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紐扣

“什麽矜持?”趙忱之顯然有些困惑。

吳越突然坐直,那只手狡兔一般在他眼前掠過,首飾盒已經被塞進了趙忱之的襯衫領口。

此時中秋剛過,白天氣溫最高時在二十多度,趙忱之也沒有在襯衫裏穿背心或T恤的習慣,首飾盒順暢滑落到他的安全帶上方,卡在那邊不上不下。

“啧!”他伸手去摸盒子。

吳越極為敏捷地爬到車後座去了。趙忱之的車雖然車內空間相對寬敞,但他原先以為只有小孩子才能不受阻礙地爬來爬去,想不到身邊人居然也有這縮骨奇術。

吳越爬到後座是為了避免尴尬,然而兩人互不搭理卻更尴尬了。微妙的氣氛讓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真想不通孫江東和歐陽在車裏為什麽會搞起名堂,他現在只想逃出去喘口氣。

趙忱之說:“你臉紅了。”

吳越罵道:“你哪看得見我的臉?開你的車吧!”

“太矜持也不好。”趙忱之說。

吳越說:“我和你不一樣,我他媽是有絲分裂出來的!”

趙忱之說:“哦。”

“‘哦’是什麽意思?”

趙忱之一手打着方向盤,一手別扭地在衣服裏摸戒指:“‘哦’的意思就是,回家我要親眼看看你怎麽分裂。”

抵達車庫,趙忱之把吳越拉下車,吳越叫道:“我不回你家,我要陪兔子!”

兔子的小屋就在車庫裏,該犬正被拴着,百無聊賴,十分歡迎吳越,露出渴望之神情。趙忱之把狗鏈解開,命令兔子到主屋去。兔子甩着涎水撒腿就跑,嘭地一聲撞在大門上,但并未受挫,似乎永遠愉悅地蹲在一旁。

趙忱之對吳越說:“你回家去陪兔子總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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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越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趙忱之冷笑:“沒有啊。”

“那你怎麽不依不饒的?”

趙忱之單手叉着吳越的後脖頸往屋裏走,另一只手上捏着首飾盒,他的步幅很大,走得很快,吳越幾乎被他推倒。

“你就是生氣了!”

“沒有啊。”

“錯不完全在我!”

“我沒生氣。”

趙忱之打開門,兔子呼啦蹿進去,直奔客廳的角落,那裏養着一缸魚,兔子喜歡癡迷地盯着它們看。

吳越則被推倒在沙發上。

“來吧,你分裂吧。”趙忱之建議。

吳越剛想爬起,趙忱之又把他摁倒了,而且大半個身體都壓了上來:“來分裂啊。”

“我他媽不分!”

趙忱之突然把手伸進了他單薄的衣服,問:“這裏會分嗎?”

吳越的發根倒豎,仿佛電流從他的皮膚表層蹿過,從頭到尾地僵硬了,他顫顫地問:“你知道你在摸哪兒嗎?”

趙忱之說:“知道啊。”

“知道你還摸?!”

“你分裂給我看啊。”趙忱之邊摸邊問,“你這裏會分嗎?這裏呢?這裏呢?也能分嗎?”

吳越奮力推拒,兩個人在沙發上扭打了起來,吳越叫道:“兔子救我!!”

兔子可能聽見了,又可能沒聽見,依舊迷戀地盯着那缸魚。

吳越說:“趙總趙總!難得休假,你就好好打一天游戲養精蓄銳不行嗎?!”

趙忱之突然掀了他的上衣,崩落了兩粒襯衫扣子。那兩粒扣子輕聲落在地板上又滾遠,一粒滾在茶幾底下,一粒滾向電視櫃。

吳越壓低聲線道:“趙忱之,睡覺可以,不要來硬的,這樣不文明!”

趙忱之頓時冷靜了一些,好似沸水離開了熱源。

吳越從不連名帶姓地稱呼他,當面要麽喊他“趙總”,要麽調侃似的叫“忱爺”,或者幹脆什麽都不喊,而用“喂”,或者“嗯……那個”引起他的注意。

他察覺到了吳越憤怒和害怕。

他把手從對方赤裸的肩膀上拿開,道歉:“對不起。”

“沒關系。”吳越說。

趙忱之彎腰去找紐扣,第一粒很快找到了,第二粒讓他在電視櫃下摸了很久。

吳越抓過襯衣披在肩上,卻沒有扣,他默默地望着趙忱之。然後他看見了掉落在地的首飾盒,便撿起來打開,将裏面的一枚白金鑲嵌鑽石的戒指握在手心。

趙忱之站起來,為難地表示夠不到,便去廚房找掃帚或者別的有長杆子的東西。

吳越不說話也不動,盯着他的背影。

趙忱之用掃帚把襯衣扣子弄了出來,吹了吹上邊稀少的灰塵。他是個整潔的人,每周默默來打掃兩次的鐘點工也不偷懶,所以家裏很幹淨,說纖塵不染都不為過。

“我去找針線,”他說,“我會幫你縫好,你等一下。”

吳越突然原諒他了,就因為這句簡簡單單的、說要縫衣服釘紐扣的話,甚至覺得他的提議未嘗不可接受。

夏目漱石說:“月亮真美啊。”

葉芝說:“當你老了,白發蒼蒼,睡意朦胧。”

普希金說:“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葉賽寧說:“白桦”——沒錯,他就是癡迷白桦。

有些人表達愛意卻不說愛字,他們羞于出口,往往會問:“要不要下碗面你吃?”“你還好嗎?”“累了嗎?”“路上順利嗎?”甚至“喝熱水”“穿秋褲”“多吃點”……

當然還有“我給你縫扣子”。

……況且趙忱之有好腰。

“趙總。”吳越問,“你們外國人有戶口本麽?”

