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歲暮陰陽催短景。城門內外人跡疏疏,偶爾幾個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午後突然下了一場薄雪,寒風呼嘯着卷着雪沫子,刮在人臉上就如同鞭子抽了一般的疼。門樓上的幾個守衛懶散的靠在一起,揣着袖子抱着膀,圍着火堆咒罵這不正常的天氣。
“灘塗城什麽時候下過這般詭異的雪啊?”老守衛往手心裏喝了一口氣,又在火旁搓了搓手。
“怕不是什麽妖魔鬼怪打咱們這兒借道兒吧?”另一人擠到他的身邊問道。
“莫要混說。咱們城外住着蓮華宮的神仙,哪個妖怪不想活了從咱們灘塗借道兒。”另一個守衛朝着城門外面蓮花山的方向扭了一下頭,舍不得将手從衣袖裏拿出來,只點了一下下巴,說道。
老守衛縮着脖子,一口氣嘆到胡子上,“誰曉得?老漢活了幾十年,從未見過今日這般的風雪。”
亭長仇柏歲擡頭看了看日頭,用烤的熱呼呼的手拍了拍凍僵的臉頰,跺了跺腳,“時辰到了。”
風厲雪嚣,幾個人都縮着脖子佝偻着身子,你推搡我,我推搡你。連素日裏勤利腳的老守衛也不想動一下。仇柏年也不苛責他們,自己抻了一個懶腰,慢吞吞的轉過身去,走到城門處高聲喊道:“未時已到,關城門喽。”
厚重的城門早已經斑駁不堪,推動起來咯吱作響。仇柏歲一邊費力的推動城門,一邊笑道:“你們幾個老油子,個頂個的滑不留手。要你們扯閑話,一個比一個能耐。但凡出力的活計,便一個比一個退的快。”身後的三個人都未應他,仇柏年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濃香的烤肉味兒。他肚子适時的咕嚕了一聲,又笑着說:“你們幾個餓漢,幹活不成,搶槽一個比一個伶俐。還未下職就開始炙肉,也不怕陳縣令瞧見了扣你們的月俸。”身後悉悉索索的吞咽聲,另有酒入肚腸的咕嚕聲。仇柏歲關好了城門,扭過身來用調侃的語氣笑着說:“千萬要給我留上一口兒……”
何岫走到城門口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遠遠的,只瞧見火堆旁有一團東西。何岫吸了吸鼻子,聞到一股子奇異的肉香。走近了,發現城門并未完全關上,呼嘯的冷風卷着雪沫子從半掩的城門裏刮進來。那一堆火時而明時而滅。許是因為燒着肉,迸發出奇異的藍紫色火花。
再近一些,才看見一個人用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佝偻着腰身蹲在火堆旁。他頭發披散着遮擋了半張臉,身上的棉衣胡亂的裹着。腳上沒有穿鞋,一雙粗布襪子被雪水浸的精濕,腳趾從襪子上的破洞中伸出來,被凍的發紫。風撩起他的頭發,接着火光,何岫瞧見了那人的臉。
他認得,是一個姓仇的亭長。
仇柏年在烤肉。肉烤的焦香,茲茲冒着油,卻只是半熟,仇柏年卻已經等不及送進嘴裏了。半是油水半是血水從嘴裏淌出來,滴落了半身。仇柏年由是不覺,又咬下一口,混亂嚼了兩下,便吞下了肚去。
何岫停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抱着膀道:“真是好胃口。”
仇柏年仰頭看着何岫,站起身來施了一個僵硬的禮,擠出一個谄媚的笑,“何仙師來的正巧。現成的炙肉,您嘗嘗?”
“不巧。”何岫将雙手塞在紅狐貍的懷裏取暖,一邊挑眉盯着仇柏年,“亭長竟然今日當值。”搖頭又嘆息道:“亭長面方額寬,是個忠厚的好人。可惜啊……”
仇柏年露出一口焦黃的牙,又将一塊肉扔進嘴裏嚼了幾下咽下去,笑道:“好人也不過是個凡人。”
何岫眯起眼睛,目光牢牢的盯着仇柏年。仇柏年倆眼放出瑩綠的精光,“骨肉酥松,太過綿軟”……
腥風撲面而至,仇柏年騰空迎面奔來,其行似箭矢一般。何岫向後急速後退了幾步,張口吐出珠劍。
珠劍始一現身便化作游龍同仇柏年鬥在一起。仇柏年左突右擊,雙手化作獸爪,同珠劍撞出刺目的火花。
何岫裹着大氅遠遠的站着,漫天風雪恍如弘大的背景,更襯的他濯濯如泉中玉,蕭蕭如風下松。漸漸的仇柏年周身被劍光龍吟圍繞,便似是被層層天網包裹。眼看着那包裹越來越小,網孔越收越細,漸漸的網收的密不通風。正在何岫勾起的嘴角越來越大的時候,那一團劍光之中傳出一聲野獸的嘶吼。劍光形成的囚籠被從內而外的掙開,一只狼首人身獸爪的怪獸從劍光風影之中喘着粗氣走了出來。
珠劍在空中哀鳴了兩聲,團成一顆珠子,飛回了何岫的手裏。珠劍是防身用的靈物。據說是大禹鍛煉定海神針之時遺落下來的一塊鐵珠。雖然不過是個殘屑,卻也因為沾染了神力,而不啻是一件靈物。若是落在大羅金仙的手裏,便是一件威力無窮毀天滅地的法寶。饒是何岫這般空負一身的滂沱修為,能使出的法力不過滄海一束的凡胎肉體,拿着這珠劍對付尋常妖魔鬼怪也是綽綽有餘。
珠劍竟然不敵。何岫一手握住珠子,終于變了臉色,“地狼。”
地下有犬,名曰地狼。終生居于土中,以穴居小獸為食。修行成精的地狼會将人突然拖入土中食之,而後化成那人模樣,迷惑獵食其他凡人。無非是為了果腹充饑。雖然兇猛,卻不足為懼。
而這一只地狼吃掉了灘塗城的守衛後卻依舊坐在此處,何岫知道,它絕非是單純的覺得風雪夜烤人肉更有意境。
難道……?思及這裏,何岫吓了一跳。他滿心滿臉的疑惑,難道這畜生專門在此等我?
