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從回來之後,苑池便隔三差五的被皇帝召進宮,許是多年未見,皇帝覺得苑池跟他記憶中的不一樣,或者說他從未有過關于苑池的記憶,如今只是想重新認識這個被他遺忘了多年的孩子。

寝宮裏,皇帝靠在榻上,榻邊一張矮桌上放着一只小而精致的香爐,苑池坐在一邊,太監和宮女已經被遣退。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着,大多時候是皇帝在說話,仿佛終于找到一個能傾訴的人一般。

“可能真的是年紀大了,這兩年我的身體好像一天不如一天……”

苑池垂下眼,“父皇應該好好休息。”

皇帝輕嘆一聲,“朕覺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停了一會兒,他說:“昨天晚上,朕夢到你母妃了。”

苑池微微皺眉,沒說話。

“她已經走了好多年了……你還記得她最愛什麽花嗎?”

他垂頭好似在思索,片刻之後,他擡起頭回道:“她好像不喜歡花。”

皇帝笑了起來,點頭道:“對,她不喜歡花。她喜歡珠寶首飾,最喜歡镯子。”

苑池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那個女人,但并未多說什麽。

皇帝突然問:“你恨她嗎?”

苑池擡頭看他,片刻之後,說:“由不得兒臣來恨。”

皇帝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又說:“前天,你大皇兄問朕你是否有當太子的意思,你怎麽說?”

“兒臣自知資質愚鈍,難當太子之位。”

“呵呵……你再愚鈍能有你大皇兄愚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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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池沒說話,卻在心裏笑了笑。

皇帝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眉心道:“不過,他雖然頭腦簡單了點兒,但也算是個孝順孩子。”說着,他指了指旁邊的香爐,“這裏面燃的香就是他找來給朕的,太醫看過了,的确是能明目清心的好東西。”

見他面露倦色,苑池起身道:“父皇,您該休息了。”

皇帝看他一眼,點了點頭,翻身躺下閉上眼,緩緩朝他擺了擺手。

苑池垂首後退了幾步,轉身離開了寝宮。

他并未多留,徑直出了皇宮。

馬車緩緩駛離,馬蹄聲從巨大的宮門口漸漸遠去,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細細的雨絲……

苑池下了馬車,小厮迎了上來,前幾天苑池打發了幾個苑憬找來的丫鬟,包括管事,然後又重新找了幾個過來。

進門之後,他将沾了雨的披風交給小厮,問了一句,“李源睡了嗎?”

“沒有,李公子在殿下的書房看書呢。”

苑池微微一挑眉,笑了一聲,原本打算去李源住的院子裏找他,這下便直接去書房了。

來到書房推門進去,李源正坐在書桌前寫寫畫畫,見他回來了打了聲招呼,筆卻沒有停下。

苑池走過去問:“寫什麽呢?”

“食譜。這兩天準備做新菜,先整理好寫下來。”

苑池拿起旁邊寫好的看了看,字一般,勉強算是工整,有幾張上面的食材一樣,只是調味料和草藥換了不同的,他猜這是為了找到最适合、味道最好的組合。

他輕笑着放下。問:“吃飯了嗎?”

李源點頭,“你呢?廚房還有湯,給你放在竈上熱着,你若不喝我就讓人把火熄了。”

“喝。”苑池說,“現在就讓他們拿過來,我們一起喝?”

“好,等我一下,馬上寫好了。”

李源低頭振筆疾書,苑池輕笑一聲,吩咐守在外頭的小厮去端湯來,他自己走到窗邊将窗推開,一陣夾着青草香氣的雨水氣息撲面而來,夜色正濃……

不久,小厮将湯送了過來,還有幾碟精致的糕點,李源和苑池對面而坐,一人一碗湯,邊喝邊聊。

李源說了自己院子裏草藥的長勢,又說張昭這幾天一直跟着苑池跑,都沒時間教他功夫了。

苑池笑了笑,說:“那我改天專門找個師父教你吧?”

“那倒也不用,”李源搖頭,“張昭就可以了,等他有空的時候再教我吧,不過他說我筋骨不好,不适合練武,但我又不是要當武林盟主,防個身總可以吧?”

苑池大笑,放下碗,“你要想學,我倒可以教你。”

“你?”李源問,上下打量他幾眼,“就你這身子骨?”他也就是這兩年才比較健壯。雖然苑池有跟張昭練武,但這改變不了他以前虛弱的事實,搞不好練得比他差呢。

“我這身子骨怎麽了?”苑池往前湊了湊,意有所指地問:“你要仔細檢查一下嗎?”

