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郭照平日裏待郭家人都不錯,說話行事利落幹脆,樂于親近小兒輩。偏偏受她主子媛珍縣君的影響,眼裏揉不得沙子,待人極其苛刻。郭家便沒有不被她責罰懲戒的人。若她是郭家的正經主子便罷,只可惜她年逾四旬還未曾出閣,寄居兄嫂的屋檐下卻絲毫沒有“需低頭”的自覺,該管的不該管的都管的。難免令人不服。因此各個畏首畏尾,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趙氏此時一顆心一雙眼都在何岫的臉上,哪裏注意到衆人的反應,待她發現不妥左右一看,竟然唯有自己站在院當中。

何岫一見這女子容貌姣好,不由就放低了聲音,面含笑,眼含情,“娘子實在是重情重義之人,何某深感佩服。”他往她周身瞟了一下,“只是女子屬陰,這陰冥之火一旦沾身,則更不容易祛除。不知這位娘子的夫君在否?”

郭小郎君,名謙字遜之。才親見了這“厲鬼”的厲害,一聞何岫喚他,忍不住又往後退……。忽而覺得身上一道嚴厲的眼風,他扭過頭,看見自己的親爹正恨鐵不成鋼的瞪着他。兩難之際,腳步生生的止住,又怕的要命,只後退了半步,到底還是僵在當場。

郭秉直跺着腳,痛心疾首,“我郭勢一輩子不信畏鬼怪,心中磊落。行事從不貪生怕死,掙得一世的铮铮鐵骨,如何會生出你這等臨場怯懦的兒子?”

何岫暗道,這般時候竟然有這種讓自家娘子抵擋,自己後退的男人?遂起了捉弄的心思。他裝模作樣的念了幾句咒語,便将火燭往郭遜之手裏一塞,燦然一笑,“郭小郎可要接穩當了,一會不管如何都不可出聲,否則……。”郭遜之只覺得一股寒氣侵蝕入體,凍的他五髒六腑都僵硬了。胸口似是被什麽捏住了,疼的他一彎腰,就躺在地上。火燭翻倒在地,頃刻間蔓延燃燒開來,整個郭家院子瞬間成了火海。郭家衆人紛紛驚呼着,“走水了走水了”。

何岫反手一個水咒揮過去,大火頃刻不見,若不是此時郭遜之身上還有火焰,才剛的火海恍然如同一場夢境一般。衆人目瞪口呆,随即趴在地上扣頭不已。郭夫人哭泣道:“神仙,我兒身上火焰為何還不熄滅?”

何岫心裏道:我故意的。臉上卻是凜凜正色,“令郎身上的乃是二人的生命之火,若是滅了,則頃刻雙雙暴死。”

郭遜之才剛冷的如墜冰窟,頭發眉毛無不僵硬,瞬間又灼熱不堪忍受,仿佛皮膚都被燒着了一般。他忍不住滿地打滾大喊大叫起來,“阿耶阿娘救我啊,阿耶阿娘救我。”

到底是母子連心,郭老夫人哭的不能自已,“那,那可如何是好啊?”

何岫搖頭攤手,“何某先前告訴小郎君不可出聲,現在,唉,可就壞了。”

“暴死”二字震的“從不貪生怕死”的郭秉直心中一哆嗦,不由緊張的問道:“如何就壞了?”

何岫信口開河道:“何某之前請出蔣公,用法術将令郎僞裝成物什。令郎這一出聲,厲鬼自然知道他乃是活人。他才剛被我等聯合擊敗,此刻懷恨在心,自然是要報複一番了。”

“如今唯有何某再施展法術,将厲鬼引到別人身上。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這再引之人,便只能被當成一具容器,非死不可了。”

衆人都倒吸一口冷氣,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誰都不想死。郭老夫人“哇哇”哭了幾聲,跪地祈求道:“如此,如此,還請仙人将那厲鬼引趙氏身上。”

才剛郭照被鬼怪纏身如此兇險,老太太也不過是驚恐而已,如今見自己兒子受此折磨,恐懼都不顧了,一心求兒平安。郭老夫人這話一出口,郭秉直頓時覺得老臉挂不住了。他一聲最看重名聲,豈能背負這等偏愛兒子苛待兒媳的惡名?于是郭秉直老爺子大吼一聲,“渾說什麽?兒是你親生,媳婦便不是自家人了嗎?”郭家的幾個兒媳看了看自己的婆母公爹,不自主的朝兩側挪了半步。彼此看了看,心中難免起了兔死狐悲的凄涼。兒子是親生的,媳婦是自家人——此話倒是沒錯。可是,很顯然啊。到底還是差了一個檔次。郭老夫人此刻可顧不得什麽名聲臉面,她只要兒子,“我兒被鬼上身,全是因為要替那趙氏。如今我兒兇險,她身為妻子自然是要以身救夫。”