趙忱之正在爬樓梯,聞言回頭:“戶口本是什麽?”

吳越說:“國情産物。”

這就是吳越表達的方式,他問需不需要戶口本,因為他的戶口挂在酒店的集體戶口下,結婚登記的話需要去轄區派出所開證明。

趙忱之沒聽懂,換誰都聽不懂,他捏着紐扣去找針線了。

吳越攤開手掌望着那枚戒指,覺得與其說是戒指,還不如是說是扳指,碩大而重,鑽石耀眼——總之不好看,男戒款式有限,很難花樣翻新。

“我想要個翡翠的……”吳越喃喃。

他記得小時候看電視,他媽指着慈禧太後手上的那枚戒指說真綠呀,就像夏天最綠的葉子,媽媽很喜歡。

他媽媽是個芭蕾舞演員,曾經在俄羅斯進修過,照理不太會喜歡什麽翠玉金銀,跳舞時也不适宜戴首飾。但她喜歡綠色,從早春的嫩芽,到布滿青苔的小徑,到遮天蔽日的樹叢,到山間的深潭……綠色讓重疾纏身的她倍感平靜和安慰。所以在臨終前的幾個月,她每天都望着窗外的那幾株桂花樹期盼着它們早些開花。她鐘情桂樹團圓的樹形,欣賞它們終年常綠的勃勃生機。

趙忱之從樓上下來了,他沒找到針線。

“去買一件新的怎樣?”他建議。

“衣服只是扣子掉了就要重買麽?”吳越反問。

“酒店客房裏似乎有針線包,”趙忱之說,“我去拿來。”

吳越說:“趙總,你似乎毀了我好幾件襯衫。”

趙忱之一愣,覺得言之有理,立即抓起手機撥號碼,接通後對人家說:“周先生,麻煩你送一打襯衫到我家裏來,要中號的。”

吳越問:“誰?”

他說:“裁縫。”

吳越譏諷地說:“送兩打吧,誰知道你什麽時候又要撕人衣服。”

趙忱之趕緊回撥:“周先生,還要一打中號西裝褲。”

吳越抓起沙發邊的電視遙控器扔到他臉上,被他很穩當地接住,放回原處。“我要回房間去了,”他說,“我需要冷靜地想一想,你不要來打擾我。”

吳越問:“想什麽?”

他說:“想我的所作所為。”

說着他就捧起游戲主機上樓,吳越問他晚飯怎麽解決,他表示随便,用托盤放在他房門口就行。吳越說你不能随便,你得有個明示,等追上樓,對方已經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嗤。”吳越說,“結婚倒是叫得歡實,至今卻不讓我進你房間……”

他做好晚飯送給趙忱之,又獨自在客廳等了一會兒,果然有人送襯衣和褲子來。每一件都是正裝款式,用料高端,貼身剪裁,制作精良,襯衣統一白色,褲子統一黑色,與之搭配還送了一打西服。

裁縫問:“趙先生是準備招保镖對不對?”

吳越說:“啊?”

裁縫又掏了十二幅墨鏡出來:“我都準備好了。”

“……”吳越拿出一副架在鼻梁上。

“這是手持電臺,功率大,不易受幹擾,你們先試着用,不懂我回頭再教你們。”

吳越默默接過。

“這是套無線通訊設備,這個微型耳機塞在耳孔裏,麥貼在耳朵背後,不管是聽音還是傳音都很清晰,保證和美國海軍陸戰隊用的一模一樣。”

“……”吳越再次接過。

裁縫問:“打算配什麽槍?”

“咦??”

裁縫搖頭:“不配槍,電擊棒可不得勁啊。你說吧,我這裏手槍型號齊全,基本能滿足大部分顧客的要求。”

吳越問:“您是裁縫嗎?”

“誰說我是裁縫?”裁縫反問。

吳越沖到樓梯下對着上面喊:“趙先生——!趙先生你戰友找你——!”

趙忱之沒搭理,當然也可能沒聽見,他的房間隔音比較好。裁縫留下一件防彈背心的樣品走了,吳越畢恭畢敬地将其送出大門。

突然裁縫叫道:“哎呀等一下,差點忘記!”

他說着拉開駕駛座上方的遮陽板,從裏面取出一件火柴盒大小的東西,遞給吳越:“簡易針線包,趙先生囑咐一定要的。”

吳越接過,目送其車緩緩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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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越心中湧動着當裁縫的夢想。

他捏着針線包,轉身卻找不到那兩粒扣子,想起是被趙忱之帶上樓了,他便順手把針線包扔在了茶幾上。

淩晨三點半他出門上班,卻發現針線包不見了,脫在一旁的襯衣也不見了,而後在門廳處找到,扣子已經縫上去了。

于是吳越辭職及搬家的事宜不了了之,說服他的既不是那枚昂貴的鑽戒,也不是那塊他永遠叫不對名字的表,而是加起來還不到八毛錢的簡易紙質針線包,以及兩粒白色塑料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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