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歲月凋朱顏,人間辭骨肉

“塔羅”這個名字,在末狄族古言裏代表的意義是“蛇的毒牙”。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含義是在七歲時,阿父從草原游獵回來帶了條毒蛇,他親眼看着那蛇身如何斑斓扭曲,看着阿父撬開蛇口讓他瞧清楚毒牙的可怖。

“末狄的兒郎,就像是毒蛇,我們不如虎狼兇惡,比不上犬獒雄壯,但是我們曾一度成為這片疆域的霸主,就是因為我們的狠毒。”阿父将毒蛇盤在手臂上,捏着蛇頭朝向他,“過來摸一摸,記住毒蛇的存在。”

那蛇似乎是動彈不得了。他遲疑着伸出手去,不料阿父在即将觸碰時突然松開指頭,毒蛇猛地咬住他的虎口。塔羅下意識一甩手,毒蛇被他抛了出去,摔進草叢不見了。

他驚魂未定,看着阿父取出蛇藥給他療毒,嘴巴張了幾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蛇的力量并不強大,致命處在于隐忍和陰毒。今天這一課是告訴你,除了自己永遠不要相信別人,對待敵人也絕對不能留其活口後患,你要做這樣的人。”

塔羅的記憶裏只有阿父和大兄,并沒有阿母的存在。不僅是塔羅,他們族裏同齡的孩子也都沒有母親,在那幽深山谷裏偶爾見到的幾個女人俱是形銷骨立、空洞無神,比起女人更像是被馴養的牲口。

幼時他問起這些事,父兄的态度都是冷漠不屑的,連帶着等到他漸漸長大,就明白了在族裏沒有女人,只有工具,可以任意掠奪,然後随便圈養或滅口。

在他十八歲那年,大兄劫掠了一個漂亮女人回山谷,這在族裏是很常見的事情,可令人憤怒的是,他那身為少族長的大兄居然愛上了這個女人,不願意把她作為奴隸分享給其他人,而且不惜為她和阿父抗衡。

當時族裏的情況很僵持,塔羅與大兄親厚,沒少去說服他,然而每次過去都能跟那女人撞面。她無疑是美麗的,胡裙覆蓋着曼妙身軀,卷發下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每次倒酒時與塔羅短暫的對視,都能看得他迷醉起來。

塔羅慢慢明白了女人的魅力,他開始為大兄和這個女人向阿父求情。出乎意料的是,當他開口後,阿父軟化了态度,讓大兄帶着女人離開山谷。

他們離開的第二天,阿父就下令所有族人都藏進了深山,潛伏兩日後有一隊人馬闖了進來,因他們事先設下的陷阱傷亡慘重,然後兩方厮殺,他們大獲全勝。

塔羅清點勝利品的時候,在敵方首領身上看到了大兄的鑲金腰刀。

那一刻他拿刀的手在顫抖,阿父不知何時來到了身後,輕輕問道:“現在,你知道這些敵人是怎麽來的了嗎?”

大兄死了,死在他愛上的女人手裏。

那個女人被劫來後從不甘心作為奴隸,因此她使勁手段迷惑他們,終于等到了離開這裏的那天。在走出山谷的第二天,她就灌醉了大兄,然後拿刀把他的脖子捅了個稀巴爛,拼命跑到附近的部族裏說出了山谷的秘密。

“女人,就是這樣狡猾無情的東西。她們沒有男人的力量,本就該是低賤的奴隸,可是她們不甘心,就像吸血的蟲子一樣可怕。”阿父說道,“當你大兄被女人迷惑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有資格做我的兒子,我不吝于用他再給你和族人們上一課。塔羅,從今天起,你就是少族長。”

駐地暴露,他們在消滅第一波敵人後不得不連夜遷徙,也就在這一路上,塔羅終于觸碰到自己以前無權得知的東西,知道了末狄族的秘密——

七十年前,末狄族因內亂分裂,國破人亡,王室更是被屠戮殆盡只有一名王子趁亂逃了出來,在心腹的護衛下來到那山谷休養生息。

塔羅一家,就流着末狄王室的血,從他出生起便背負着祖輩留下的責任,要讓末狄恢複榮光,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三年前,我阿父病逝,我成了族長,擔負起複興的責任。但是要想重建昔日的末狄族并不容易,我們不僅需要強大的勇士和人力,還要數不盡的物力,光憑劫掠和走商根本不足以支撐發動戰争的消耗。”

面對塔羅的冷言,楚留香淡淡道:“因此,你把主意打到了末狄王墓上?”

