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5.

沈如海又站在吳恪行面前。

還沒有過去幾天,吳恪行仍在醫院中修養,沈如海夜間出門,趕上過年的尾聲,一路從商業區走來,一路沒有亮着的窗格。他像從人類文明的隔縫間穿過,走在一段被丢棄、被遺忘、無人談論、湮滅已久的黑暗之中。他這次沒有提前招呼,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夠,最好被人攔下,順理成章地回家重新睡下,一覺之後,察覺一切不過虛妄的幻夢,吳恪行只是他夢裏的苦痛,一夢之後,夢中的情人就消逝,那災難性的情緒也消逝。

然而他一路順暢,這次沒有保镖,陳艾也不在路上,似乎吳恪行終于等到他來,已為他鋪好一條不受阻的順路。從年假中的商業區走出來後,吳恪行又走在醫院長廊上。頂樓只有一條路,前後直通,沒有折中的選項。路上沒有別的人,沒有別的光,沒有別的動靜,只有沈如海,只有他,深入到這個地步,走進了文明的廢土。那覆滅的神代文明中唯一的幸存者親自引他來此,除了他将面對的,再沒有別的名字可以呼喚。

他終于來到門前。

在他踏過門檻之前,他還祈禱吳恪行已經入睡,那他就可以短暫逃避,改日再來。然而房中的形式辜負他,雖然沒有開燈,窗簾卻也被拉在兩旁,月光得以溫柔地直照。窗格将白亮月光分進小格,一半落在吳恪行床沿,一半延伸至沈如海腳下。他們之間的聯系似乎也就這樣,突出的,和周遭的一切都不相融,是從怪奇小說裏摘抄出的一段白月光。這聯系是受吳恪行支配的,他只用伸手拉過窗簾,光就會滅。

吳恪行不會在這時候拉窗簾。他看着沈如海,朝他眨了眨眼睛。不過上下眼皮的輕輕一觸,就勾動沈如海不可抗地走近他床邊。床邊的椅子還在原位等他入座,他這次記得帶了花,坐下之後,将一捧百合放在吳恪行身邊。吳恪行的手指撫摸過花瓣,問他:“這是用來作什麽?探望我,還是悼念我?”

沈如海開口之前,先舔了下自己有些幹裂的嘴唇。這城市的冬天太幹冷了,不是一個好地方,也不是一個好季節。如果可以,他想春天再來,那時花都盛開,重逢和離別都合适。可惜他只能在幹燥的、冬天的、摧殘人的空氣裏開口,低聲說:“我不知道……還不知道應該用它做什麽。”

他看起來失魂落魄,聲音低緩,一下就被吹散。吳恪行整理着那束花,自言自語說:“從第一束月季開始,我收到過許多、許多花。太多花了,我幾乎被淹沒。在過去,在今天之前,那麽多花,還沒有一位帶來我的希望。”他将百合放在膝上,終于從花看到人。他問沈如海:“前些天的禮物,看完了嗎?”

沈如海點了點頭。

吳恪行又問他:“你今天帶來了嗎?我的回禮,我盼望的?”

沈如海攥緊了手。他仍然應該點頭的,半夜十二點在街上,在別人的歡笑中彷徨來此,他就是為了這心願。然而他撐着自己的沖動,不願意彎下頸椎。頭一旦點下了,一些無可挽回的事情就要發生。他有點打顫,身體和聲音都打着抖。他的腰背佝偻下去,痛苦地對吳恪行傾訴:“我真想,從來沒遇見你……”

吳恪行緩慢地向他傾身,離得足夠近了,告訴他:“你不想見我,我不會出現。你已經來到了最終之地,不用再說違心話。沈如海,你帶來了什麽?”他輕聲呼喚,“你的願望,告訴我。”

吳恪行握住了他的手,沒用什麽力道,卻刺激沈如海打了一個寒顫,擡頭和吳恪行對視着。在這良夜,吳恪行溫和地望着他。在注視之下,沈如海的思緒順從地跟随着吳恪行的誘導,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我的願望……”

可是,不行,不行!他說不出口。沈如海反過來攥住吳恪行的手,一開始也很輕,後來痙攣着越攥越緊。他已經到達了緊張無助的極點,像世上最後一只北極熊站在融化的浮冰上。再開口的時候,他的聲帶像是被人剪去一截,每一個字都摩擦着拉長,本能之下,他的牙關互相磕絆,說出來的話也斷續着走形,他翻來覆去地嗫喏:“我希望……我唯一的願望……”

他用力地,用力地握着吳恪行的手。在他們之間,沒有一點空隙留下。在這親密的解除下,吳恪行的目光卻不知道望去哪,他似乎看着沈如海泛紅的眼睛,也似乎不知疲倦,不得喘息地向前方,向一條無盡的長路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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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活人的觸感拉回了吳恪行的注意。沈如海掉下眼淚,淚水滴在吳恪行的指節上。哽咽是不可抑制的,然而沈如海艱難地、不留退路地說下去:“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平靜地……安詳地離開這世界……再也……”他咬着牙,将每一個字硬撐下去,“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

沈如海一生的苦痛都被說句話說盡。當最後一個字落地,願望說出口成為獨立的存在,不受意願随意的更改之後,他再也承受不住,仿佛被橫刀砍斷脊柱,低頭下來失聲痛哭。吳恪行平靜地注視着他,伸手撫摸着他的頭發,安撫他:“我搭建絞刑架很多年,你是唯一的行刑人。你做的很好,這麽多年,是最好的一個。如果弗洛給我正常的愛憎,我會感謝你。”

“恪行!”沈如海似乎大夢初醒,突兀地從吳恪行膝上擡起頭。即使在夜色中,吳恪行也能看到他眼睛已經哭紅,卻仍然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他急切地向自己發問:“還有一件事,求你告訴我!告訴我,我是不是完成你的期願,贈還你自由,從神明手中解放你!我是不是做了正确的事!是不是……特別的一個……求求你,真正地告訴我,在最後的時刻……不用說違心話……”

他離吳恪行更挨近些,手指糾結地攥緊吳恪行衣襟。吳恪行卻兀自向後躺去,陷進了枕被之中。他輕聲回答:“是的,是的,是的。很多人曾走過這條路,只有你來到這。唯一的,特別的,只有你一個人。”

吳恪行終于,終于,說完最後一句當說的。他看向沈如海時仍然溫和地微笑,最後終于,終于閉上了眼睛。沈如海愣怔地看着他,又擡眼望向窗外。即使在這個時候,路上也有零星幾盞車燈作城裏夜游的孤魂,然而窗戶關上,只隔一層玻璃,引擎聲和醉漢的歌聲就被完全地隔絕。這城市,這非人之物,它終于陷入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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