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霰彈

趙忱之被拖住簽了字,摁了手印,算是交接了。

一行人被趕了出來,只好逶迤往歐陽的藝術家倉庫去,無論如何總得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尤其是拖家帶口、東西又多。

路上吳越問郝江南:“你哥呢?”

郝江南說:“我哥應該是犯了什麽事,一見法警就跑,現在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吳越給郝江北打電話,“哈利,幹嘛呢?”

郝江北說:“突然想起明天要交車,但是車子還沒給人弄好,所以趕緊回家改裝車呢,我挂了哈,一手托着排氣管講話不方便!”

吳越收了線,默默望着郝江南。

郝江南很嚴肅:“他這個人沒有集體榮譽感,如果放任其坐大,日後必定是改革的阻力,必須引起警惕。”

吳越問:“你是親妹子嗎?”

郝江南說:“特別親。”

吳越又問:“你們日餐廳的打算以後怎麽辦?”

郝江南望了一眼走在前方的鸠山,小聲說:“不知道,但鸠師傅好像有別的想法,我也只悄悄兒告訴你,好幾家高星級酒店想挖我們去呢。”

話音剛落,鸠山突然停下腳步,将包袱往小徐背上一扔,轉身往回跑。

小徐被砸得身子一偏,喊:“師傅,你去哪兒啊?”

鸠山喊:“冰箱!Fish!”一路小跑,頭也不回。

小徐說:“啧,老頭對鲔魚是真愛,這下要去虎口奪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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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越問:“你們幾個不跟着?”

小徐說:“跟着幹嘛?他被抓了不過是批評教育一回,我們被抓了可就是妨礙司法啦。”

趙忱之接過他背上的包袱和手裏的雜物說:“你給我跟着。”

“趙總,我……”

“湯姆毛,還有讓,”趙忱之對郝江南努嘴,“以及露西郝,你們都去給我跟着。鸠山先生萬一有個好歹,我拿你們試問!”

雖然酒店沒了,但總經理的餘威尚在,趙忱之此話一出,被點名的幾個人不由自主就服從命令,朝着鸠山離開的方向跑去,郝江南腿短但跑得不慢,裹挾着一股妖風。

剩下趙忱之、吳越、孫江東和歐陽繼續往倉庫走。

趙忱之剛才強打精神下了個命令,這時候顯得頹然拖沓,吳越也情緒不高,只有孫江東和歐陽你一言我一語一逗一捧哔哔叭叭十分興奮。

歐陽搭着趙忱之的肩膀說:“趙總啊,人生最有趣味的事情呢就是送舊迎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你起點這麽高,能力這麽突出,所以還是要繼續推動事業,籌建未來對不對?”

孫江東則問:“趙總,你對管理民營醫院有經驗嗎?”

趙忱之只想靜靜,所以沒搭話。

歐陽又說:“十億我是拿不出來的,要不我把這大房子和周圍的地皮賣了,湊個幾百萬救急?”

趙忱之明知他在開玩笑,卻觸動了一些心思,低聲說:“其實不需要十億,他們不過是資金鏈斷了,只要有個兩三億能夠還上甲家的,再從甲家借了錢還乙家的利息,接着又從乙往外借……一旦轉動起來便好辦了。另外他們所欠的外債不止十億,那天找我問話時辦案人員說了,總數約莫幾十億吧。”

歐陽感慨:“世道人心變了,我都沒這樣的狗膽!”

趙忱之苦笑:“據說為了查劉董,檢察院大半年前就開始布控了。那天我聽他們漏出一句什麽‘上手段’,初開始沒懂,回來琢磨應該是電話監聽和行蹤監視的意思。”

“你們老劉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歐陽問。

趙忱之嘆氣說,我不知道。

說話間他推開了倉庫的鐵門。由于屋裏空空蕩蕩,所以趙、吳兩個人從來不上鎖,鎖了也沒用,四周圍都是漏風窗戶。

吳越問歐陽:“當初貴公司對藝術家們采取驅逐行動時,把他們的窗玻璃都砸爛了,後來就沒想到修補一下?”

歐陽抵賴:“什麽行動?什麽藝術家?我們是持照開業、合法經營、按時依規納稅的正經有限責任公司,這大房子來路絕對正當,裏面沒有糾紛、流血和任何見不得人的東西。”

“行了行了,再解釋我們更消受不起你這大房子了。”

吳越想把鐵門附近的兩塊碎磚撿走,就在這麽稍微彎腰的工夫,趙忱之突然摁住他的後腦往地下一壓,接着聽到“砰”一聲巨響,等他再度擡頭時,發現歐陽和趙忱之都捂着胳膊,一人一邊靠在門上。

“怎麽了?”他驚問。

對面閣樓上站着個影子,手中抓着一杆獵槍,見一擊得手,趕緊飛奔幾步從二樓的窗口跳了出去。

那邊窗口外有一棵樹齡上百年的香樟樹,枝繁葉茂,但凡稍微一點兒攀爬技術就能從那裏進出,藝術家們甚至還專門修建了一個樹屋。

吳越想都不想地就追過去,趙忱之連忙喊:“別追!”

吳越跳過礙手礙腳的固定雕塑往閣樓上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麽還鬧起槍戰來了?”

孫江東扶住搖搖欲墜的歐陽,指着他的鼻子罵道:“看你他媽的以後還自稱正經公司不?那個舉槍的總是仇家吧?”

他從衣兜裏掏出一把手術用的小剪子,先剪開歐陽的衣服,擦幹淨血看了一眼,又剪開趙忱之的,觀察說,“沒事,死不了人的,土制獵槍。”

歐陽挨了槍子,痛得鑽心,嘴巴還很犟:“我覺得不是工商也是稅務,要麽國稅要麽地稅!”