“先祖手劄記載,末狄王墓裏藏匿了無盡財寶,足以支撐我們度過最艱難的時期。然而王墓所在十分隐秘,就連他也只知道大致的方向,這麽多年來為了躲避其他部族的追查和繁衍生息,我們已經龜縮了許久,該是時候拿回屬于末狄的東西。”塔羅看向桃,目光陰鸷,“我派出好幾波蛇衛都一去不回,我只能親自帶人出馬追查至此,才知道原來是有一個賤女在此作祟,更沒想到先前那批蛇衛裏面竟然有人受不了這賤女的引誘,竟然出賣自己的同伴和主子。”

楚留香想起了之前在客棧裏幫着桃出手的“張老板”,終于捋清了目前線索。

“您的确是說了實話。”桃幽幽道,“不過,您說錯了一件事。”

塔羅冷冷道:“什麽?”

“這裏的确是末狄王墓,但它現在已經屬于烏蘭大巫。”桃舉起一只手,以詠嘆的語調輕聲道,“唯有大巫,才能永存于此,其他的……呵。”

她話音剛落,人就像飄萍鬼影一樣動了,兩把淬毒匕首落在手中,腰身于半空一折,竟然消失了。

一股寒意突然從塔羅背後升起,他想也不想地往前一撲,耳邊随即傳來兩道沉悶的聲音——跟在他身邊的兩個蛇衛,在這一回合下被割了喉。

一擊成,桃卻沒有急于向塔羅補刀,因為有一把折扇點在了她後頸大穴上,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這個女人身法之快,在楚留香所見者中唯有石觀音和水母陰姬能與之一論,哪怕是他都險些錯了手。目光一瞥地上的屍體,楚留香眼神微冷,道:“閣下未免太過心狠手辣。”

桃仍是看着塔羅,嘴邊嚼着笑,反問:“他們不該死嗎?”

“任何人都沒有制裁和剝奪他人性命的權力。”楚留香道,“無論對錯是非,或者強弱成敗,生命的基礎就是尊重。”

桃默了片刻,緩緩道:“楚公子,倒是一位慈悲君子,不過……”

楚留香眉頭一皺,飛身向後退去,卻見桃飛刀出手封鎖他左右兩邊去路,然後雙腿為剪絞向他的脖子!

“你們,都得死!”

折扇插入她雙足之間,一格一帶拽得桃向下摔去,卻不料這女人一手撐地将身一扭,牽制着楚留香向後失穩。趁此一合之機,她向塔羅打出了一把鐵彈子,共計九顆,前後銜接,角度刁鑽,每每要命!

楚留香被她豁命阻擋,已經來不及去截下!

六聲脆響後,塔羅手中刀刃劈下六顆鐵彈子,當第七顆打在刀上時,已經細紋密布的腰刀應聲而斷!

“啊——”

塔羅痛呼一聲,第八顆鐵彈子打中了他左眼,頃刻間鮮血淋漓,而第九顆離他的咽喉只有方寸距離!

一道黑影,如飛燕出林,自畫壁之後竄出,轉瞬而至,兩根指頭于間不容發之際一伸,穩穩夾住了這顆鐵彈子!

楚留香松了口氣,笑道:“陸兄,無恙否?”

“好得很。”

來者自然是陸小鳳,他一身灰塵污垢,比起鳳凰更像髒兮兮的野山雞,可是當他的四條眉毛微微一挑,就有了別樣的鮮活氣。

桃臉色驟變,當看清陸小鳳手中之物時更目龇劇裂,險些就脫開楚留香的桎梏沖上去咬下他一塊肉來。

陸小鳳左手捏着那顆鐵彈子,右手卻捧着兩面重合的寶鏡。

陰陽兩面,七蛇盤邊,正是那面被烏蘭大巫随身攜帶的幻世鏡,不知如何分了開來。

“你竟敢——”桃發狠之下自折手骨,拖着扭曲的左臂沖向了陸小鳳,“你竟敢亵渎大巫法身,拿走大巫的東西!”

面對她屈指一爪,陸小鳳不閃不避,反而直視着她沉聲道:“烏蘭大巫不在這裏,小桃,你忘了嗎?”

桃的指尖停在他眼前,眼裏滿是血絲。

陸小鳳擡起鏡子,讓它映出桃此刻的模樣,被擦去灰塵的古鏡竟然還頗為明晰,使她的神色半點也不錯漏。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這裏沒有烏蘭大巫,沒有末狄王族,更沒有寶藏,除了這面鏡子,什麽也沒有。”

桃的眼中滿是驚怒,卻還帶着隐約的惶恐,仿佛陸小鳳這句話是一把鑰匙,即将打開一扇經年的禁區大門。

塔羅捂着傷眼爬起來,不可置信地說道:“你說什麽?!”

