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提燈】偷命

魔尊憑借他那蠱惑人心的本領,向一戶人家讨來了一座閑置的小院兒,隐在鬧市當中。

簡單收拾後,魔尊銜蒼給院子設了個結界,與頒玉道了聲有勞後,便直直平躺在床上,阖眼睡去,固魂整整十日。

他全然信任頒玉,頒玉也不敢不認真。

他固魂,頒玉就搬個凳子坐在床邊,托着下巴幫他守着結界。

第一日尚且還能耐住寂寞,然而從第二日起,頒玉就無聊到哈欠連連。

再美的魔物,不動不言,看久了也不免膩味。

似乎是知道她會看膩,第二日夜裏,頒玉再看,就見銜蒼眉心鑽出一條蒼龍龍影,活蹦亂跳。

那龍見到頒玉也不認生,還貼心縮成掌寬的小龍,盤在了頒玉的腕子上,兩只漆黑大眼直勾勾看着頒玉。

龍影輕如鴻毛,也無溫度,沾上頒玉後,見頒玉不嫌棄它,立刻開心了起來,在魔尊的“人身屍體”上撒歡之後,又乖巧如假龍,盤了回來,對着頒玉眨眼讨好。

頒玉好奇戳它龍角,這龍似是害羞,卻也未躲,與頒玉的指頭玩耍了起來。

“這又是什麽?”頒玉拈花問道,片刻之後,得到了回答,這條乖巧的蒼龍,即是銜蒼的仙心本體,修行萬年後,心生龍形。

頒玉:“哦,曉得了,你是魔頭的本心本體。”

小蒼龍拱了拱,飛到她的肩頭,把龍頭枕在了頒玉的腦袋上,身後的尾巴垂在頒玉的肩膀上,悠閑擺動,有一下沒一下的掃着頒玉的臉。

頒玉:“這倒是有意思。”

于是,有這龍影耍着,頒玉一步不離守了十日。

第十一日黃昏,王都終于開了宵禁,銜蒼也蘇醒了,看起來精神很好,還能下床走動,想來是無礙了。

魔尊醒來後,陪頒玉玩耍的小蒼龍影就被他收回了體內。

頒玉有些失落,也不再扒床邊兒看他,而是趴在牆頭看過往行人。

她爬牆看人,魔尊就搬着小板凳,坐在牆下看她。

見一個身背捉妖旗的道人從門前經過,可半點停留的意思都無時,頒玉問道:“你雖斂去魔氣,扮作凡人,但原形是龍,這些凡間修道的捉妖人,能否看出你的原身非人?”

“我是真龍之身,蒼生常年敬我供奉我,自然不會把我與妖相提并論……”魔尊弱弱咳了幾聲,演技絕佳,“在凡人眼中,我只是一個來王都求醫問藥的柔弱書生。”

柔弱書生……真好意思。

頒玉從牆頭輕盈躍下,腳觸地無聲,似乎她沒有重量。

銜蒼心疼蹙眉,待頒玉看過來時,他早已換了副表情,平靜問道:“這地方,你住着,可還舒适?”

頒玉想了想,是比樹要好些,于是點頭道:“像凡人一樣休息也好。總不能晚上看卦,白天上樹。”

魔尊笑了一笑,他自然知道,之前那些天,她都是晚上看卦,白日挑一棵百年老樹,上樹休眠補魄。

魔尊輕聲說道:“王都近日在為皇帝的寵妃搭建攬月高臺,百年千年的樹木,大多都被砍伐幹淨了。”

頒玉大為可惜:“百年樹木已有靈,但願起高臺這位福德深厚,不然,可就要起反作用了……”

日落之後,三十裏開外,睡了十日的小魔君也終于睡飽,他伸了個懶腰,吧唧了吧唧嘴,還未享受完這奢侈的懶散時光,就聽到了父親的召喚。

小魔君頓時有了起床氣,龍尾憤憤一拍地,滿臉不開心道:“煩!怎麽還追到人界來了!”

