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第三部 羅馬風雲 待續。。。

夜游神

當黑暗降臨,我徘徊在深巷,與腐臭為伴。

讓一切的罪惡都呼嘯而來,吞沒所有謊言,

我是暗夜之神,游蕩在生死邊緣,

期待光明,又懼怕陽光的刺眼。

當它微笑着說:“好久不見。”

我将在頃刻,灰飛煙滅。

乞丐

“求求你,饒了我啊,救命啊——”

我經常會在夢中夢到這樣的情景:在一條漆黑的巷子裏,我發了狂般追逐一個會活動的生命體,不管他是人也好,是貓狗也好,我都不遺餘力奮不顧身地想要追趕他,把他趕到死胡同,在他無路可退的時候,我獰笑着舉起了槍,一槍崩了他的腦袋開花。

夢中有這樣的經歷實在過瘾。

離開馬德裏後,我再沒有像以前那樣追殺人命,在夢裏我卻可以窮兇極惡,把內心深處最黑暗的欲望發揮得淋漓盡致。

好幾次在夢裏,我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笑聲,狂傲的,凄厲的,詭異的。

每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進這間廢棄的小木屋,我躺在木板床上,破舊酸臭的薄被都蜷縮在一旁。秋雨又涼又急,下過雨後的氣溫很低,被子生了黴菌,我同樣發了黴,在寒冷和黴菌的侵蝕中我不得不醒來,為我饑餓的肚皮尋找僅存的食物。

最後一塊幹面包,上面斑斑點點布滿了綠色的絨毛。我嗅了嗅,還好面包的香味尚存,只是表面又冷又硬,剝掉發黴的一層,裏面能更柔軟濕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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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屑在我的腳邊引來了我的房客。相處多日,它們已經不再懼怕我,我也對它們日久生情,每次享受不算豐盛的食物時,總要分它們一些。

這些通體灰色的小家夥們拖着又長又細的尾巴在我腳邊爬來爬去,僅有的一點發了黴的幹面包屑還是難以滿足他們的食欲啊,我不得不考慮,如何才能搞到更多的食物,當然更主要的是我還活着,人要是活着,就會時時刻刻面臨難受的饑餓感。

不如再去街口的那家酒館賒賬吧。

我剛剛來到羅馬時,身上沒有一分錢,便用跟了自己十年的懷表作抵押,換了一些啤酒牛肉和面包。在街區貧民窟的一條巷子裏找到了這間廢棄的木屋。

木屋長年沒什麽人住,所以成了左右傾倒垃圾的廢場,在成堆的垃圾和灰塵中我找到了一張缺個腿的床,上面有幾個大洞的沙發,還有一臺不能發出聲音的收音機。我修好了床,在沙發上蒙上一大塊洗幹淨的舊布,讓收音機能發出聲音,我終于可以安頓下來。有水有食物,日子過得還算湊合。

白天我就到附近的一家工廠當搬運工。我的一只手骨斷了,能搬動貨物的數量總不及別人的三分之一,所以我也只能拿到三分之一的工資。時間久了,我被更健康的工人取代,只好變成貧民窟裏的游民。

不過還不算悲慘,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十五歲的馬修,無父無母的孤兒,從生下來就被扔在垃圾堆裏,不知怎麽活下來的,想必那些垃圾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讓他弱小的生命在惡劣的環境裏頑強地生存下來。

馬修頑強得很,他對這一代很熟,因此他成了我的後見人。

他很樂意和我一起在各條街巷上游蕩,一邊說笑着,一邊撿有用的垃圾,然後拿到廢品收購站變賣。

“馬克!”

傳來玻璃敲擊聲,我側過頭,看到馬修的半張小臉在滿是灰塵的窗玻璃外朝裏張望,見我發現了他,大大咧咧地笑了。

“馬克,給我開門!”

把剩下的一小塊面包塞進嘴裏,我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蹒跚着去給他開了門。

他緊緊夾起一件明顯不合他身材的短西裝衣襟,一屁股坐在沙發裏蹭在我身邊搓手:

“天兒越來越冷了,倒黴的冬天又要來了,你也該準備些幹木柴,省得總是被凍醒。”

來了生人,老鼠們吱溜一下一哄而散。

“馬克,你還養着這些東西,自己都吃不飽呢。”

我喝了一大口水,吃了太多的幹面包,我快透不過氣了。

“等我沒東西可吃了,就把它們吃了。”

他沒有表露任何驚訝:“最餓的時候我也吃過老鼠肉,嗯,味道很是不錯。”

我忽然打了一個噴嚏,準備起身找一件外衣。

“咦,馬克,你的襯衫上怎麽有血漬?”

