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執行

趙忱之仍然想維持酒店運轉,因為酒店就如工廠,一旦停下,生産線就容易報廢。然而多運轉一天,多虧損一天,單單開一整天中央空調的成本就是三萬元,營業額卻一落千丈,估計不多久供電公司那邊就要上門要錢,然後斷電了。

一天他清晨醒來,心緒煩躁、翻來覆去再也睡不着,想起自己曾經幫助好幾家酒店扭虧為盈,當了好幾年的救火總經理,卻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不由得感慨江湖風波險惡,一山還有一山高,業主方不愧和國資委鬥了一輩子,死得很壯觀。

他心裏惦記吳越,便下樓去西餅房找他,沒想到他不在,連老讓都杳無影蹤。他給吳越打電話,才知道他去了藝術家倉庫。

他去找吳越,剛進倉庫外邊的院門就聽到重物挪動的聲音,急忙轉進去看,發現那人正在搬動那些礙事的石膏雕塑。

“今天西餅房沒開工?”趙忱之問。

吳越把雕塑扔到窗外,說:“老讓通知我和馬克休息,說他一個人就足夠了,還說他也晚一小時來。唉,還開什麽工啊,沒幾個住店客人了。”

趙忱之說:“這是連鎖效應,客人聽到了風言風語,都避而遠之。業主方這麽一頭栽倒,對市場震動很大。”

吳越埋怨:“我就不明白了,投資公司虧損的多了,欠着銀行錢不還的也多了,怎麽偏就他們轟轟烈烈。聽說前幾天業主方那個副總要逃往境外,鬧得全城抓捕,老百姓高興得跟過年似的,看了一整晚的熱鬧。”

趙忱之只剩下苦笑的份。

吳越又說:“您現在可有時間種花了,趙總經理。”

趙忱之低頭沉吟,突然說:“給你個副總當怎樣?”

吳越想也不想就回絕:“別開玩笑。”

“沒開玩笑,酒店原本四位副總如今只剩下一個,你去補個缺吧。”趙忱之說。

“我連部門經理都沒當過,怎麽當副總?”吳越問。

趙忱之伸個懶腰說:“反正也不管經營,陪陪我而已,改天讓露西郝也當個。”

吳越放下雕塑,不無惆悵地問:“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Advertisement

趙忱之說:“不。”

“酒店集團沒召喚你?”吳越問。

“暫時不。”趙忱之問,“你想挽留我?”

“我沒挽留你。”吳越偏着頭。

“你既然說了這話,那就是挽留。”趙忱之笑。

他卷起袖子幫吳越幹活,大概到了八九點鐘,才用手指胡亂梳了幾下頭發說:“我還是回酒店去守着吧,免得再生事端。”

他的車由于是業主方的資産,已經被國家依法收繳了,這幾天想去哪裏只能靠走路和公共交通。好在倉庫距離酒店步行也不超過十分鐘,走路反倒是鍛煉。

他問吳越:“一起去嗎?”

吳越說:“我還是繼續整理吧,我看您老往後要長期紮根倉庫了。”

趙忱之笑了笑,不以為然,走在半路時,他發現了大事不妙的兆頭。那位酒店僅剩的副總——獨苗苗王先生——正帶了兩個人大步流星地朝他的這邊趕來,看上去很是狼狽,西服口袋都被扯脫了。

“怎麽了?”

“你還有心情問怎麽了?”王總氣急敗壞,“你去哪兒了?法院封門呢!強制執行!”

趙忱之吃了一驚:“不是說不封麽?只是産權更疊怎麽會影響正常經營?那住店客人呢?”

王總說:“呸!情理是情理,事實是事實啊!業主方那個操蛋的副總在裏面也不知道咬了誰出來,或者又作什麽妖,小道消息還說他一進去就亂噴,上上下下噴了幾百號人,上至副省級,下至副股級,總之現在鬧得比原先大了十倍,我們酒店成了漩渦中心了!昨天沒幾個客人,法院說再給兩個小時,等他們退房走了,然後就財産封存。我本來想和他們講講道理,結果被推搡出來了!”

趙忱之問:“員工的私人物品呢?”

“正在往外搶呢,不然以後就再難拿了,法院說窗子上也要貼,看誰敢撕了進去。”王總抹了一把汗說,“唉,我就是過來報給你一聲,我得走了。”

趙忱之問:“去哪兒?”

王總說:“我去廟裏求個簽,最近實在倒了血黴啦,得問問師父該怎麽破解。對了趙總,我已經夠講義氣的啦,這回算是口頭辭職,咱們以後見面還是朋友!”

趙忱之無力地擺手:“當然,當然,謝謝你王總。”

他站在路當中發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耳邊仿佛有一只風箱,發出很大的呼哧聲,過了半分多鐘才意識到那是自己在呼吸。

他頓時驚覺自己依舊是總經理,必須堅守到最後一刻,于是邁開長腿往酒店跑,越跑越是心急如焚。

沒到酒店門口,就看見許多輛執勤的公車,好些個穿着制服的差役,酒店大門洞開,氣氛緊張,保安門童早就離了崗,有客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往外走。

他站在大門正對面,叉着腰,仰頭望着這棟大樓,仿佛在看自己剛剛進了棺材的遠房表弟,痛徹心扉談不上,但也有七八分的懊惱,哀嘆死亡來得太快太早。

他倒是沒考慮這倒黴酒店将是他職業生涯中的污點,身處那種環境,來不及想胡思亂想,滿腦子都在思索怎樣開金手指力挽狂瀾,各種玄幻。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注意到日餐廳那四位正穿着和服、相當落拓地站在大門附近,別人問他們話,他們裝作國際友人的樣子,茫然搖頭。迎賓姑娘早已不知所終。