小魔君當即收拾了包裹,把各種雕刻器具一股腦收到乾坤袋中,系在腰邊,擡尾巴就跑。可見父子關系,并不是如銜蒼對頒玉說的那樣理想。

年輕龍動作麻利,不一會兒就龍去棚空,一撒爪子,跑了三千裏。

小魔君狂奔時,魔尊銜蒼正在小院裏,像個凡人一般,拿着蒲扇照看爐子,給頒玉煎茶,感應到兒子跑了,他皺了皺眉,手指輕輕挑了下,說了句:“回來,見人。”

纏在小魔君腰上的骨鞭突然動了起來,靈蛇一般,捆了小魔君,提溜着他,拐了個彎,朝王都飛來。

被五花大綁的小魔君放棄了掙紮,耷拉着尾巴,頭頂冒着黑氣,乖乖被骨鞭拖回去。

沒辦法,這骨鞭本來就是他偷他父親的,自然是聽他父親的指令。

頒玉到了出攤的時辰,一只腳剛邁出門,袖子就被銜蒼拽住,塞來一杯冒着熱氣的茶水。

“頒玉姑娘,喝杯熱茶再去吧。”

“……”頒玉說道,“魔尊應該知曉,我非凡人,不需進食這些凡間食物。我只需勘破因果,攢些修為功德,就可悟道突破。”

“我知。”銜蒼堅持把茶給她,“可我想讓你嘗一嘗。”

頒玉奇怪:“這又是為何?”

“因在人界,大家出門做工前,都會飲一杯熱茶。”

頒玉飛快掐指一算,見這茶水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遂滿頭霧水接過了這杯茶。

牛飲此茶後,頒玉捏了個訣在桃花晶玉內輪轉了這茶,便乘花瓣飄至花街。

而小院中,銜蒼捏着茶杯,欣慰一笑。

“千年了,未曾想過我還有幸為你溫一杯茶……”

像凡人夫妻一般。

到了花街,頒玉抽出發間的桃花枝抛在地上,桃花枝沾地成桌,她往桌後一坐,今日的生意就算開張。

仙與凡人,中間有道牆,凡人看不到仙,而仙卻能隔牆觀人。

頒玉需要吆喝一聲,凡人才能感應到她的存在。

看了許久,頒玉挑了一神情憔悴的紫衣夫人。

那紫衣夫人額頭飽滿,下巴圓潤,可氣色不佳嘴唇發青,且眉間有死氣相纏,失魂落魄往河川方向去。

今日,就從你開始吧。

頒玉招手道:“夫人,到我這裏來。”

那紫衣夫人神色恍惚,聽到頒玉的聲音,擡頭一看,仿佛看見了一座神廟,得到了救贖,頓時大哭起來,張開懷抱撲到頒玉的卦桌前。

頒玉笑了一聲,說道:“莫哭,莫哭,都會沒事的。”

她伸出手,年輕憔悴的夫人緊緊抓過她的手,語不成句的與她訴說着日子的艱難。

“我知道,我都知道……真神不現,世道崩亂,凡人自然過得苦。”頒玉說道,“你呀,不要想不開。這種世道,你腹中的那個孩子自然不願留下來,這不是你的錯……”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年輕的夫人痛哭着,因太過悲痛而聲音嘶啞,“我還不如跳入河川,随他一同去了……”

頒玉心道,唉,應該給她喝口茶的。

剛想茶,茶就來了。

魔尊站在一旁,遞來了一杯茶。

他另一只手上托了個茶盤,上頭擱着一只銅壺。

茶并非新茶,味道可能會被那些地位尊貴的凡人嫌棄,可于頒玉而言,卻是幫了大忙。

頒玉:“魔尊大人……”

來的可真是時候,果然是個有意思的魔物,身為一個魔尊,卻熟悉凡人生活,且比她還周到細致。

銜蒼淡淡道:“凡人蔔卦,卦攤上總會放一壺茶……”

“多謝!”頒玉接過茶,手指一叩杯沿,一片桃花瓣落在茶水中。

那大哭的年輕夫人接過茶,飲了一口,止住了哭泣,深吸口氣,雖臉上還挂着淚珠,但心跳已平穩了許多,失落悲痛的魂也漸漸歸位。

頒玉點頭:“這就對了,你命還長,将來世道好了,還能因兒女封一品夫人,何必到那河邊去尋短見?這麽冷的天,水很涼的。”

那年輕的夫人雙手緊緊握着頒玉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嗚嗚哭了起來:真的還有盼頭嗎?真的有嗎?“

“會有的,都會有的,你自己心裏知道,不是嗎?”頒玉撫摸着她的發髻,“凡人看不破路的前方有什麽,故而心神不寧。而今,我來告訴你,你是個有福之人,雖父母公婆相繼離世,連腹中的胎兒也都停了心跳,未出世就進了冥界,但你還有個好夫君在身邊,你二人啊,以後會兒孫滿堂,白頭偕老,壽元八十,夢中長眠。”

女子嗚嗚痛哭:“二郎,我對不起你……我竟想抛下你追随我那可憐的孩兒離去……”

“好了好了,既然明白了,就好好活下去吧。”頒玉神情慈悲,說道,“莫要辜負了你将來的福德。”

年輕的夫人正要離開,頒玉忽然叫住她道:“夫人,家裏的那尊神像,扔了吧。”