“放屁!”孫江東說,“國稅地稅想收拾你還用得着槍?”

他拎起趙忱之的胳膊上下打量:“沒傷到要害吧?”

“好像……沒有,只有左邊一點。”趙忱之直抽冷氣,他挨了七八粒彈丸,都打在肩膀附近,那些小而近圓形的傷口都在汩汩出血。

歐陽比他傷得嚴重些,因為他本來就是對方的目标,雖說靈活閃得快,但也挨了二三十粒砂彈,右手上臂幾乎被打成了篩子,還有幾粒不幸打到了臉上,以後必定會留疤,再過幾年說不定外界還會流傳關于歐陽麻子的笑話。

孫江東果斷地一手扶起一個,說:“走吧,回醫院挖子彈去!”

趙忱之擔心吳越,高喊:“別追了,吳越你給我回來!”

吳越從二樓窗口翻出去,跳到香樟樹的樹屋上,偷襲者已經敏捷地從樹上跳下去了。他擔心那人回頭放槍,不敢再追,只見對方鑽進一輛半新不舊的黑色轎車,伴随着一陣引擎轟鳴和尾氣噴薄飛快消失在路口。

“居然還有幫手。”吳越自言自語。

他回去告訴其餘三人自己所看到的。

歐陽問:“瞧見車號了嗎?”

吳越說:“人家摘了。”

“什麽車型?”

“普桑之類的,挺老的車型。”

歐陽說:“嗯,那是我們正經公司業務員的标配,看來對方也不差省油的燈啊。”

孫江東推着電瓶車急急地說:“歐陽先跟我的先回去,他的傷比較重,不及時處理比較危險。我只能帶一個人,吳越你和趙總打車過來吧!”

吳越點頭:“嗯!”

趙忱之用紙巾捂住傷口,苦笑道:“我不想坐車,按照今天這倒黴的架勢,大約下一次遇到的便是車禍。”

吳越怒道:“別他媽烏鴉嘴,我去路口找出租!”

孫江東和歐陽絕塵而去,吳越也跑開了,趙忱之只好自我拯救——為了避免繼續大量失血,他前臂內屈,解下領帶做成臨時的止血帶,胡亂紮住,每隔三分鐘放開一次。

他覺得渾身乏力,看東西視野縮小,仿佛瞳孔周邊蒙了一圈白翳,只看得清正前方的一小塊,造成這種情況不知道是由于失血,還是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進食的緣故。

他在路邊席地而坐,忍痛解開止血帶,強撐着脫下外套西服,雖說那已經被子彈打穿又被孫江東剪爛了,但不脫的話會影響醫生後續處理。

他越發呼吸滞重,覺得頭重腳輕,耳朵裏嗡嗡作響,鬓角有豆大的汗珠滴下……這一切都是血壓降低,即将休克的跡象。

所謂休克,患者并不一定失去意識,有些看上去煩躁不安、精神興奮的,反倒是休克前期的典型表現,當然到了後期人就意識模糊了。

趙忱之胡亂地想:看來身上口子開多了還是不行,放血太快……又想:現在倒下未免吓着吳越,還是應該再撐片刻……還想:或者我跟他說一聲再暈?

他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太妥,恍惚間見吳越正往這裏跑,然而他在喊些什麽,卻怎麽也聽不清了……

許久,趙忱之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周圍一片白色,頭頂的天花板年久失修,黴斑點點,空氣裏彌漫着84消毒液的味道。除此之外他滿臉剃須膏,吳越正趴在他身上,細心地替他刮胡子。

趙忱之一瞬間以為自己昏迷十年了,然而看牆上的挂鐘,也才過去了五六個小時。

“……什麽情況?”他啞聲問。

“閑着也是閑着。”吳越淡淡地說,“麻煩您頭往右偏一點。”

“我暈倒了?”

“是啊,真沒出息。”

吳越貼得很近,呼吸都能拂到他臉上。趙忱之專注地盯着他撲閃撲閃的眼睫毛,像凝視藝術品那麽用心。

他有一張精致的面孔,紅顏皓齒,有時甚至覺得不像個男孩子。

“這是陸總專家的醫院?”趙忱之問。

“不是。”吳越搖頭,“他的醫院太遠了,我來不及送你過去,這是第二人民醫院。”

“那我的槍傷豈不是很難解釋?”

“并沒有,”吳越說,“西郊外有一座小山,那兒經常有偷獵鳥類和小走獸的人,我對醫生說你登山的時候被偷獵者拿土槍誤傷了,對方則跑了。”

“醫生說什麽。”

“醫生問你為什麽登山穿西服和皮鞋。”吳越聳肩。

他清理完趙忱之臉上最後一點剃須膏,拍着他潔淨的臉頰問:“趙總,要不要親一口?”

趙忱之說:“來啊。”

吳越說:“還是算了吧,服務已經夠到位的了。”

趙忱之問:“子彈取出來了?”

吳越點頭:“嗯,取了一個多小時,比想象得多,有十三四粒小鋼珠。好像哪兒還傷了一根挺大的靜脈,所以你流血那麽厲害,醫生說失血量已經超過10%了,難怪你後來會暈倒。”

“也不知道歐陽怎樣。”

吳越幸災樂禍地笑道:“那小子身上有三十多顆呢,肩膀都打成馬蜂窩了,孫江東還說他挖子彈挖得好煩躁,恨不得直接給截肢算了。”

趙忱之伸右手攬住他的脖子:“我有話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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