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以何岫的經驗,接近一個心儀的人,總結起來無非是這樣一句話,“涉世未深,聲色犬馬;歷經滄桑,東籬桑麻;情窦初開,寬衣解帶;閱人無數,竈邊爐臺”。掌握他的喜好才是關鍵啊。
因此,陸珩早上一邁入飯廳,就看見何岫笑眯眯的坐在案前。
“陸君”
陪坐在一旁的郭秉直起身施禮,陸珩擡手回禮,端坐一旁,亦不開口,只拿一雙漆黑的眼睛看着何岫。
何岫被他看的心尖直顫,故作鎮定的笑道:“何某今日要上蓮華宮拜會故人,特來問陸君是否同行。”
陸珩既然自稱是雲翳的弟子,自然是要去見雲翳。行程早被何岫從郭秉直哪裏問出來了。陸珩絲毫不意外的看了一眼郭秉直,後者面色坦然,顯然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陸珩神色如常,端起一碗湯,小抿了一口,“那就有勞了。”
何岫有心在陸珩面前賣弄,略施法術将手中的的烏木筷子往朝着堂下枯幹的樹間一扔,那樹上的麻雀咕嚕嚕滾下來一只,變做一匹麻灰色的高頭大馬,身後拉着一輛烏黑的馬車。郭秉直啧啧稱奇,贊嘆不已。陸珩亦似是面露異色。何岫得意的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親自扶着陸珩上了馬車。
馬車內,寬敞舒适。陸珩端坐在車內,掀開簾子。出了郭家大門往外既是鬧市,入目皆是行人。車夫吆喝了一聲,大馬輕輕打着鼻息,從市中招搖而過。
陸珩道:“本朝律法,非有官階者,不可乘車過市。”
何岫半靠在車壁上,不以為然,“我朝律法還規定殺人償命,那趙繼梧還活的好好的。”
陸珩不語。
年節将至,街上人來人往,多是買年貨的百姓。其中不少老弱婦孺,穿梭人群,或買賣或閑逛,讨價還價,吆喝攬客,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充滿了煙火氣息。
馬車路過一處賣布的店鋪,店鋪老板正指着道路對面一老妪大罵,罵聲響亮,不堪入耳。
陸珩聞得皺了下眉頭,放下簾子,眼不見為淨。何岫卻越過他的身子,半俯在他身上,饒有興致的挑開那一處布簾。
這布店老板,恰何岫認識。正是那陳三茂的大哥,陳茂。被他辱罵的老妪衣衫褴褛,顯然窮苦出身。身後背着一個嗷嗷嚎哭的嬰兒,身前的籃子裏裝了幾只呱呱亂叫的鵝。她一邊輕聲哄着孩子,一邊照看着鵝,一邊作揖央求布店老板寬容則個。
陳茂道:“我這是綢緞鋪子,來往都是貴人。你這鵝腥臭呱噪,我店裏的客人都被吵走了。”
老妪接連道歉,直說賣了鵝就走。
陳茂不依不饒,“出我門去往東,就是東市,哪裏由你随意賣什麽。為何要來我鋪前,壞我生意?”
老妪哭道:“東市賣鵝要交市錢,老婦一日所得甚微,交不起啊。”
陳茂橫眉怒視,“于我何幹?”一邊又動手轟趕那老妪。那老妪蹲在道對過,只是哀求道歉,貪這地方人來人往,方便買賣,一味不肯離開。
“這鵝甚是厭惡,怎麽就沒有人都給你偷了盜了去?我耳邊還能清靜些。”
路人皆搖頭暗嘆。
麻灰大馬打着鼻息,在綢緞鋪子前慢慢的走過。何岫從窗口縮回頭,對陸珩笑道:“雲翳道長是個寬容大肚之人,不會介意咱們晚上一日半日。”
陸珩眨了一下眼睛,頗有些困惑的表情。何岫愛他這偶爾流露出的懵懂眼神,往他跟前湊了湊,呼吸噴到陸珩的臉上,“想來君久居繁華之地,少見市井人家。今日恰有機會,何某帶陸君演一場好戲。”
再說陳茂雖然厭惡那鵝鳴聲嘈雜,街對面卻也不是他的地方,他不能當真将人趕走,只得罵罵咧咧的反身入鋪。恰中午十分,鋪中無人,賭氣灌了一氣涼水,坐在店裏生悶氣。
又過了一個時辰,店內突然來了一個形容落拓的青年。陳茂冷眼瞧他雖然衣衫邋遢,卻頗有氣勢,恐怕是街頭無賴。心知惹不起,故而說話還算客氣。
假扮落拓的何岫以手按着櫃頭的一捆緞子,輕聲道:“實不相瞞,我是一個小偷,想偷對面那老妪的一只鵝吃,只是大街上難下手。我有一個小法術,只要一個人贊成。”
陳茂疑道:“如何贊成?”