“先生是說,我家那尊大楚真神,鏡修上神的神像嗎?”年輕夫人呆愣愣道,“可仙長和皇上都有命令,家家戶戶都要供奉鏡修上神……”

“扔了吧,向他求些不正的功名利祿還可,其餘的他可無法護佑你,把他埋了吧。你若不安了,就想一想你身邊的夫君,世道崩壞之時,身邊可以依靠信任的親人,比神要管用。”

年輕的夫人離開後,銜蒼淡淡說道:“瓊華不歸位,想來這人間,還會有許多被偷了原本的好氣運,白白苦命一生的人。”

頒玉:“唔……魔尊大人曾說過,只要有人念着,神就不會死。如今,瓊華上神.的名字,可還有凡人記得?”

“還有千萬人記得。”銜蒼語氣堅定,“白鏡修毀她的神像,甚至給她扣上邪神衰神的污名,也阻擋不住那些心思澄淨的人們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期盼她的歸來。”

頒玉隐隐覺得,眉間晶玉微微發燙,有些像心口發熱的滋味。

開了第一卦後,頒玉的卦攤才能出現在凡人眼中,被他們看到。

那個占算奇準的神婆又來了!不一會兒,卦桌前就排起了隊。

頒玉忙着看卦解難,銜蒼則陪在身旁,給那些求卦之人送上一杯茶水潤喉,他那壺茶似是永遠倒不盡,但無人察覺。

再苦再迷茫的人,聽了頒玉的話,喝了銜蒼遞來的茶,都會平靜下來。

一直忙到子時,即便頒玉不收錢,可卦桌上,也已聚起一小堆銅錢。

魔尊問:“這些銅錢,你打算如何?”

“遇廟則捐。”頒玉道,“王都的碧遮山上,不是有座富麗堂皇的廟宇嗎?我看那處是風水地,鎮守着百妖邪靈,我呢,把這些因果錢財捐給鎮妖閣,壓一壓妖邪,也算功德一件……”

“嗯,那座鎮妖閣。”銜蒼冷笑一聲,“廟中供奉真神之時,尚能鎮壓那些妖孽。如今供奉假神,他哪有能耐鎮妖邪?再漂亮的神像也是白搭,只怕那鎮妖閣,早已形同虛設。”

王都西郊的碧遮山上。

鎮妖閣燈火通明,供奉着白鏡修神像的主神殿內,凡人神使還在灑掃。

真金打造的主神像高八丈,神像後方的正面牆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妖面具。

這些面具上附着千百年來,被瓊華仙門的仙長們抓回的邪惡妖靈,它們被鎖在這一張張面具中,被天地鎮壓,日日困在鎮妖閣中修心修性,直到因果贖清,知曉善惡後,才得自由。

這晚,伺候灑掃的神使在續油燈之時,見牆上挂着的一張猙獰妖面裂了條縫。

他揉了揉眼睛,近前再看時,那面具忽然墜落,摔在地上,徹底碎裂開來。

頓時,邪風大作,鎮妖閣的九千九百定神燈同時熄滅,殿內妖鈴陣陣響起,震人魂魄。

“不、不好了!”神使扔下拂塵,奔出神殿狂呼,“妖!是那個千年的大妖!它逃了!!”

————

“今日,差不多了吧。”頒玉有些累了,舒展雙臂,說道,“收攤吧!”

銜蒼看向天邊,見一道光閃來,雙眼一亮,立刻按住了頒玉的肩膀,讓她先坐下:“頒玉,你看,是辭吾來了。”

一陣風過後,卦桌前站着一個臭臉小孩兒,身穿的衣服上寫滿了符箓仙訣。

“不是說了,不要來找我嗎?!”小孩兒開口就像吃了炮`仗,直怼銜蒼,“我自己有腳,想回的時候自然會回!”

頒玉之前的仙識看得不仔細,如今親眼看見這小魔君長什麽模樣後,她哎唷一聲。

小魔君辭吾白臉金眸,比他父親更像龍,乳氣未消,可愛得很。他額頭上還有一道天劫印,臉頰旁有兩道對稱的淡藍色水紋印,可見這龍是何屬性,已相當明顯了。

這長相,真水靈,正是頒玉喜歡的。

銜蒼上下一掃,見兒子披頭散發,穿着随意,形象不佳,頓了一下,立刻捏了個訣,束起了兒子的頭發。

辭吾金眸一眯,沒有理會魔尊,而是看向頒玉,滿臉狐疑道:“你又是誰?為何會跟他在一起?”

罷了,又問銜蒼:“你讓我回來見的,就是她?”

