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待何岫回到沈家已經是隔天卯時,正遇見沈家全家忙着收拾行囊出門。他謊稱喝多了,過了宵禁時間,便在外過了一夜。巧枝沈不疑有他,只告訴何岫進去同他母親問安。
何岫一路同巧枝沈家的小徒弟打過招呼,晃晃蕩蕩進了內宅。胡娘子正在指揮紙婢子收拾東西。何岫将那兩稞金錠子往胡娘子的櫃子上随意一撂,自己不以為然的翹着二郎腿躺在軟榻上,抱着一碟子酥炸馓子,嚼的咯嘣咯嘣響。胡娘子看見金子,遂追問由來。何岫便将袁家的事情挑重點講了。胡娘子将金子收入櫃中,“這流浪人間的個把小鬼收了也就收了,只是這人再惡,也畢竟是凡世中人,自有生死薄記着,十殿閻羅管着,再不濟也還有人世的那些官吏,你我妖精無權處置。”
何岫安慰她道:“那馬大屍身被袁家送了官,對外只說是夜半入門調戲袁家小娘子被袁家人失手打死。那厮做惡無數,這一次死透了,不知道多少人開心,只會暗地裏贊我幹的好。況且三魂七魄都被蔣儀安做了幹糧一齊吞了,入不得陰司,酆都又怎麽會知道。阿娘你就放心吧。”
胡娘子依舊憂心忡忡,絮絮叨叨的同何岫交代諸多,“眼看又要到中元,鬼門大開,那起子人無事都要找事抓幾個魂回去消磨,你單撿這個時候生事……。若是不小心沾了酆都那幫子纏人精的邊兒,日後難有清靜的時候。”扭身見他一副漫不經心神游天外的表情,嗔怪的一把奪過碟子,“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何岫将碟子又拿回來,“你若是不放心我,将我拴在屋子裏就好了。”
胡娘子恨鐵不成鋼的在他腦袋上戳了兩下,“什麽時候把我氣死了,我也就解脫了。”又哭道:“從來就不讓我省心。我是為了誰?還不都是為了你。”
何岫嘆息了一聲,放下碟子,舔着臉往他阿娘身上猴兒,“狐娘莫哭,哭腫了眼睛可就不美了。”何岫素自攜帶一股谪仙氣質,偶爾撒起嬌來,就如同常年的冰山化作了一灣春水,陰潤着五髒六腑般的熨帖舒坦。胡娘子從來都吃他這一套。此時雖然依舊紅着眼睛,可是面色已經和緩了。何岫趁機又說:“狐娘,我已經不是小孩了,這些年何曾真得讓你擔憂過?”見胡娘子依舊抿着嘴,又指天指地的發誓,“我保證。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您讓我老實呆着,我就絕對不出房門半步。狐娘就只管放心吧。”
雖然知道何岫從來都是說一套做一套,胡娘子依舊被他這一番哄的開開心心,笑容滿面的出了門,挽着巧枝沈上了車。
據說我朝建有大大小小的蓮華聖殿七七四十九處,處處都是皇家道觀的規格,故章縣外素柏峰上的這一所也不例外。不出意外的秉承了上宮仙居的恢弘大氣,瓊樓玉宇,金碧輝煌。遠遠便可見仙宮所在的山峰之上紫氣缭繞,誦經聲祈禱聲相交成韻。從山腳到山頂鑿了近萬級臺階,每隔九十九級便繪一朵蓮華。山門用巨石雕刻而成,雲紋飄渺,蓮花高潔,栩栩如生。入山門往內走不遠處的大殿前鑿一池,引清泉水灌注,池內滿種白荷。池邊豎一石牌,上書“前世今生”四個大字。每年上巳節都有信男女駐足此池邊,往這前世今生池雙雙同時各扔出一枚銅板板,以求生生世世相愛相守。
待沈家一行人行到蓮華宮所在的山腳下時,已經是七月十四的午時。何岫伏在馬車裏,掀開簾子往外望,目光順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往上,瞧着那紫氣缭繞的金頂,道:“阿娘,你确定這次還能護得住我?”