郝江南抱着十多把菜刀,徐光芒捧着幾塊砧板和壽司模具,毛湯姆拎着兩只烤紫菜的小爐,鸠山自己則背着個幾乎比他人還高的大包袱,裏面裝着零零碎碎的餐廚用品。

這些都是鸠山廚師的個人財産,不屬于酒店,看在中日一衣帶水的份上,法院寬宏大量地讓他帶了出來。

趙忱之跑近,郝江南眼睛尖第一個看見他,連忙迎上來說:“瓦達西瓦……”

趙忱之說:“行了露西郝,法官們都認識我。”

郝江南松了口氣:“那你趕緊拿個主意啊,鸠山大叔早上剛買的鲔魚全失陷在裏面了!”

“現在還想什麽魚?咱們都失業了!”小徐十分沒好氣。

郝江南冷笑:“上個月就知道快失業了,你自己不走,這時候又來說什麽?”

趙忱之問:“讓皮埃爾呢?”

郝江南朝着法院的車努嘴。

趙忱之吓了一跳:“他被抓了?他妨礙公務了?”

郝江南搖頭:“那倒沒有,他就是長得吓人,人家為了以防萬一,先請他車裏坐坐。”

趙忱之連忙朝着那排公務車走去,邊走邊回頭問是哪一輛。找到了車,他低頭一看,果然見老讓被拷在裏面,由于其體型過大,在狹窄的車後座坐也不是、躺也不是,顯得十分憋屈難受。

趙忱之皺眉問:“你做了什麽?”

老讓委屈地說:“他們要給我的烤箱貼封條。”

趙忱之說:“烤箱是酒店的東西,早晚要沖抵債務,你不該管也沒資格管。”

老讓紅着眼眶說:“我舍不得啊。”

趙忱之又問:“你不會打人了吧?”

老讓還沒來得及回答,有個法警從邊上過來,虎着臉說:“打人倒是沒有,但他打算一頭碰死在烤箱上,過去我總想象不出黃繼光堵搶眼是什麽樣,這回算是親眼見到了!”

他解開老讓的手铐,把他拉出車外,做了個“請”的姿勢:“既然你們總經理都到場了,那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一邊站着去!”

老讓站到酒店入口處噴泉邊上,嘴裏叽裏咕嚕不幹不淨,然後氣哼哼地拍打白色廚師服上的灰塵。郝江南把所有的刀都明晃晃插在腰帶上,仿佛已混跡江湖多年,蹲在一旁安慰他。

趙忱之煩惱地揉亂了頭發,突然摘下胸口總經理的銘牌,用力扔進了噴泉。

這時候又來不速之客,是孫江東和歐陽。兩人非常低調地各騎一輛電瓶車,歐陽還細心地易了容,穿着一身藍布工作服跟個電工師傅似的,顯然他對法警有所忌憚,但又不願意錯過看熱鬧的機會。

他們倆倒還算識趣,簡單打了聲招呼後便站在一旁觀摩。津津有味之際,歐陽小聲對趙忱之說:“貴司突然變成這樣真是意料之外啊,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趙忱之苦笑:“你有10億嗎?”

歐陽問:“老撾幣還是泰铢?”

趙忱之說:“這酒店估值至少12億,不如歐陽先生把它買下,我還是給你當總經理。”

歐陽趕緊掏兜,從皮夾子裏抽出幾百塊拍奉上:“趙總,我認為你的建議非常好,我司能聘請到你這樣的職業經理人也非常榮幸!我決定收購這家酒店了,這是定金,請笑納。”

孫江東從他手裏把錢抽走,臉色不愉:“別鬧,趙總沒心情和你開玩笑。”

趙忱之苦笑着扯開領帶,一言不發,他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多守着這酒店的殘骸一會兒,算是有始有終;而且現場總需要一個負責人,說不定法院還會再來找他。

這時有人從身後扯他的衣服,他回頭看是吳越,不由得心裏一熱。

吳越勉強笑了笑,說:“這下我的副總經理也沒戲了。”

趙忱之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在他發際線內的傷疤上響亮親了一口。這兩人從不在公共場合做親密舉動,趙忱之突然這樣,說明他在共和國司法程序的刺激下有些放飛。

吳越吓了一跳,幾個站在附近的法警也看見了,虎目圓瞪,表情充滿探究。

這種情況應該趕緊化解,以免讓對方覺得是挑釁。郝江南反應極快,沖過來把腦袋往趙忱之口鼻上哐地一撞,喊:“哥哥,這往後我們該怎麽辦啊?”

趙忱之雖然已經意識到了不妥,但被她這一擊差點兒敲落了門牙,劇痛中不自覺滿含熱淚,挽着她顫聲說:“沒事……沒事……”

吳越緊緊擁抱他們兩個,仿佛擁抱住全世界:“小妹,有大哥在,不會委屈你的!”

法警們發現是狗血家庭題材,大為沒趣,轉過臉不看了。

郝江南趁機把手裏的刀具全遞出來:“好哥哥,幫我拿一下,謝謝。”

吳越無奈地接過,捧了一會兒,還是學着插在腰帶上。

郝江南壓低聲音警告趙忱之:“趙總你給我注意點兒,萬一把你抓進去了,我非爬牆不可。”

“什麽牆?”趙忱之捂着嘴問。

郝江南說:“總裁放心,我會把腎留給你!”

“我為什麽要你的腎?”趙忱之又問,突然一陣酸熱,幾滴鼻血灑落下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