李源不知道他是在勾引他還是無意的,但心還是忍不住跳快了幾下,嘴裏半塊排骨都忘了咽下去。

至于檢查倒是不用了,他又不是沒見過苑池脫了衣服之後的樣子,身子骨絕對沒問題……也算是他的功勞了。

唉,自己費心費力養得身材完美的男人,自己卻吃不着……想到這裏他用力嚼了嚼嘴裏的肉,肉裏的軟骨嚼得喀喀響。

“你父皇今天找你幹什麽?還是聽他說話?”

苑池點頭,“還問我有沒有當太子的意思。”

李源一愣,“你怎麽說的?”

苑池搖搖頭,“其實我想不想當太子對他來說并不重要,但幾個皇兄卻在提防着我,他們以為我是回來争王位的,所以現在處處刁難我,等他們知道我無心同他們争之後,自然就沒事了。”說着他嘆了口氣,低聲說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李源看着他好一會兒,終于還是沒忍住,問:“你……真不想當皇帝?”

苑池看着笑着問:“你也不相信我?”

“不是……就是覺得,有誰不想當皇帝呢?”

當皇帝掌握天下,那麽大的權力誰不想要?穿越之前那些電視、電影、小說裏,許多人為了那把椅子争得頭破血流的,歷史上為了皇位骨肉相殘的也多得是。

他是沒機會參與了,倒是沒想到他還有近距離觀看奪嫡這出戲的機會。

“的确,皇帝的位置是很誘人。”苑池定定看着李源,“但是,那并不是屬于我的。應該說,這裏的一切都不屬于我……”除了你。

喝完了湯,丫鬟進來撤下了碗碟,兩人準備回房休息。

李源站起來,突然聞到了一陣香味,剛才被食物的味道蓋過了,沒注意,好像是從苑池身上散發出來的。

“你身上什麽味道?好香……”他下意識湊到苑池胸口嗅了嗅。

苑池自然地伸手搭在他肩上,“應該是在宮裏的時候沾上的香料味道。”

“哦。”李源揉了揉鼻子,雖然是挺好聞的味道,但是聞多了又有點兒奇怪。

但李源并未放在心上,回房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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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的早上,苑誠身邊的人來請苑池過去,說請他一同去山上打獵,而且一副不容拒絕的架式,苑池還不想跟對方撕破臉,于是答應了。

“你行不行啊?”李源有點擔心地問。自從發現那個大皇子對苑池不懷好意,他就一直擔心,尤其聽到是要一起去打獵……這指不定是獵人呢?

“沒事。”苑池一邊換衣服一邊說,“放心,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況且,張昭跟我一同去。”

有張昭在的确是安全不少。李源點頭,“那你自己小心點兒,早去早回啊。”

苑池看着他笑了笑,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李源愣了一下,還沒說什麽苑池已經收回手轉身走了。

而李源還站在原地回味剛才被摸的那一下,苑池不是沒摸過他,甚至還抱過他說看看他有沒有肌肉,但是都和剛才的感覺不同。

他伸手摸了摸臉,平心而論,這張臉比他原本的要好看,可長得好看未必人家會喜歡,再說了,都朝夕相處兩年多了,也沒看出苑池喜歡男的……終究是他多想了吧?

整整一個上午李源都一個人在胡思亂想,張昭在的話還能跟他聊兩句,雖然後者也是個悶葫蘆,最喜歡偷摘他的草藥。

晌午的時候,李源随便吃了點兒府裏廚子做的飯,其實廚子手藝不錯,家常菜做的很地道。

吃完飯沒多久,李源正坐在院裏喝茶,家丁過來通報說二皇子來了。

他連忙站起來想去迎接,但沒走幾步人已經進來了。

苑清一身白色長衫,體态清瘦外加皮膚稍顯蒼白,倒有一副仙風道骨的感覺。

“二皇子。”

“李公子。”苑清微笑着向李源打招呼。

比起苑誠和苑憬,李源對苑清很有好感,一點兒都沒有皇子高高在上的感覺,而且好像對苑池也不是虛情假意。

“我來找四皇弟,不過……”苑清看了看四周,笑着搖了搖頭,“好像又晚了一步。”

“苑池去打獵了。”李源說,“剛才大皇子的人來找他,說要一起去打獵……你沒去?”

