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提燈】相府
王宮的正殿前,豎着一尊高八丈八的白鏡修神像,目低垂,面慈祥,年初剛剛落成。
白鏡修是二百年前誕生在西陲小國楚的一位皇子,皇子中行三,他的父王沉迷修道不理政事,楚國這小小邦國,實則是捏在王後和外戚手中。
白鏡修生母姓辛,只是個不得寵的美人,生下他後,為避殺身之禍,辛美人就向王後獻出了自己的親子,言說自己的兒子是個修仙命,将來會抛卻凡塵俗世,在仙術上有所造詣,故而她決定要遵從“天意”,把兒子放上無帆之舟,順東海水流,把他送到外海的仙山去。
王後滿意的點了頭,于是,楚王宮內的一群修道凡人裝模作樣一通唱誦後,就把小皇子放上小舟,推入了東海。
所有人都知道,辛美人這是在殺子求生,只不過辦法用的體面,不僅保全了自己,還合了王上和王後的心意。
那時,沒有人能預料到,白鏡修真的能飄到仙山去,還被瓊華上神親自養育,傳授仙法,而後被上天選中,在瓊華上神殒身後,接替了她的衣缽,飛升成為了新神。
白鏡修的氣運,與楚的國運息息相關。
新神誕生後短短三年,楚在新仙門的照拂下,從一個小小的邦國一躍成為泱泱大國,大昭王都城牆上的蕭字旗飄落,換成了張牙舞爪的白字旗,就連大昭王宮正殿後的金龍圖騰也被砸掉,換作了代表白鏡修的白虎圖騰。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句話,白姓楚王室的子孫們,最是清楚。
不僅如此,他們還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不管他們如何胡作非為,如何禍國,楚對四洲的統治也依然堅如磐石。
只要王宮裏設有白鏡修這祖宗的神像,滿足仙門仙長們的要求,并在每年白鏡修生辰之日,依據上神的喜好,向仙山獻上九十九位資質上佳的童男童女修道,他們就可再肆意妄為一整年。
白鏡修對自己的這些後輩們十分體貼,不僅要什麽就給什麽,還派了座下首徒君遷子前來鎮守王宮,有君遷子的仙法固護江山,大楚的王室子弟們只需每日尋歡作樂就可,自然不必擔心這鼎好的日子會斷掉。
有仙人駐王宮看管着,哪裏還有凡人敢謀反?凡人就是有這個心,也做不到。凡人與仙鬥,無異于雞蛋碰石頭。
大楚現今的皇上,年僅十六歲,他的父皇死在有十七個美人陪伴的龍床上,而他,有過之而不及。
年輕的皇帝每夜需要數十美陪伴,他不僅荒淫無度,還殘暴惡毒,許多美人陪寝之後,會被他活活虐殺,他則一邊欣賞着妃子們崩潰的尖叫聲,一邊蘸着她們的血,畫下她們死前的慘狀。
這夜,又是如此。
小皇帝常年浸在酒色財氣中,皮相狠媚,雖年紀尚輕,眼袋卻已耷拉到了鼻翼兩旁,一雙眼終日醉着,就沒清醒過。
他與數十位美人嬉戲着,他們的影子被燈投在窗戶上,漸漸地,那些影子重疊在了一起,殿內傳出美人們扭曲了的笑聲。
而後,嬉笑聲變成了驚叫和哀嚎。
白鏡修的首徒君遷子就在王宮觀星閣內打坐,那些被抻長了的嬉笑聲和慘叫聲傳來,他耳朵動了動,豆大的汗珠顆顆滴落。
“妖精!”君遷子忍至極限,連忙拿起身邊的玉色長劍,雙臂架着這柄長劍,雙手捏了個清心結,繼續打坐,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淡漠表情。
默念了幾遍瓊華太玄經後,君遷子神情漸漸平靜,心中雜念怒火随額上的汗蒸騰為白煙,脫離他體,消失不見。
而皇帝的寝宮內,血腥味彌漫開來,窗戶上大片大片的血還未幹,剛剛數十位活生生的美人已化為爛肉,只餘一位的倩影還盈盈站着。
她慢慢晃動着身體,幾只細細長長的腳緩緩從這美人的身體內伸出,美人高挺的鼻子,也漸漸變尖。
年輕的皇帝醉了一般,擡起一只手臂,招着手喊道:“晴茹,晴茹,還是你最得朕心,來啊,來啊晴茹,抱着朕,朕最愛你了,殺了誰也不能殺了你,江丞相真是我大楚的功臣,朕明日要賞再他黃金萬兩,獎他生了你這麽個尤物……”
那倩影嘻嘻一笑,她那幾個細細的長腿晃動着,她張開了尖細的嘴,聲音變粗了:“我啊,也最愛皇上……身上這八輩子都用不完的鼎盛福運。那白鏡修,真是這天下第一功臣,哈哈哈哈哈,這麽多的福運,一口抵百年修為啊!”