胡娘子拿帕子擦了擦他額上的冷汗,柔聲說:“阿娘早查過了,這蓮華宮內的仙氣加上沈家幾代的善澤,必然能庇護你安穩度過今夜。”
何岫此刻蒼白着一張臉,卻依舊挂着不以為然的笑容,“百年了,年年有此一遭。”他勾唇一笑,風華絕代,“阿娘何不由了我去。我也想瞧瞧,這一縷魂魄到底能去哪裏。”
胡娘子聞言,一張俏臉比手上的絹帕還要蒼白。她張了張嘴,虛弱的一笑,“岫郎莫要渾說,你若是走了,讓阿娘我日後……”終究是說不出旁的話來,只伸手輕輕抱住何岫的雙肩。
何岫就勢往她懷裏一滾,将頭埋在她臂彎裏,不讓她看見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甕聲甕氣的說:“阿娘莫要難過,我自然要好好的活着。”
交了香油錢,進了山門。仰頭可見梁檐之上五脊六獸肅穆排列,遠眺可見柱廊之上游龍張牙舞爪。不知是不是胡娘子說所的原因,何岫竟然真的覺得那撕心裂肺的疼減輕了不少。他又恢複了往日裏倜傥風流的做派,一雙眼也不安分的四下亂轉。胡娘子知他性情,安撫道:“殿內人多,岫郎莫要亂跑,權且安生幾日。若是犯了症,怕是會驚駭住那些凡人。”
何岫做了一個了然的手勢,腳底下卻不肯閑着,就要往那人多的地方去。胡娘子拉住他,好言好語又許了許多好處,到底哄的他往預先定好的房內休息。
這道觀為居士準備的客房,分為上中下三等。蓮華宮自诩世外門派,對外秉承“一視同仁”的做派。這上中下三等客房,按順序先到先得。可惜,實際并非如此。高門大戶權貴之家總有法子從分房的道長哪裏得到上房,販夫走卒就算是有錢也只能蝸居在下等客房。巧枝沈這一次拿出不少的銀錢,加之胡娘子的助力才為全家得了兩間中房,一間下房。巧枝沈同胡娘子占了一間中房。沈廣生同何岫一番推讓,到底掙不過何岫,帶着劉氏去住了中等客房,何岫自去住那下等客房。
這道觀之內的道士都是一些凡夫俗子,念念經哄哄那些凡人還行,胡娘子這般道行的大妖精根本就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只是在這被紫氣庇護的道觀之內,那些紙替身還是需謹慎使用。胡娘子思慮過後,決定收起妖法,只親自陪着巧枝沈祭祀祭拜。臨行前又千叮咛萬囑咐了何岫一遍,何岫随意答應着,将她打發出去,圖耳根清靜。
他在房內随意翻了幾本書,無非是道家那些修身養性之法。何岫看了幾頁就不耐煩起來,偏又答應了胡娘子不能外出,于是便端了一碟子幹果,坐在窗口瞧風景。
這下等客房人員複雜,販夫走卒之輩皆居住于此。若說客房外的景致,同其他兩等并不相差多少。園子裏花木繁茂,堆石砌山。引流水入院彙成一池,池上廊橋曲徑蜿蜒,池水清澈見底,池底鋪五色卵石,池中種荷養魚,引得不少愛魚的鳥兒駐足池中嬉戲覓食,且并不怕人。何岫便拿手中的果子朝那池子裏逗弄魚鳥做樂。
何岫雖然故意遮擋了面容,然而那一身的氣度,只坐在窗口片刻便引起了不少女娘的關注。她們或居住在隔壁附近,或路過,或特意前來,拿銀錢賄賂了引領居士入住的小道士,而後便知曉那一處是故章巧枝沈家岫小郎的屋子。從前若說故章沈家,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巧枝沈的一手化枯枝為神奇的技藝;如今說故章沈家,人便會提那巧枝沈家的繼子容顏昳麗,氣度不凡。于是,何岫的窗前,一會兒有人找帕子,一會兒有人找頭花,有大膽的便借機同何岫聊上幾句,還有趁機提出要替何岫換屋子的。膽子小的便只能恨恨的瞧着何岫同旁人和顏悅色的說話,躲在暗處絞着帕子,偷偷的打量。
狐妖一族天生的美貌,以美貌為榮,亦愛美人。何岫仗着自己容顏昳麗,風神潇潇,百餘年間常被不同的人以各種方式不求回報的愛慕。見慣了種種癡情傾慕的姿态,對這些小娘子的扭扭妮妮的表情,欲言又止的言語便頗不以為然。又見這些人大多不過平頭正臉,容貌體态出衆者甚少,故而也并不上心。只是無事消遣,借着搭話打發時間而已。
兩下正歡的時候,遠見一個青衣小道士穿廊過柱而來,見到何岫施禮問道:“敢問郎君可是故章何岫?”
“正是。”
“餌軒院的沈居士,請貧道邀您過去聚談。”說罷,送上一布袋,再問就概不知曉了。
餌軒院便是沈廣生夫妻住的院子。何岫打開布袋,裏面裝的竟然是一件女人的肚兜。
他摸着下巴,饒有興致的挑起了眉頭。手中的這一方肚兜,用紅豔豔的綢緞制成,用淺綠的絲線鎖邊,月白夾粉配濃綠的絲線繡了俏生生兩只并蒂蓮。做工細致,女紅精巧,更有女子身上的幽香隐隐飄出。何岫湊上鼻子聞了一聞,捂住隐隐做疼的胸口呵呵一笑。小嫂嫂送貼身肚兜給小叔叔,這種辛辣刺激又別具風韻的事情,他自問還從來沒遇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