起。
某些東西所表達的含義和儀式感,又超越了價格标簽上一串簡單機械的數字。
只是,成年人了,某些想法不會輕易動搖改變。人生中有些晦澀陰暗的角落,不是那麽容易在記憶中被稀釋掉,創傷感可能陪伴終生。
所以,裴琰也不會提。他不會作出求婚之類的冒失舉動,絕不逼迫對方尴尬兩難。
……
落座前,許多人客客氣氣地與莊嘯寒暄。對那些人而言,他們對華裔演員可能并不熟悉,打心眼兒裏也不會多麽重視。
客套是當然的,融入是很難的。
只不過,這些年來西方經濟疲軟和東方強勢崛起造成了天平的失衡,被資本挾裹的沒落貴族也就不得不低下往日高傲的頭顱,做出一副海納百川的姿态。人家真正想要“納”的,是華商資本的流入。
幾位影帝被提名人之間都坐得比較遠,只和自己劇組團隊坐一起,故意互相不挨着,王不見王。
席間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唇邊胡須微聳,有人眼露不屑。
你們還不明白嗎,為什麽給個亞裔的影帝名額?主辦方最近也缺錢,頒獎禮都快要辦不起來,這次就靠頒發給莊嘯這個提名,在東亞和東南亞賣出幾億的轉播合同,大陸好幾家平臺競價購買轉播權,這筆買賣多麽劃算。
下一屆怎麽辦?哪天真要破産了,就得把整個兒頒獎典禮都搬到上海外灘了。華商資本來勢洶洶席卷全球,好萊塢影視行業将來的大股東姓資姓社都難說了……
這是悄悄流蕩在劇場席間的尖酸的流言。而業內對莊嘯的表演,評價還是很高的。這畢竟屬于華人功夫明星的突破。在這以前,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很能打,但沒人相信他們還會演戲。
鏡頭整晚不斷掠過莊嘯的側臉,莊嘯偶爾鼓個掌,大部分時間就安靜坐着,或者低頭給裴先生發幾條悄悄話,或者被後面的人攬住肩膀,配合表情來一張合影……
裴琰說:【自拍一張發給我。】
莊嘯說:【別拍了,又不是沒見過。】
裴琰說:【你真美麗。】
莊嘯說:【我知道。】
裴琰又說:【給你個彩兒吧,美麗,你要是今晚中了,就讓你嘗嘗我金槍不倒攪動乾坤的威猛和霸氣。】
莊嘯一看就笑了,心知肚明小猴子又惦記什麽,回道:【成。】
裴琰秒回:【你答應了?不準反悔,讓我上嗎?】
莊嘯說:【沒中也讓你上,你盡興就行。】
裴琰讀着手機屏幕,同時望着電視屏幕上那時不時低頭發短信面露微微笑容的人,心都酥了:【你真好看。】
莊嘯答應了,沒中也讓裴先生盡情盡興。能否獲獎原本也不那麽重要。
整晚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平平淡淡地聊過去,就像他倆無數次短信調情一樣的。現場終于頒發到影帝大獎,大屏幕依次放映候選人的作品片段,閃過莊嘯在紐約公園大雪中孤獨流浪的身影。
男主角現在已不再孤獨,不必流浪了。莊嘯表情依然平靜,視線溫和無波。
網上一定已經沸騰,許多人懷揣希望和忐忑,焦灼地等待最後結果。
嘉賓打開信封,瞅了一眼,笑眯眯地念出了影帝的名字……
獲獎者是好萊塢一位老牌黑人演員,也已經在這個地方浮沉打拼了多年,提名陪跑過好幾次,這回終于中了。
全場鼓掌,随即紛紛起立,轉頭的方向整齊劃一,由衷地向老戲骨致敬。
莊嘯也微笑着站起身,為那位年逾五旬的新科影帝鼓掌。他們每一位都在這個地方已奮鬥多年,每一個努力過的人都值得尊敬。
……
裴琰望着電視屏幕,懸着的一顆心蕩蕩悠悠地回落下去。
與這巨大的榮譽失之交臂,比較遺憾,但也在意料之內情理當中。
咳——
網上是一片強烈的嘆息聲,可惜啊,盼望了那麽久,熬夜看頒獎禮白熬了幾個小時,竟然沒有拿到!不可思議!憑什麽啊,就讓我們大老遠地去陪跑啊!……
也有聰明人見縫插針地閑言冷語,莊嘯本來就是去陪跑的,早就料到了,主辦方收的就是那幾億轉播費,分給你一個提名讓你們嘗個甜頭,你國人傻錢多還瞎激動,難不成還真把影帝頒給你國來的男演員?