年輕的皇帝沉浸在幻想中,咯咯笑着,早已聽不到她在說什麽。
那倩影剛要俯身進食,殿外忽然妖風大作。
那妖異倩影一震,警覺道:“來者是誰?!”
最邊緣的窗戶上,又多了道影子,像是一個頭上長了兩幅面孔,一個長在頭頂,一個長在下頭。
下頭那張臉扭曲變長,裂出了一道口子,開口說話了:“多年不見,蛛七娘,你竟奪了凡人的身子,跑到這宮裏,做了凡人的妃子?”
那倩影又是一震:“是你?!妖皇尚桑!你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你不是被瓊華神壓在碧遮山了嗎?”
尖嘴妖哈哈笑道:“瓊華被天道滅後,碧遮山的封印就已松脫,這麽好的妖鬼華盛時運,本皇自然要把握機會,又怎能錯過?”
他正笑着,忽然鼻頭聳動,嗅了嗅,驚道:“這裏有仙道?!”
“哼……你是說在觀星閣打坐護法的那個君遷子?他是如今新神白鏡修的首徒。”那倩影說,“不過白鏡修有意與我們妖共榮修好,已叮囑過他的弟子。無論我們在人間做什麽,他都不會插手。”
尖嘴妖驚異道:“新神白鏡修?雖未聽過這名字,不過這小神倒是有幾分邪氣,好,好,他仁慈得很,竟知拿人界供養妖魔二界,合我脾氣!”
“魔?哪還有魔,魔界已被銜蒼淨了。”
“銜蒼!”尖嘴妖聲音發抖,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懼意,“瓊華都已死,他竟還活着?還滌淨了無方魔界?!”
那倩影嘻嘻一笑,道:“妖皇不必如此害怕,銜蒼雖還活着,但已不足為懼,天道萬雷誅瓊華時,銜蒼化本體替瓊華攔劫,根基被毀,自然不比從前……”
妖皇急問:“那他又是如何蕩淨魔界……”
“那條蒼龍畢竟修行萬年,萬年修為,就是折了多半也不容小觑,但只要咱們不去招惹如今的魔界,他就不會像從前那樣,主動對咱們出手,你沒見如今的人界境況嗎?他若還有力出手,又怎會讓咱們橫行?他現在,連那個白鏡修都管不了,想來是傷的不輕。”
“他竟還有今天!!”重面妖皇仰天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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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巷。
頒玉的卦桌前,輕紗女子緩緩道:“我所求,雖然聽起來卑劣,但姐姐回府省親時,曾說過不喜她現在的日子,命格太高并非她想要的,不如找個平平凡凡的婆家,做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在家中平靜安穩的一生……我想,我羨慕她的日子,而她也不想要太好的福命,就不如勻我一些……”
小魔君:“呵,說這些話,不就是要安慰自己嗎?誰還會嫌命太好?若她姐姐真的不想要好命,她用黑天半夜一個人來此處,求人偷她姐姐的命?”
魔尊按住了他的腦袋,輕聲道:“閉嘴。”
他兒子什麽都好,就是有些話痨。
其實,他之前很喜辭吾話多,畢竟上神身死後,他孤身做事,魔界的人雖感激他給予他們庇護之所,卻把他當神仙供奉着,并不敢接近他,更別提交談。
這個時候,兒子整日不停嘴,叨叨說着話,簡直就是救他命。
龍最怕寂寞,瓊華還在時,雖然因神性漸漸剝去了情感,整日不多言,但她在,哪怕終日閉關不與他說半句話,他也不寂寞。
這百年來,他無數次熬煞時,會欣慰的想,還好瓊華留了辭吾給他,不然失了希望的他真的要堕入無間魔域,被無情天地誅滅。
不過,再感激小話痨,等見到頒玉後,魔尊的想法就變了。
話痨兒子雖解悶,可話太多,就顯得教養上有點欠缺,再者,從前的瓊華上神十分讨厭話多之人,兒子生來就這麽多話,長此以往,頒玉怕是會嫌棄他,且順帶嫌棄他這個沒教好孩子的父親。
小魔君全然不知老父親的擔憂,撇了撇嘴,小聲嘟囔着:“難道不是嗎?”