何岫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郭秉直和郭老夫人,又看了看氣憤的郭家衆兒媳,知道再胡鬧下去,事情容易搞砸。替趙氏出頭這樣的小事可不能同他心中的“大事”相提并論。因此故弄玄虛的掐着指頭道:“何某才說過了,女子屬陰,并不适合接此火燭。如今這般情形,爾等勿慌,待我請蔣公示下。”

空中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蔣儀安粗聲粗氣的道:“須得請某年某月某時出生的男子來接此火燭,令郎令媳才可安然無事。”

四下裏,郭家衆人竊竊議論了一番,均無法得知這人是誰?最後還是老管家一拍大腿,“這人不就是後花園修剪花草樹木的郭狗子嗎?”

“既然知道姓名,那便好辦。待何某喚他前來接火。”夜風微涼,吹起何岫的衣角發絲。他面容俊美端莊,儀态風流,舉手投足無一不美。就連郭秉直此刻也呆呆的想,這仙人名副其實。

如此過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名副其實的騙子何岫心裏不由的開始嘀咕:死鬼七郎你可快點把那郭狗子的屍身帶來啊。再不來,他施展在郭遜之夫婦身上的法術就要失靈了。到時候他無法收場,也絕對不讓你這野鬼好過。正在腹議,眼見人群之後一個“人”影晃晃蕩蕩,同手同腳的“走”了過來。正是已經到了人壽,才剛新死的郭狗子的屍身。

何岫心中一喜,當即大喝一聲,“郭狗子,速來接火燭。”

衆人讓出一條道兒來。郭狗子閉着眼睛似在熟睡,一路僵直的走一邊直通通的伸出手臂來,就要接火燭。郭秉直先前心疼兒子,又顧忌名聲,如今心裏坦然的多了。一個家奴而已,大不了多費幾個銀錢好好安葬了。

郭遜之身上的火焰還在燒着,他疼的滿身打滾,一會喊爹喚媽一會喊神仙救命,絲毫沒有詩書之家,穩健君子的風範。蔣儀安飄在半空心裏一陣陣的煩躁,眯縫着眼睛,突然吹了一口氣,那業火被吹的高漲了幾分,燎的郭遜之一陣窒息,聲音頓時熄了。

郭秉直一張老臉紅裏透着青紫,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氣的。若不是此刻郭遜之被“厲鬼”附體了,他真恨不得用鞋底狠狠的抽他一頓。郭老夫人此刻卻一心只要救她兒子,哪裏管自己兒子是對是錯,她跪在地上連連叩首乞求道:“求神仙救我兒子。老婦願意用餘生供奉仙人長生牌位,一輩子感激您大恩大德,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仙師。”

何岫眯縫着眼睛背起手來,端着“神仙”的架子,不理不睬一動不動。蔣儀安忍不住隔空傳音道:“我說神仙郎君,這一生一死倆殼子太沉了。小鬼兒可要支撐不住了。”何岫這才面露微笑,揮袖将郭遜之身上的火焰收入手中的火燭上,遞給郭狗子。蔣儀安連忙操控着郭狗子的手接了。

那廂才剛接穩當,這廂何岫已經由口內吐出明珠,化為珠劍。風獵獵,吹起何岫身上的寬袍大袖,發絲衣角,何岫面上莊嚴正義,手中仙劍發出熠熠光芒,一時間劍氣凜冽,驟然劈在郭狗子頭上。郭狗子身子晃了晃,頭上一股黑煙掙紮着扭出來,片刻後又向兩邊分開,陡然變成了兩片。何岫揮動衣袖,郭府的人只覺得一陣香風拂面而來,衆人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氣,頓時蕩滌了身心內外的陰霾瘴氣,只覺得目明神爽。再看那黑煙,早不知道何時煙消雲散了。

郭狗子幾乎是立刻就倒在了地上。

郭府的陰氣消散,一輪明月高高挂在空中,浮雲薄薄,夜風怡人。就連何岫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他撤了衆人頭上的屏障,抖袖道:“好了,厲鬼已被收複,爾等安全無虞了。”

幾個膽大的家奴慢慢的圍上來,其中一個指着郭狗子驚呼,“他死了。”

何岫道:“他為主人而死,乃是忠義之人。還請主人家買一口上好的棺材安葬了,莫要讓死者底下孤寒。”

郭秉直立刻吩咐下人買上好的棺材,布置靈堂祭奠。另将一個年少無父的家奴過繼到郭狗子名下為子,并消了那孩子的奴籍,許他入郭家賬房做學徒。當天,這少年為郭狗子披麻戴孝,淚流滿面。只不知是真心悲痛,還是喜極而泣。可笑郭狗子,生前孤苦,一輩子無妻無子,死了死了竟然有兒子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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