這事“憑什麽”呢?當屆全部五位被提名人中,莊嘯其實是最年輕的一位。他資歷尚淺,他甚至還沒有到三十歲的生日。演戲是一項終身職業,他還有的是時間去經歷,其餘幾位候選人年紀最大的已經六十多了。
黑人演員在好萊塢也抗争了上百年,至今都沒争到平權或平酬,不過就是争到幾座帝後獎杯,多麽不容易。處于食物鏈更底層的亞裔演員們,面前的路還長着、遠着呢,努力奮鬥,大聲吶喊,為下一個百年抗争吧。
頒獎典禮平平淡淡地結束了,與會人士又被主辦方邀請到酒會party,徹夜聚會狂歡。主辦方再三邀請莊嘯一定留下來,國內有幾位投資商和高管專程過來,點了名希望見見阿嘯。大陸男演員難得提一次名,大家臉上都添了光彩,沾金添彩的機會誰都想出來露一臉、摻合一腳。
莊嘯被迫多留了兩個小時,給裴琰發信說:【After party,走不開,晚點兒回。】
裴琰沒有回複他。
少見啊,竟然沒有秒回跟他蹭膩歪。
莊嘯說:【沒拿上,失望了?】
裴琰仍未回複。
莊嘯又說:【剛才說話算數,沒中也準你今晚為所欲為,你想幹什麽都行。】
他随後就被國內來的一夥自己人敬煙敬酒招呼個不停,紛紛拉着他合影留念,他只能端着一杯礦泉水去應付那一群資本家,聽那些人整晚對項目、資金和行業前景高談闊論……
夜深,歡場曲終人散。一茬一茬賓客微醺着從劇場大門走出,各回各的安樂窩。有人家眷滿堂,有人獨守空房,生活還要繼續,明早太陽将照常升起。
莊嘯客氣地向衆人道別,邁下很長的一段樓梯。
走到樓梯中段位置,他擡頭就已經看到了。紅毯之側停着他自家的一輛車,車前站着他的家人。
裴琰雙手插兜靠在車門邊,迎候着他,暗夜裏雙眼明亮如星,露出純真的笑容。
這兩個小時,裴琰就是從爾灣開車到洛杉矶來,親自接大明星回家。
有記者一回頭就發現了裴琰。別說是國內記者,美國狗仔也認識這家夥。
莊嘯在一只腳落向下一級臺階的時候,稍微猶豫了那麽一秒鐘:過去,還是不過去。
然後那只腳就穩穩落地了,他朝着裴琰走過去,朝着閃光燈聚集的方向,大步奔下臺階。
裴琰笑看着他,打開車門,莊嘯就瞧見那後座上是碩大的一捧鮮花,估摸是999朵的那種尺寸,把後座都塞滿了。
莊嘯無奈地笑了,蹙眉:“送什麽花啊……”
裴琰一樂:“送給今晚的影帝。
莊嘯說:“不是影帝。”
裴琰說:“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影帝。”
裴琰伸出手,莊嘯握住對方的手。他們就像以往的無數個瞬間,擊掌然後握在一起,張開手臂,結實有力地抱住對方。彼此送上一個很男人的擁抱。
迅速分開了懷抱,但視線始終定格在對方臉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以笑容面對兩人今後的人生之路。真暖。
那個夜晚,在場很多人都拍到了這一幕,裴先生以一車鮮花接落選影帝的莊先生離開晚宴會場……
事後被記者逼問這條花絮,裴琰特有道理地說:“我就是去接我的搭檔。臺上沒給他頒獎,那我就給他頒個花兒。”
後來的數年間,時常有人拍到裴琰出現在爾灣一家大華超市,推着購物車買菜。那裏距離莊嘯家就只有區區幾邁路程。
偶爾那麽一次,裴琰是和莊嘯一起買菜。兩人推着一輛車湊頭熱聊。裴琰的右手偶然會不自覺地插進莊嘯的褲子後兜,揉一把……
他們還擁有無數條“在一起”的證據。
裴琰只穿莊先生代言的男裝和內褲品牌。
莊嘯只用裴先生做廣告的手表和香水。
他倆經常結伴出演同一臺綜藝,在節目裏還是一對鐵打的搭檔。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參加國産的The Amazing Race。為了不讓節目在第一集 就失去懸念,他們分開組隊了,莊嘯搭檔的是經紀人包小胖,而裴琰則拖了瑢哥兒上陣,兩人像各自扛着一大麻袋“累贅”似的跑完全部比賽,節目關底唯一懸念看點就是到底阿嘯和琰寶誰能夠本賽季奪冠?
結果,這兩位武林高手分別扛着個大累贅并肩一起跑到了終點線,一定要弄個并列冠軍……
裴琰只要在京休假,經常去看望莊嘯的父親,被人看到他陪老爺子在街心花園裏晨練、打拳。
莊嘯被人目擊在南加州某一處住宅小區,帶裴知訊徐绮裳在那裏看房買房。莊嘯全程開車殷勤招呼裴家二老,拎包跟随并充當翻譯,雙方言談之間神情熟稔、舉止密切。
兩人手上從來不戴戒指,沒有代表親密關系的對戒或者裝飾品。
不發聲明“在一起”,也不否認“在一起”;也一直都不婚。
真正代表終生之約的文身,文着對方名字的那個小角落,不會與外人分享。
他們聯手合作過許多部武俠片、功夫片,每一部電影都讓功夫迷們耳熟能詳津津樂道。這些片子擺在一起,就是功夫電影的一個時代。
他們牽手走過很長一段人生,懷揣夢想,并且讓夢想一一實現。兩人打到五十歲,仍然是功夫片的男主角,仍是一對無比默契的搭檔。
待到功成名就,并肩笑傲風雲。
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在光輝歲月的盡頭處,他們仍然生活在一起。
……
——醉拳·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1. 原本設計的結局就是這樣:莊裴兩個人一直都沒有結婚,但他們一直都在一起;瑢瑢和小薩是Open Endding.
2. 後面應該還有一兩章尾聲,更新時間不定,請見微博更新通知。
3. 個志籌備中,有消息會在微博通知,請大家時常關注@香小陌的護國寺小吃攤
感謝大家追文,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