頒玉仿佛聽不到他們父子說話,全神貫注聽着這女子的請求。
末了,她看向這位女子,明亮的雙眼像是能看穿這女子的面紗,女子低頭避開她的目光,聽到了她說:“姑娘莫怕,來,把你的手給我。”
輕紗女子慢慢把手放在了卦桌上,像被誰逼着做壞事,面紗之下的表情掙紮。
頒玉握住她的手,稍稍一捏,摸了她的骨頭。
細皮嫩肉的一只手,骨骼清晰,掂之也不雜沉。
奇怪……觀骨,這人出身應不是很好,命有上限,頂頭了也應是個繡娘,可頒玉又觀她的表皮,無論是發絲還是她的這身白皙細皮,瑩瑩散發的微弱貴氣告訴頒玉,這女孩子勢必出生在将相之家,家境優渥,自小就坐享昌隆福運。
頒玉握着輕紗女子的手沉默不語。
小魔君又好奇了,反正他在結界之內,凡人看不見他,索性就跑到了頒玉身邊,金燦燦的眼睛盯着看,看着看着,距離就近了。
他問:“這又是在做什麽?”
頒玉正在看這女子的往昔經歷,無空搭理這好奇小龍。
見頒玉不理他,小魔君圍着卦桌看了一圈,又好奇伸出手指,要去碰那輕紗女子的手背。
一道白光閃過,骨鞭卷住了他的手腕,輕輕一提。
魔尊:“我怎麽與你說的?”
小魔君聲似撒嬌:“我就摸一下!拿指甲尖尖輕輕摸一下!”
魔尊心累:“不許,明明有教導過你,行走人間,需多加小心,不得允許,不能冒犯凡人。”
魔尊內心焦急,明明在家教育的很好,怎麽在頒玉面前,這小子就想“犯事”呢?
小魔君也算聽話:“……好吧。我只是想知道,女人的手是否與這街上的人所說,柔軟溫暖,如同凝脂,觸之就失了理智,并非要去冒犯她。”
魔尊:“……”
魔尊:“以後不許到這種地方瞎逛,這不是什麽好地方。”
頒玉松開那女子的手,睜開眼睛,眉一蹙:“果然不對勁。”
那輕紗女子怯怯道:“是女先生認為我的請求過于卑鄙,不願意幫我嗎?”
頒玉看着她手中的燈,嘆了口氣,說道:“那倒不是,因果債不看表面……只是我看你如今也挺好,為何會生偷他人命運的心思?”
“我雖也不錯,可我更想要姐姐的命與運。”那輕紗女子說道,“姐姐琴棋書畫,雖樣樣都不如我,可卻因命好,是家中長女,因而嫁的頗高。不僅如此,她那丈夫是世界第一嚣張跋扈之人,喜怒無常,對誰都不好,連家父都怕他,可這樣的人,卻唯獨對姐姐好。”
頒玉:“那麽,姑娘的意思是,想要和你姐姐一樣,也嫁給那個人?”
“不錯,我想嫁給那個人,且擁有被那個人捧在手心,寵在心裏的福運,就和姐姐一樣。”
頒玉沉吟片刻,說道:“不後悔?”
那輕紗女子點頭道:“不後悔。”
頒玉深吸口氣,說道:“你先回家去,再晚些,就要被你父親察覺了。你所求,待我再想一想,明日子時前,我會親自到你家去找你。”
那女子語氣激動道:“女先生是說,真的有辦法給我和姐姐一樣的福運嗎?”
頒玉阖眼:“請姑娘先回,一日後,我自會給你答複。”
等女子離開後,頒玉長長嘆了口氣。
魔尊問道:“你在憂慮什麽?”
“我看到了這女子所求……與王宮有關。”
小魔君問:“什麽意思?”
頒玉指着東邊,說道:“王都東巷,第三個紅門,就是這姑娘的家。”
小魔君:“是哪裏?”
頒玉答:“相府。這姑娘姓江,是大楚江丞相的第二個女兒,江秀麗。她姐姐,就是那個讓大楚皇帝為她罷歌舞修高臺的寵妃。”
“我當是什麽,原來是妹妹羨慕姐姐得寵……無聊。”小魔君拍尾巴道。
銜蒼卻若有所思,問頒玉:“有何顧慮?”
頒玉無奈一笑,指着王宮說道:“顧慮大了,不管是來求我偷命的這個秀麗姑娘,還是那宮裏的寵妃姐姐,都奇怪的很……怪,真怪,她們的命和運,全是錯的。”
小魔君又是不懂,好奇問:“什麽意思?”
“那姑娘求我偷命,可我看她身上現在的命和運,就像偷的……”頒玉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