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3.
這座城市,是片假燈火,人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到年關,到團圓的圓滿時候,人們離開它。沈如海除夕夜出門的時候,城市只留下了它的空殼,高樓高樹仍然簇擁一處,真正活着的部分卻已經離去,一個行人也沒。在工作日,城中任一條公路都要堵車,現在沈如海卻得以在寬闊大道上狂飙疾行,別人回家吃年夜飯時,他趕去市醫院。
這本來不關他的事,他打電話給吳恪行,本來只想說除夕快樂,一遍電話卻沒打通。他握着手機出了會神,知道吳恪行現在同陳艾在一起,一年一次的好日子,大概确實沒空。過一會,吳恪行來短信解釋:在醫院裏手機靜音,剛才沒注意,不好意思了。
沈如海回問:怎麽在醫院?生病了?
又過一會,吳恪行才發信來,每個字都說得很輕:出了點小意外,已經沒事了。
沈如海給自己沖了熱咖啡,在升騰的水汽裏看着這條短信。他父母早逝,過年沒有好找的熱鬧,只身一人在這城市,不用訪親走友,也不用操勞飯桌。這段全城歇業的日子裏,他常常床都不想起,更別說出門。但這時候他看了這十來個字,滑出輸入法,緩慢地打字回去:在哪個醫院?我去看你。
一路上沒有開着門的花店,他只能兩手空空地下了車。吳恪行是不會在意的,但就他個人而言,他希望在各式細節上替吳恪行還原一般人類的做派。此刻他站在醫院門前,有些約會忘帶錢包的窘迫。
和陳艾扯上關系,吳恪行理所當然地住頂層單人病房。他提前打過招呼,沈如海才能在保镖們審視的目光下推開病房門。進去前他沒有多想,只把這當做陳艾一貫的排場。推門之後,吳恪行轉頭看過來,他卻呆在了門邊,愕然地看着吳恪行右眼邊一塊紗布貼。
不止是那只眼睛,吳恪行全身情形都比他想的嚴重許多。他右手打了石膏,左手在挂點滴,右眼邊的傷口,稍稍往裏偏移一些,就要傷在眼睛上。沈如海連路都忘記走,站原地磕磕絆絆地問吳恪行:“怎麽……發生了什麽?你怎麽會這樣?這麽,這麽嚴重?”
吳恪行沒有急着回答他,病號服外的左手拍了拍床沿,招呼他:“過來坐。”等沈如海在陪床的凳子上坐穩當了,吳恪行才解釋說:“因為陳艾,卷進了一些事。已經過去了,陳艾在處理後續的麻煩。”
他眉目間沒有傷痛的難過,沈如海禁不住搶白他:“什麽叫過去了?陳艾害你成這樣,他自己知道自己身份,卻沒能保護你,你再和他在一起,還會遇到這種事,你應該離開他!……難道說這次你特別喜歡他,不願意離開?”
一連串問完,沈如海自己就察覺了失言,愣了一會,既想道歉,又想聽吳恪行回答。他沒有等太久,吳恪行就回答他:“我沒有……主動意願。陳艾沒有離開的願望,所以我留下。”
這答案不出沈如海意料。他不願面對吳恪行的直視,于是低下頭去,看起來比吳恪行難過的多。這下他更清楚看見吳恪行的手,手腕瘦了些,手指比從前稍長,想必也都是陳艾無意識的細微偏好。在青筋明顯的手背上,點滴管辛勤工作。
沈如海有些洩氣。他自知自己現在情緒失控,這是人類面對意料外局面的本能反應。他沒有見過這種可能,沒見過吳恪行的生老病死。吳恪行已經如此超脫常理,為什麽還得受這些常理的折磨?他遲疑地,輕聲地問吳恪行:“你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嗎?”
他問得模糊不清,吳恪行卻看穿了他真正的疑問,明白地把真相攤給他:“我死過。很多次。”
“怎麽會?”沈如海想不明白,“什麽人……什麽人才會有那種願望?讓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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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他們希望和我一同老去;希望我終結于年輕之時;希望我作為一具屍體,作為美的展覽而存在。當我遇到他們時,我就會死去。”不知為什麽,在沈如海追問之前,吳恪行接着說了下去,他的敘述詳細起來:“在死亡之中,我的肉體腐化,骨骼枯朽,蚊蟲和野獸都齧咬我,火與土将我埋葬。但是我活着,我的意識,我的責任,仍然活着,土葬,火葬,天葬,在死亡的酷刑裏,我仍然活着。我死過千千萬萬次,又沒有一次真正——回歸——死亡。當愛情重新呼喚我,欲望重新呼喚我,我重新組建骨架,構築肌理,從海底找回眼球,從煤灰中找回心髒,又從墳墓裏回來,回到這世上。千千萬萬次,我總是回來,”他突然從軟靠墊上坐直湊近,和沈如海鼻尖挨着鼻尖,告訴他,“我一直這樣徘徊。”
他的表情維持着平靜,突然的迫近卻表現出巨大的憤怒,人類的憤怒,超越人類的憤怒。沈如海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在冬天裏滑落冷汗,說話的不是他,他卻覺得自己喉嚨發澀。他僵硬地擡手,指尖摸上吳恪行臉上的傷口,太冷了,他的手指都打顫,他哆嗦着問吳恪行:“痛嗎?你會……痛嗎?”
“我不知道,”吳恪行注視着他,“我不知道痛,也不知道不痛。”
沈如海的手指彎曲起來,用力地向裏扣着。他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痛苦,他在吳恪行面前低下頭去,彼此間度過了一段僵持的沉默,這沉默壓迫着他,壓着他低下頭,輕聲對吳恪行說:“對不起,我……我很抱歉,對不起,對不起……”他幾乎要掉下眼淚,這麽多年,吳恪行落在人類的欲壑之底,每個人路過他時,都為他填一捧新土,他被全人類一同活埋,卻只得到一個人的道歉。世上的欲望是無終結的,一如吳恪行的苦難。除了對不起,沈如海沒有別的辯解可作。
吳恪行重新躺回了靠枕上,他又微笑起來,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沈如海的白日夢境。他柔和地對沈如海說:“到除夕了,我給你準備了禮物,新年快樂。”
“什麽?”對話的跳躍之大讓沈如海反應不及,他困惑地擡頭,看見吳恪行将一本書推到他面前。他有些慌張地拒絕:“不,可是我還沒想好該送你什麽……”
“一份特別的禮物。”吳恪行打斷了他:“我送你一份特別的禮物,這是你想要的。所以,我也希……望,”說出這兩個字時,他顯得生疏,只能重複了一遍,“希望,你能送我一份特別的。送我……我所求的。”
“特別”兩個字讓沈如海腦袋發懵,狂喜沖刷着他方才的苦痛,讓他愣怔地接過那本書。他瞥了眼書名,神話故事。在他走出房門的時候,吳恪行傾身囑咐他:“時間還久。你可以慢慢……慢慢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