我低頭看看衣襟,果然在衣服的下擺有一小塊黑紅,就像蹭了一塊油漆。

馬修立刻大笑起來:“哈哈哈,想必你做夢也在吃老鼠肉了!”

我敲了一下他的頭:“那我的嘴上該有很多老鼠毛才對。”

“哎?說不定你連皮帶毛都吃進去了哪。”

他眨着藍色的眼睛,故作天真。

馬修的模樣長得很不錯,可惜從小就被父母遺棄,又成了乞丐,雖然有十五歲了,可因為營養不良,身材又瘦又小。

“少胡來了,去工作!”

我披上他從垃圾堆裏翻出來送給我的一件毛外套,抓起他和門角的鐵鈎、鐵鏟、麻袋,走出了家門。

大清早的垃圾桶裏,堆放了一夜的廢品,這是我們發現寶貝的最好時機。

我們在附近的街區,一家一家地仔細翻着塑料垃圾桶。

馬修找到了一雙半新的棉皮鞋,鞋幫子只不過開點兒了膠,就被主人丢棄了。

“馬克,這雙該合你的腳!”

我正專心致志地在一堆垃圾裏找食物,天氣冷,很多吃剩的食物不容易腐爛,回去把咬過的地方切掉,自己能吃就吃,吃不了的喂老鼠。

馬修見我不理他,抱着棉鞋啪嗒啪嗒地走過來,啪地一聲把鞋扔在地上:

“你試試看,如果合腳就給你穿。”

我看了看那雙鞋,咖啡色的,高幫,樣子還不錯,冬天可以禦寒,就拎起來跟自己的腳掌比了比:“好像有點大。”

“沒事兒,多穿幾雙襪子就不大了。”

馬修搶過皮鞋挂在自己脖子上,又走回去接着翻垃圾桶,嘴裏還嘟囔着:

“看看有沒有我的。。。”

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一袋開了封的凍牛肉,想必是味道不好,只咬了一口就被扔了。“沒人要你,我要你。”我對它說,把它折好揣進外套口袋。

“馬克,看我找到了什麽?”馬修又興奮地大叫起來。

媽的,該死的!為什麽他總能有新發現,我卻只有一袋凍牛肉?

“這回又是什麽?”

“是一個像框!”

“有照片嗎?”

“沒有,玻璃碎了只有框子,照片肯定被拿走了。”

我接過他手裏的像框,象牙色的邊緣,有兩只帶翅膀的天使浮凸出來,左一個,右一個,臉孔相對,上面還貼着一顆小小的粉紅色的心。一看就是女孩房間裏的擺設。

“這家昨晚一定發生戰争了。”馬修自言自語。

我忽然想起一件東西。

從懷裏貼在胸口處的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三個人的合影,中間一個是我,左邊一個是卡門,而右邊的,卡門告訴我他叫佩洛。

卡門還告訴了我,我們三個人認識的過程,我為什麽會住院,照片上的男孩和我有着怎樣千絲萬縷的關系,他怎樣垂死在公牛角下,後來又怎樣離奇失蹤。

到現在,我擁有的全部記憶都是她講給我聽的,而我自己的過去,只剩下一個個碎片,有時會出現在夢裏,有時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聽卡門說,我從鬥牛場的看臺上跳下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頭部受到了沖擊,醫生診斷我得了中度腦震蕩,會暫時性失憶。

因為想不起來我是誰,我在醫院躺了三個月,就逃走了,用我皮箱裏的錢買了一張飛往羅馬的機票。

我也不清楚為什麽要來羅馬,卡門說我本來是要來羅馬的,因為出了意外不得不住院。而冥冥中我感覺到沉睡在身體裏的那個我有着來這裏的強烈願望,所以我堅定地回到了羅馬。

但是回來幹什麽,我一點也不知道。

後來,我就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

“馬克!馬克!”

馬克是馬修給我取的名字。雖然卡門說我叫薩維奇,可我總覺得那個名字不是我的,聽起來別扭。

“什麽?”我緩過神來,手上仍拿着那個像框和照片。

“馬克,這是你的照片?從來沒見你拿出來過啊,能給我看看嗎?”

我遞給了他,他貪婪地欣賞着,指着照片上的人興奮地說:

“這是馬克!這是馬克的妹妹!這是馬克的弟弟!原來你有弟弟和妹妹?”