琇兒同何岫以傀儡絲相連,輕易的覺察到了何岫的不寧,“妖人,你不是它的對手。”
何岫勾唇笑道:“郎君被地狼堵住了,小娘子既然同我性命相連,合該出一點力。”
琇兒看一眼已經化出原型,龐大又強悍的地狼,顫抖着聲兒問道:“我們狐貍從來不是地狼的對手,你将我抛出去也無濟于事。”
何岫一邊暗暗的運氣,一邊道:“管不了那許多,就算是肉包子,也能擋瘋狗片刻。”
琇兒此時哪能不明了何岫的居心,慌不擇亂的說道:“我有用,你留着我,我于你有大用。”
何岫顧不得聽她辯白的,業已經将傀儡絲從體內擇出來了。琇兒被抛在半空,不管不顧的大叫,“你留我性命,我助你得一件大寶貝。能夯實你這肉身,自此再不必擔心法力暴體之苦。”
何岫自不必再擔心魂魄動蕩之後,最大的心病就是這凡人的肉身太過羸弱。若是有法子能将肉身夯實了,那無異于助長了修為。故而,琇兒這一句話恍若斧破頑石,正砍在了何岫的心結上。何岫信念一動,琇兒立刻覺察到了。她就着他一晃神的功夫,在空中翻了個跟頭,又跳回了何岫的懷裏。何岫順勢紅狐貍抱在懷裏,心道:姑且再多留一會兒。一邊揚手一抛。珠劍在他頭上轉了一個圈,“倐”的一下飛走了。紅狐貍琇兒以為何岫動了心,再接再厲的誘惑道:“我在你手中,你若是讓我死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情。我若是說的準了,你就放我歸去。”
何岫同琇兒的這一番情景,地狼如視無物。他龇開獠牙,攤開獸爪,“你們不是我的對手。”它渾身上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卻不過是皮毛傷,并不致命。身上的布衣被劍氣劃的一條一條的挂在身上,露出黝黑的尚帶着皮毛的強健身體。
何岫更肯定了這地狼是專門在此候着自己這一猜想。他背着右手,後退了半步,“看來是何某連累了這一班守衛。”
地狼瞥了一眼身後滿地破碎的屍骨,伸出血紅肥厚的舌頭舔了舔嘴巴,露出意猶未盡的笑容,“餐前的開胃小菜,不足以果腹。”
何岫悄悄的聚集自己所能調用的不多的法力,手掌漸漸的湧出火焰,“許是因為沒有烤熟。”話音還未落,手已經幹淨利落的将業火摔到了地狼身上。
何岫撩起衣角,撒開兩條腿,從半掩的門縫裏鑽了出去,卯着勁兒往城外跑。什麽風度,風神,風流都在這一場風雪裏消失殆盡了。身後,地狼發出一聲憤怒又痛苦的吼叫。接着是城門破碎的聲音。
何岫跑的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對琇兒說道:“現在,看來,你我,能否,活命,在此,一難,你,就,求,老天,保佑吧。”
琇兒同何岫雖然沒有了傀儡絲的牽連,然而它沒有四肢,離開不得,驚恐的大叫,“禍害贻害千年。妖人,你跑快點啊。”
耳邊風雪呼嘯,背後妖氣混着血腥氣漸行漸近。何岫不敢回頭看,暗暗叫不好。越來越近了,地狼露出猙獰的笑,何岫此時才不管什麽約定不約定的,将那狐貍琇兒往地狼的血盆大口中一扔,自己不管不顧的又往前跑去。地狼嚼也沒嚼,便将那紅狐貍囫囵吞下,大吼一聲,頃刻間又到了何岫的身旁。
何岫忍不住閉上眼睛,“我命休矣。”
地狼撲到了何岫的身上,巨大的身軀将何岫死死的壓倒在地上。血紅的大嘴張開,露出鋒利的牙齒,腥臭的口水從牙齒滴到了何岫的頭上,順着他的額頭一路流到他嘴巴裏……
何岫閉緊了嘴巴,縮緊了身體,等了好久好久,久到就快要睡着的時候……。
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意識到自己竟然還活着。何岫張開眼睛,終于發現身上的地狼從撲倒自己身上開始,便一動也沒有動過。他心中一陣狂喜,掙了幾掙也沒有從地狼龐大的真身底下鑽出來。終于忍不住氣急敗壞的大喊,“誰啊?也不來拉郎君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