苑清笑了笑,“我不會打獵,也不擅長騎馬,去了也沒用,所以這種事他們一向是跳過我的。”

李源哦了一聲,“其實打獵也沒什麽意思,一票人滿山追着動物,還不知捉不捉得到,我們坐下喝茶。”

苑清點頭,“好。”

兩人坐下,李源叫人拿個空杯過來,給他倒了自己剛才泡的草藥茶,淡淡的草藥香氣,聞起來就沁人心脾。

苑清喝了一口,贊不絕口。

“好些天沒見你了,二皇子在忙什麽呢?”

苑清放下茶杯嘆了口氣,“前幾天老毛病又犯了,太醫讓我在家好生調養,不要出門。”

“現在好些了嗎?”李源問。

苑清點頭,“好多了,所以就想來找四皇弟聊聊,那天晚上怕他一路颠簸太過辛苦,所以沒說上幾句便告辭了。”

“其實這些天苑池也幾乎天天往宮裏跑,你若是想見他,不如也去宮裏,應該能碰上。”

“不,”苑清搖了搖頭,“我不想在宮裏同四皇弟見面。”

李源不太明白。

“在宮裏規矩太多,耳目也多,不能好好說話,我只是想像普通哥哥和弟弟一樣同苑池聊一聊。”苑清嘆了口氣,“我們足有四年沒見,他走的時候才十四歲,想到就覺得對不起他。”

十四歲,普通人家的孩子正是愛玩愛笑的年紀,但苑池卻一個人被送到了別國當質子,幾乎已經是被放棄了。

“那時他又瘦又小,一點兒都不像個十四歲的孩子,不過現在真的是長大了。”

聽到苑清提起以前的苑池,李源想了想,問:“我一直想問,苑池的母親是哪時走的?他怎麽會被送到東野國去?”

苑清微微皺眉,“怎麽,四皇弟沒對你說嗎?”

李源搖頭。苑池好像一直不願意提起這些,尤其是關于他媽媽的事。

“其實四皇弟的母妃是宮裏禁忌的話題,她年輕時很受父皇寵愛,但是後宮三千,美女不計其數,能一生得寵的又有幾人?四皇弟的母妃失寵之後不甘心,想用邪術蠱惑父皇,事情敗露後被關進冷宮,最後發瘋而死,留下當時才十歲的四皇弟。”

李源聽得直皺眉,“這事……是真的嗎?”

苑清沉默片刻,嘆了口氣:“誰知道呢。”皇宮裏,不知有多少事真的成了假的,假的反倒成了真的……

“至于四皇弟被送到東野國……”苑清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

李源連忙說:“不方便就不用說了。”

他搖頭,“其實,當年被送到東野國的應該是我。”

什麽?李源愣了,詫異地看着苑清。

“當年東野國派人來指名要我到東野國,但因為我母妃家掌握軍權,送我去當質子外公肯定不會答應,因此父皇便讓四皇弟去了。”

苑池因為受母親連累而在宮裏無人聞問,幾乎是自生自滅,送他去當質子對某些人來說是再适合不過。

所以,這些年他一直對苑池心存愧疚。他從來沒有看不起這個弟弟,甚至苑池還在冷宮的時候好幾次想進去找他玩兒,可一直沒有勇氣踏進那扇門,直到苑池走了,不知道哪天能回來,他終于走進了那扇門,卻為時已晚。

“這些年,我一直想對苑池說聲對不起,明明是我這個當哥哥的應該去承受的,卻讓他……”苑清沒再說下去。

“二皇子……”李源覺得這話題有點兒沉重,便不想再說下去,話鋒一轉,說:“二皇子,我突然發現你的氣色好了很多啊。”

苑清笑了,說:“別叫我二皇子了,直接叫我苑清吧。”

“呃?”李源猶豫了一下,“可以嗎?”

苑清點頭,“說起來我還得多謝你的方子,回去之後喝了好幾天的湯,果然覺得舒服多了,胸也不悶了。”

“有效果就好,你可要堅持,調養是需要時間的。”李源面有得色地說,“苑池的身體之前也不好,是我用了兩年多時間幫他調養過來的。”

苑清眉頭微微一皺,“他之前身體不好?可是生了什麽病?”

李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雖然苑清不像是壞人,但苑池被人下毒的事沒幾個人知道,如果現在說出去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飛快思考之後,他笑着說:“也不是病,你也知道,他在冷宮過得不太好,大概是留下了病根,我剛見他的時候瘦得跟只猴兒似的,是我好不容易把他給養胖的。”

“原來如此。”苑清笑着說,“難怪他變化這麽大,想來應該是你的功勞。”

“不敢當。”說是這麽說,李源心裏還是有一絲得意的。

“冒昧問一句,李公子是東野國人嗎?”