銜蒼:“辭吾,禮貌些。”

頒玉喜歡這小孩兒,看見他就莫名的開心,因而也就未責怪他無禮,反而笑眯眯回答道:“我是你父親請來,幫忙找你娘親的人。”

小魔君一怔,瞪眼看向魔尊。

“找個算卦小仙找我娘親?”小魔君表情猙獰,龇牙咧嘴。

頒玉笑道:“再小的仙,也是仙,找你娘親這事,關鍵還得看本事。”

不料小魔君暴怒,轉向銜蒼,大聲道:“你竟然想讓仙門的這些毀我娘親神像的雜碎們來找我娘親?!你怎麽想的?!”

銜蒼淡淡吐出兩個字:“閉嘴。”

頒玉連忙解釋:“話要說清楚,我沒動過你娘親的神像,自然也與你說的仙門雜碎不相同。”

銜蒼:“辭吾,上前給仙子問好。”

“就她?”小魔君指着頒玉,金瞳乍變豎瞳,說道,“仙氣弱的一戳就破,是條仙門狗就算了,還是個資質差的,讓小爺對她問好?她也配!”

頒玉還未開口,就聽九天之外響起隆隆雷聲。

頒玉仙識窺到小魔君的龍形本體,見細咪咪一條小黑龍嗷嗷蹦着,龍須翹起,不禁笑出了聲。

小魔君見到她笑,更是生氣,手一擡,直直指着頒玉:“區區雜仙,竟敢笑小爺?你也不照照鏡子,自己配不配!”

随着他擲地有聲的配不配,一道閃電砸下,就落在小魔君的腳邊,差點燎到小魔君垂在衣擺下的龍尾巴。

小魔君一蹦,撈起尾巴躲到桌子後,不知發生了何事,一雙眼睛瞪得溜圓,警覺一會兒後,見無異狀,扭頭對頒玉道:“你敢捏雷決劈我?”

頒玉繼續笑:“我竟還有這等能耐?”

見兒子差點被劈,銜蒼卻開心得很,語氣愉快道:“我早說,讓你收好尾巴……”

頒玉忽然噓了一聲:“都安靜。”

小魔君眼又是一瞪,手一擡,指着頒玉道:“還敢命令……”

話未說完,他就被銜蒼捂了嘴,噓聲道:“安靜,莫要擾她。”

小魔君愣了。

不是啊!我君父不是這種會聽命令的人啊?!他怎麽如此聽這小雜仙的話?中蠱了嗎?

頒玉扔了一把桃花,閉目片刻,睜眼道:“好重的妖氣,朝王宮方向去了。”

銜蒼眸光一沉,道:“是鎮妖閣。”

正在說話之時,長街的拐角處,一盞梅花燈亮了起來。

梅花燈後,一個戴白紗幕離遮面的女子款款蓮步而來。

頒玉額上桃花晶玉一閃,說道:“來活兒了。”

而銜蒼,則一揮衣袖,隐去了他與兒子的身形,大有攜子避嫌之意。

小魔君卻還好奇盯着這身着輕紗的女人,似乎很想掀開她面紗,看她長什麽模樣。

龍就是易好奇的生靈,越是遮,他越盯着看。

執梅花燈的女子停在卦桌前,出聲道:“是……求什麽,都可以嗎?”

桃花瓣都落回了卦桌上,頒玉一把抓在手中,笑道:“自然可以,姑娘卦桌前坐。”

那女子遲疑片刻,輕輕坐了下來,舉止文雅,看起來教養很好。

甫一坐下,裙擺輕動,露出一小巧鞋尖,嬌嫩如荷尖兒,小魔君直直盯着看,銜蒼見狀,提起小魔君的尾巴,擋住了他的眼睛,嚴肅道:“我教過你,不要盯着凡人女子的腳看。”

小魔君啧了一聲:“哼,又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腳嗎,當我沒有?”

頒玉:“姑娘想求什麽?”

那輕紗遮面的女子猶豫了許久,怯怯問道:“聽聞女先生神通廣大,什麽都能幫,就是私心為自己求利,也不會責備……”

“人不都是為了自己私心嗎?想求什麽,說出來就是。”

輕紗遮面女子柔柔弱弱道:“女先生能不能……偷命。”

頒玉:“……嗯?”

偷命?

“偷命。”那輕紗女子說,“我想偷我的姐姐,過她過的生活,活她的好命,連同她那好姻緣一起……都給我。”

頒玉一愣,笑容慢慢綻開:“……這倒是稀罕求法,也夠直白。”

作者有話要說:  嗨,你這小龍,竟敢對着你娘呸?你要罵你娘,九天玄雷就會劈你,誰讓你娘是神,你娘是天,都不用你爸出手打你屁股。

魔尊:真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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