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窮酸又弘方清醇的郭勢字秉直,人也秉直。表現之一便是他從不樂意将人做壞處想,此時更是絲毫沒有将何岫對陸執玉的盛贊往卑劣處解釋的心思。他猜測着,這何仙師雖是得道的高人,卻未必精通世俗文章,只恐怕是恰好知曉了這麽一句,本人卻并不知曉其來歷出處。況且,這高僧的耒文,仙師這個修道之人不知道也很正常。他這麽一想,心中又開始替何岫擔憂。只祈禱另一位其實也并不懂這一句的蹊跷。他偷偷的看了一眼何岫,到底是沒有敢窺探另一人。腦子裏一時電光火石,靈機一現。指着那身後墨綠的竹林打圓場,“諸位請看,此景恰是‘綠竹猗猗’。”他看向何岫,“早有詩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言畢又轉向陸珩,“又有詩雲,‘有斐君子,如珪如璠。’”末了郭秉直沖着二位一拱手,“瑟兮鍁兮,赫兮喧兮。二位郎君的身姿令吾等‘終不可谖兮’終不可谖兮啊,哈哈……。”郭秉直又是引經據典又是作揖鞠躬,惹的周圍不明所以的衆人一味的跟着他奉承附和起來。

可憐郭秉直一世純誠秉正,這一番奉承之語說的幹幹巴巴結結巴巴,憋出一腦門子的汗。

何岫巴望着對面的陸珩聽不出端倪來又巴望他能聽出來。聽出來了,就代表他是真貴胄名門,很好;聽不出來,那就更好了,恰可以同自己做一對兒。

陸珩嘴角輕抿,鳳目似笑非笑,“哪裏哪裏,君謬贊了,陸某愧不敢當。同仙師風神相比,陸某實在是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不若何君告知師門何處,陸某挑選吉日登山拜會,豈不是更美”

何岫心裏一陣雀躍,又抽抽兩下。這人果然聽出了他的機鋒,又回敬了他這一句,想來是知道了他的底細。他哪裏有什麽師門出處?難道還能說是徐福②?

“何某師出世外仙山,隐匿雲中,遠居海外,飄渺無法覓其蹤跡。爾等即便知曉,也無緣一問山門何處啊。”

陸珩面上紋絲不動,輕輕一笑,“果然如此,實在是遺憾。”

這二位一個帶着出塵絕世的笑意,另一個端着目下無塵的笑容。旁人始終随口附和,對其中蹊跷毫無察覺。可苦了作為主人的趙繼梧。他從來蠅營狗茍慣了,慣來敏銳。單憑直覺便發現了二人之間的暗流湧動,又暧昧叢生。他空有財富,卻身份低微。陸珩這人出身來不是自己能攀上的。又想着萬一攀附上了,他趙家這一支許便能跳出灘塗之地,日後為官為宦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了。如此這般,他如今又要仰仗何岫,心中又存了攀附陸珩的不切實際的妄想。兩邊都不想得罪,便閉緊了嘴巴,察言觀色,随口附和着。

“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哈哈,哈哈”

何岫大笑,“何某山野之人,以微薄之力替人解難而已,算不得英雄。”他一指趙繼梧,“這位趙郎君,縱橫灘塗城,八面瑩澈,一身百為。才當真是個英雄啊。”

趙繼梧連忙謙遜的推辭。

陸珩将目光投到趙繼梧身上,恰見他肥頭大耳,面露得意的樣子。當即沖着何岫了然一笑。何岫心頭一松,知道對方不欲管自己的閑事,當下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來。

何岫陸珩二人終于收了彼此之間看不見的刀光劍影。趙繼梧隐隐松了一口氣。他終于有機會展示出主人家的豐采以及熱情好客的氣度。不下片刻,精致的珍馐美馔便擺上了桌。伺候的青衣家奴也換成粉裙婢子。又在四下點起了火爐,幾杯熱酒下肚之後,衆人的臉都由白便紅。才剛那些別扭尴尬的氣氛,到這時,才是真正的煙消雲散了。

趙繼梧輕談淺笑,左右逢源。就連陸珩這般清冷的人物也不由擡眼多看他一眼。這一眼就似一劑強心丹,趙繼梧就似是被罩了光環一般,神采更勝。

郭秉直不敢同陸珩随意說話,只管扯着何岫從湖光山色說到市井人家,又從人間百态說到上古神佛的傳說,說到皇帝、神農時代虛無飄渺的主張,往下又考究了夏、商、周三代聖人的美德,時不時的拿其中一兩個問題來問,“陸先生如何看待?”“何仙師意下如何?”