這次李源毫不猶豫地一點頭,“是。”然後又把上次應付肖瑞的那些話添油加醋地說給了苑清聽,看他樣子倒也相信了。

李源與苑清聊了很久,喝掉了整整一壺茶。苑清看看日頭,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李源也站起來。

“不必了,侍從和馬車在外面等着我。”苑清微笑道,“你留步,四皇弟回來之後,你同他說一聲我來過,看他何時有空,我再來找他。”

李源點頭,“慢走。”

苑清轉身往外走,而這時有人從外面進來了,李源一看竟然是梨花長公主——李源吩咐過,若梨花來了不必通傳。

苑清并不認識梨花,這段日子宮裏有設宴接待東野國長公主,但他一向病弱,也沒打算和兄弟搶女人,都沒出席,況且她現在又是一身便裝,只以為是府裏的丫鬟,并未停下。

梨花倒是一眼就看到苑清了,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眼看着要栽倒在地,此時恰好經過她面前的苑清伸出手臂一撈,穩穩接住了她,然後将她扶了起來。

梨花驚魂未定,愣愣地看着苑清。

“沒事吧?”苑清松開手看着她。

梨花下意識搖頭,苑清微微一颔首之後就走了。

梨花愣在原地,突然又飛快轉過身,盯着苑清的背影。

“你沒事吧?”李源過來問。

“他是誰?”

李源也沒啥好隐瞞的,回道:“苑池的哥哥,二皇子。你沒磕着碰着吧?”這金枝玉葉的,碰壞了他可擔待不起。

梨花沒有回答,一直看着苑清離開的方向,臉頰慢慢升起紅暈,低喃道:“二皇子……是叫苑清吧……”

李源覺得她有點兒不對勁兒,這狀态好像……

“我喜歡他!”

“啊?”

“我想嫁給他!”梨花回過頭一臉興奮地說。

李源愣了,“這……”這也太快了。“你才第一次見他耶!”

“這不重要,我只知道第一眼見他就喜歡他了。”梨花一手捂着小鹿亂撞的胸口,又看着苑清離開的方向,“苑清……一定是清澈的‘清’。”

李源簡直無語,這長公主也未免太豪放了。

好吧,就算是一見鐘情,別人可以,可她不行,長公主是來和親的,她要嫁的是南鹿國的太子,要嫁給儲君。

“可是……二皇子将來不一定是太子啊。”雖然有點兒潑冷水,但李源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

苑清身體不好,雖然一個皇帝不一定要多麽強壯,但健健康康的總是好的吧?另外幾個皇子也都不是缺胳膊斷腿的,所以他一直覺得二皇子當太子的機會不大,而且看他本人好像也對太子的位置并不感興趣。

“我知道。”梨花笑了一聲,擡頭看着他,“可我想試一試,我想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她來南鹿國之前從來沒有喜歡的人,所以可以毫不在乎的任憑安排,但就在剛才,她終于見到了喜歡的人,不管他是二皇子還是太子,她都想為自己争取一把。

她目光清亮,少女情窦初開的姿态毫不遮掩,連眼角眉梢都是嬌羞。

李源看着她,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麽了。

他突然有點兒羨慕和佩服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異國長公主,至少,她能坦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為自己的幸福争取一次,不管成功與否,總不會遺憾……

“走,我們去找他!”梨花突然拉着李源的手往外走。

“哎?”李源吓一跳,“長公主!冷靜一點兒!”

“我很冷靜。還有,不是讓你別叫我長公主嗎?”

別看梨花是個年輕姑娘,力氣卻是不小,李源抽了半天沒抽回自己的手,當然他也不敢用力抽,怕讓她摔倒,只好就這樣在府裏家丁和丫鬟的詫異目光下一直被拉到了大門口。

“你這樣就不怕吓着二皇子?”

“有什麽好怕的?”梨花回頭瞪着他,“我又不是去搶他回來成親,只是想告訴他我的名字。”

“那也不急于這一時啊……欸別扯別扯!”

兩人拉拉扯扯出了府邸,門外肖瑞正站在馬車旁邊,一看他們這樣拉拉扯扯的出來了,面露驚訝。

“肖大人,看到剛才出來的人去哪兒了嗎?”梨花焦急地問。

肖瑞皺眉,但還是回答,“穿白衣服的那位?搭馬車往南邊去了。”

“走,追上去!”梨花拉着李源就上了馬車。

“李公子,這怎麽回事?”肖瑞還搞不清楚狀況。

李源欲哭無淚,人家一見鐘情關他什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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