“烏蘭大巫不在這裏,不在任何地方。”陸小鳳的目光還落在桃身上,聲音放低,“她早已死了,被你殺的。”

陸小鳳在那玄妙的夢境裏,看到了很多東西。

八十年前,末狄族最後一任烏蘭大巫在戰後收留了幾名女奴,使她們在國破家亡後能有一條活路,其中之一就是小桃。

小桃不僅是啞巴,還是個中原姑娘,她跟着行商父親來漠北做生意,卻沒想到趕上末狄攻城,不僅生意沒做成,父親還丢了性命。她一個姑娘家,天高路遠回不去故國,流落在外的下場也決計不會好,只有跟着烏蘭這一條活路。

她念過書,也幫父親看賬,到了烏蘭身邊能幫上對方不少忙。烏蘭對她是極好的,不似主仆,更像是對待自己的親妹妹。

她原本不明白,直到跟着烏蘭走了一路,看到末狄族對女人的鄙夷和對烏蘭的明尊暗諷,慢慢知道了這個表面尊貴的女人背地裏有多少不容易。

末狄族雖有長生天女救世的神話傳說,可他們骨子裏更崇尚力量與強權,因此鄙女之風盛行。在烏昭城裏,真正能被稱得上“女人”的唯有烏蘭一個,剩下的都是男人的奴隸。

女人做着最髒最累的活計,還要擔負生産的重任,可她們長期得不到尊重,地位低賤與牲口同等。如此積年累月,末狄族的強權之下矛盾重重,除了男女之間地位的不平,還滋生出階級與權黨的利益沖突,已經到了不得不抉擇的路口。

烏蘭想要改變現狀,不只是為了救女人同胞,更為了穩定末狄族的未來。然而末狄王窮兵黩武,當權者重苛法輕仁道,烏蘭被夾在這些漩渦之中輾轉碰壁,可謂是焦頭爛額。

有不願臣服末狄王的新生黨派趁機找上了她,以女權和修法為籌碼說服她支持自己起兵篡位,而末狄王對烏蘭早有猶疑,哪怕她并沒有答應此事,依然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就在這個時候,小桃給她送上了一碗湯水。

“你在那碗湯裏下了毒。”陸小鳳盯着桃,“你根本不是啞巴,更不是什麽行商之女,而是中原的密探。當時末狄族忙于開疆擴土,他們的戰火已經燃燒到邊境,為了大局計,你奉命僞裝來到漠北,就是為了打入末狄族,伺機而動激化矛盾。”

千裏之堤尚且潰于蟻穴,何況末狄族并非是固若金湯的城牆,不過累卵之巢,只要能抓住機會巧妙發力,就能讓其覆巢。

階級對立是導火索,黨派之争是第一步,而烏蘭之死是重要的轉折。

在那個微妙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烏蘭身上,她活着是吸引火力的靶子,她死了就會成為開戰的引線,讓本來就理智瀕危的人們被煽動,成為新黨手中的利刃。

塔羅用僅剩的眼睛望向桃,染血的手緊握成拳。

陸小鳳也深深地看着她:“你是出色的密探,卻辜負了烏蘭對你的信任和善意。”

家國之争,小我大局,本就是立場之別、難論對錯的事情。從責任來說,桃沒有錯處;于情義而言,她有愧于烏蘭。

桃筆直的身軀,在陸小鳳短短幾句話間開始發抖。

楚留香忽然出聲:“因此,烏蘭大巫被毒殺之事嫁禍于末狄王,煽動了她的從屬起義,投奔新黨開始與舊黨內鬥分裂,從而才會讓末狄族一步步走向滅亡,對嗎?”

陸小鳳沒有說話,眼神卻已經回答了一切。

他在夢境裏看到烏蘭毒發,看到那個女人的眼神從驚怒變為平靜,顯然已經明白了真相。

她自始至終都想要以溫和的方式盡可能保護無辜人不受傷害和牽連,可是現在連她自己都要成為推動戰争和內亂的武器。

烏蘭最後拼命離開了自己的宮殿,不想死在這裏被人利用,然而桃把她的行蹤出賣給了新黨,對方派出了死士去攔截她,不論死活。

小桃就藏在一邊看着,而陸小鳳站在她身旁。

她對烏蘭無疑是感激甚至崇拜的,可是她始終謹記自己的身份與責任,哪怕有千般不願不忍,最終都歸于了“當斷則斷”四個字。

她看着烏蘭末路亡奔,十指緊握成拳,骨節發白,指節濡血,陸小鳳無數次看到她想沖出去帶烏蘭離開,放棄什麽任務和使命,結果她終究沒有。

直到烏蘭跑到了懸崖邊,她已經無處可逃,毒血因為劇烈運動已經湧上喉頭。她站在崖邊望着追兵,目光卻看向更遠的地方,那一刻陸小鳳察覺到身邊的小桃抖了一下。

然後,烏蘭向後一仰,跳下了高崖。

那懸崖很高,下面除了湍急暗河還有出沒不定的狼群,而烏蘭失蹤一夜定然會很快引起軒然大波,新黨沒有時間去細細搜查,只能先回到城中。

陸小鳳跟在小桃後面,看着她連滾帶爬好不容易下到崖底,冒着被狼群襲擊的危險四處翻找,卻沒有看到烏蘭的屍體。

唯有那面鏡子被水流卷上灘塗,一分為二,再不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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