陸珩笑且不答。冷眼看着何岫順口接了郭秉直的話茬兒後便口中雌黃,若懸河之水滔滔不絕。何岫似是難得興奮,席間突然高談闊論。又另外說到人世間所共存的儒家治世之道,道家凝神導氣之術,釋家的修身養性之法。陸珩支起下巴,輕輕呷着杯中酒,饒有興致目不轉睛的凝視着他。

何岫一邊淺酌慢飲,一邊同郭秉直高談闊論,一邊拿眼睛往陸珩身上臉上瞄。這人生的好,神仙氣質。只是太過深沉,未免乏味。又有蔣儀安在他身後嘀嘀咕咕絮絮叨叨,反複說這人氣息詭異,絕對不是個尋常人。心裏難免冷了一大截兒。

蔣儀安拿下巴點着侃侃而談,嘩衆取寵的趙繼梧,同何岫耳語道:“岫郎,那渾人又要成仙又要巴結權貴,好不貪心。”

何岫就着他的話便轉過了頭,正對上陸珩看過來的眼睛。心裏冷下來的那點火,倏忽長了丈八高,燒的他一陣頭腦發熱,連帶眼神都放肆起來。陸執玉縱然再目下無塵,也看出了端倪。不動聲色的同何岫眼光相撞,電石火花之間,警告的意味十分的明顯。

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陸珩的怒目,看在何岫眼中卻等同于眉目傳情。他一顆心沸的厲害,只恨人多眼雜,不能伸過手去将那人拉進懷裏來。

蔣儀安敏銳的感覺到了危險,又擡頭見何岫一臉的癡漢相。恨得在他大腿內側死死的掐了一把,“岫郎,這人咱們不好惹。”

何岫痛心疾首的咬着後槽牙,不甘不願的收回目光,“我曉得。”人太多,是不好惹啊。

在郭秉直看來,何岫雖然出塵若谪仙,性子卻和善近人;而那陸珩龍章鳳姿,氣質清冷,神情倨傲,望之令人卻步。郭秉直又知道他的身份,又不敢做出什麽越矩的動作令他人知道這陸珩的身份,全程提心吊膽,心裏七上八下的。他心不在焉的同何岫聊着,一邊暗暗觀察陸珩的神情。不知道這二人之間莫名的暗流到底為何又起,急的口幹舌燥,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嗆的憋紅了老臉,咳嗽了兩聲才順過氣來。他心裏後悔的緊:老夫平白無故的,為何非要今日來拜會何仙師?啊?一大把年紀了為何要夾在這二位大神之間受氣?啊?氣郁歸氣郁,無奈無言無所作為。只得命琴師拿過瑤琴來,随便點了一個曲牌子,叫歌姬唱來,去去郁氣。

歌姬是個二八佳人。天寒地凍,卻依舊只穿了一條輕紗薄裙。面白唇紅,聲音清靈婉轉,含怨似嗔:“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何岫一聽這曲子,忍不住的笑意溢出嘴角。這詞他熟啊。想不到竟然又聽到了。何岫心裏正盤算着該不該給雲瀾去個信兒慰問一下的時候。郭秉直這個重禮修身的大儒,大聲喝道:“停……。”這般香豔的詞如何能在這等場合這樣的人物面前唱。怪自己毛躁了,竟然未能細看。郭秉直吼出這一嗓子,又出了一頭的冷汗。

陸珩從那歌姬一曲始時便低垂着眼,手把着酒盞,似是所有所思。聞曲被打斷,擡起清冷的眼睛,不辨喜怒的說道:“唱的甚好。”

琴師半擡着手,歌姬半張着嘴,在座諸位看了看郭秉直又看了看陸珩,一時尴尬在當場。郭秉直掩飾的咳嗽了一聲,“唱的好。”趙慕仙急忙揮手暗示,琴師繼續撥弄起琴弦,歌姬繼續咿咿呀呀的唱道:“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她緩緩扭動着腰肢,眼波時不時在陸珩何岫之間流轉,把一首哀怨痛苦的《答施》唱的香甜迤逦。

一首終了,樂轉曲移,趙慕仙一拍手,一衆舞姬款款上場。一時,四下香風起,暖意哄,氣氛頓時香靡起來。

陸珩待到舞姬上臺,才又張開了眼睛,随手賞了一塊佩玉過去。待到那歌姬來謝恩的時候又問道:“你才剛唱的曲子可知來歷?”

歌姬是城中北裏“粉面蔡”家新進有名的妓娘子,人美藝高,更兼歌喉出衆。從入行以來,一直被恩客捧慣了,從來眼高于頂,尋常人入不得眼。今日連見了兩位不凡的郎君,一顆芳心就有點飄蕩。面上更紅潤,眼波更活泛,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比往日裏酥了不少。“傳言一妓家娘子與人情投意合。情郎無力給她贖身,臨行前寫了一首詞贈與妓娘子。”那歌姬随後又清唱道:“‘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如伊好。別爾登長道,轉覺添煩惱。樓外朱樓獨倚闌,滿目圍芳草。’妓娘子讀了這首詞,心如刀絞。遂寫下這首《答施》向情郎訣別。”

陸珩眼神清清亮亮,水潤瑩澤。他又垂下眼睑,輕輕動了動唇,“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如伊好。”反反複複,竟然是在咀嚼詞間話隙。何岫瞥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何就想起了雲瀾,非那個清貴溫潤坐在蓮華宮內的雲瀾,而是那個躲在石頭背後哭哭啼啼的雲瀾。那抽泣聲似是就在耳邊,他灌了一口酒入喉,莫名的又覺得心煩意亂。

何岫眼波曼轉,不待一曲終了,便揚聲喊道:“拿琴來。”

琴師奉上手中瑤琴。何岫随意撥了一個調子,邊彈邊唱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陸珩始終清清冷冷,眼中的笑意卻是愈來愈濃。他突然仰天長嘯一聲,也不管驚愕的衆人,一撩衣擺,人已經在竹林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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