何岫說:“我在這裏問,‘可以拿走嗎?’你就高喊,‘可以拿走’。我再問‘真的可以拿走嗎?’你就說:‘可以。随君拿去’。我就将鵝拿去,這樣掩人耳目。托你贊成。但是,你必須躲到屋裏去,不要窺視,你看見了,法術就不靈了。你就聽那鵝的叫聲兒沒了,我的事兒也就辦妥了。你就出來。”
陳茂上午才同那賣鵝的老婦吵罵過,一肚子的氣還未消,一聽竟然有這樣的好事,立刻就同意了。
見他躲進屋子裏,何岫在門口高聲問:“我拿走可以嗎?’”
鵝高聲呱噪不停,陳茂皺着眉,在內應道:“随你拿走。”
何岫偷笑,又問:“我真的拿走了?”
鵝依舊高鳴,陳茂高聲說:“說定了,任你拿走。”
兩旁店人皆聽見這二人的問答,何岫兒暗笑了一聲,拿起櫃上的緞揚長而去。左右鄰人,皆以為是借去的。
陳茂在內聽得屋外的鵝依舊“昂昂昂”叫個不停,不敢出來。何岫匆匆負布走到一處巷子口,哪裏一人早就等了一人,白衣翩翩,眉眼靈動,正是陸珩陸執玉。
何岫以手為棚,遙遙看見一女娘坐着羊車走過來。他将那一匹緞往偏僻處一扔。沖着陸珩眨了眨眼睛,笑道:“該陸君上場了。”
陸珩眼底笑意愈濃,竟然當真點了點頭。
這一條巷子旁,恰是那陳茂的家宅。陳家娘子從城外蓮華山祈福回來,正趕着羊車往家中來。公羊蹄子踩在石子路面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響。走的正緊,羊車突然一颠簸,陳家娘子往那車輪子底下一看,前面恰恰卡着一匹緞。陳家娘子見左右無人,遂遣趕車的家奴跳下車來,正要将那緞子抱在懷中,恰前面走過來一個人也朝那緞子伸過手來。家奴擡頭,正對上何岫故作落拓的臉。
何岫還是那一身邋遢的衣衫,瞧上去不過是個尋常的市井青年。
“見着得分,不許獨得。”何岫道。
陳家娘子哪裏肯,陳家家奴亦道:“此緞是我家娘子獨自撿的,自然是我家娘子的,與你何幹?”
何岫收回手,不以為意道:“你若不肯,我便報官,屆時候你我皆不得。”
陳家娘子舍不得那緞子,一時猶豫不決。
何岫趁機說:“娘子可将這緞藏在你的羊車裏,待到僻靜處,拿出來分。咱們四六分,你撿到,得六分;我見到,得四分。”
陳家娘子并家奴略微商議了片刻,便同意了。
到了僻靜的地方,何岫将緞子拿在手裏掂量着說:“這緞子恰好一匹,只夠做一件大衫,若是裁開,恐怕不值。不若全歸一人所得,拿些金銀于另一人就是。”
說罷,自打開錢袋,掏出一把大錢。“這些大錢全予娘子,這緞全部予我。”
陳家娘子拿眼睛将那大錢數了數,連這匹緞子市值的零頭都不夠。以為這人是故意要坑她的緞子,當然不肯同意。
何岫皺眉,“這些錢當然是不夠緞值,只是這乃我全部的家當了。”他看了看陳家娘子,“若是娘子給的價錢合适,這緞就給娘子。”
陳家娘子深知一匹緞子的價錢多少,她心裏盤算了一番,捏了捏數錢袋,道:“我身有碎銀一兩,你若同意,就拿去,将緞于我,莫要糾纏。”
何岫故作思量後同意了。
陳家娘子抱着緞子滿心歡喜的又上了羊車,着家奴趕車而歸。因巷子逼仄,羊車只能慢慢的走。走了不過十幾步遠,假裝失主的陸珩帶着車夫急忙忙趕來,正看見坐在車上抱着緞子的陳家娘子,假意怒道:“我才驅趕路過,從車上丢了一匹緞,是要納給官家的。你這婦人恰好拾到了,還不快快還給我。”說着,不管陳家娘子如何申辯,命車夫将緞子搶到手裏,便揚長而去。
陳家娘子意外得財,又失財,兀自郁悶且不提。
再回頭說那陳茂在屋內,聽那鵝聲不絕,怕店內無人看顧,只得外出,卻看對面有一人正在同那賣鵝的老妪低聲說話。那老妪鞠躬哈腰,收拾背簍,帶着嬰兒并一筐鵝漸漸走遠了。心頭正在疑惑,又見那人沖着自己笑了笑,陳茂一見,這人正是那自稱小偷之人。心中還在納悶:這人說偷鵝,為何又同那老妪敘上家常了?
又見日頭漸西,那老妪也帶鵝遠去,遂放下心頭疑惑,收拾店鋪歸家而去。
陸珩坐在一旁的馬車裏,眼看着何岫偷偷的将那一匹緞子又放回陳家鋪子裏,又将從陳家娘子哪裏騙來的碎銀交給那賣鵝的老妪,而後步履輕巧的跳上馬車來。
“以何仙師的身家,若想懲戒一個惡人,接濟一個老婦,何須如此大費周折。”
何岫将那車夫趕下車,自己抖着缰繩催那大馬往前,“何某就喜歡旁人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