我狐疑地接過照片仔細看了看,印象中,好像是有這麽一個弟弟,但卡門不是我妹妹。

“我記不得了。”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指責我說:“你的記性可真壞,連自己的弟弟都忘了,你的弟弟很英俊呢,嗯。。。比你英俊!他是幹什麽?”

我努力回想着,拼命回想着,這個被我認作弟弟的人,他是幹什麽的。

好久,腦中卻有一片混亂發生,鬥牛場,鬥牛士,人群,鮮花,鮮血。。。

“他應該是個鬥牛士吧。”

“咦?他是個西班牙人?你可是地道的意大利人呀。”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跑到那裏去的。”

我的頭開始脹痛,每當我努力想想起以前的事,腦中都好像上演一幕幕的混戰。

“好吧算了,既然你有照片,這個像框就送給你了,你把照片放進去,天天看着它,讓它陪着你。”

“謝謝你,馬修。”

我很感激馬修,雖然他只有十五歲,可在這個世界裏,他明顯比我成熟。表面看上去是他跟着我,其實,無時無刻地,照顧我的,都是他。

他是一個善良的男孩。

夜游神

我們轉遍整個街區,都沒有太驚喜地發現,今天的收獲實在是少得可憐,除了一雙皮鞋和一個像框,我們只撿了快廢鐵和廢金屬絲,這是唯一值點錢的東西了。

到了中午,馬修餓了。

我也餓了,但我們的錢已經沒了——路過一個巷口時,馬修看見了更可憐的老乞丐,把錢全給了她。

我沒有阻止他,他的善良只會讓我自慚形穢。

正巧路過一家面包房。

香噴噴的奶油香味從面包房裏飄出來,刺激着我們的味蕾和食欲,馬修的藍眼睛放着綠光,他咽着口水說:

“馬克,怎麽辦?我餓得走不動了。”

我忍着肚子裏發出的咕嚕嚕的叫聲安慰他:“我口袋裏還有一袋凍牛肉,回去煮熱了給你吃。”

“可我想吃面包。”他指着面包房,可憐巴巴地望着我。

“我也想吃,但我們沒錢。”

他眨眨眼睛望向我,狡黠地在我耳邊低聲說:“我們去偷。”

“偷?”

以前怎麽樣我不知道,可來了羅馬後,再貧窮的時候我都沒有做過小偷,這不是膽量的問題,只是我意志堅強。

“對啊,我們到面包房裏,你裝作和服務員聊天,我就從貨架上偷面包,然後我們就——跑沒了影,他們追也來不及。”

“萬一有警察怎麽辦?”

“我看過了,這附近沒警察,要是有,我掩護你,我是小孩,他們不能把我怎麽樣。”

“這太冒險了!”

“馬克馬克,我求求你了,我寧可坐牢,也想吃那個面包,我長這麽大,還從沒吃過一塊像樣的面包。”

他的哀求滿含辛酸,我軟了心,答應了他的請求。

我整整衣服,忐忑不安地走進了面包房,一位年輕的女服務員百無聊賴的坐在玻璃臺子後面想心事。看來面包房的生意今天也不怎麽好。

“小姐。。。”

她擡起眼睛,首先把我從頭到腳打量個遍,然後鄙夷地揮揮手:

“去去去,我們這裏沒施舍。”

她當我是乞丐,我有些惱怒,但看看自己的穿着,髒兮兮地破爛衣服,不是乞丐又是什麽?

“我要買面包。”

她挑起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大聲問:“買面包?你有錢嗎?”

“我有,當然有!”

明顯感到了底氣不足,我把手揣進口袋,假裝那裏塞滿了鼓鼓的鈔票。

“那你要買什麽種類?可以自己挑挑看。”

她盯着我的口袋,語氣緩和一些,蕭條的生意讓她也很想做起乞丐的買賣了。

“我不懂,”我故意遮住她的視線,好讓已經拉開門縫的馬修能順利地溜到貨架,拿面包,“還請您給我介紹一下。”

“好吧,”她有些不耐煩,強打起精神給我介紹各式各樣美味有人的面包:“巧克力的,香草的,奶油的,黑麥的。。。你喜歡什麽口味兒?”

“巧克力。”

“呃,那就對面第三層,你自己去看吧。”

我稍稍側過身,馬修已經藏好了面包,正溜出去,我慢慢走到貨架,他蹲在地上,在我雙腿的掩護下,一點點往外蹭。

“小姐,我看了,沒有我喜歡的,下次再光顧。”

不忍看他辛苦,我替他拉開門,決定和他一起逃出去。

“神經病!一定沒錢!”

服務員生氣得破口大罵,我則偷笑着和馬修一起飛奔而去,竟然沒人發現我們的惡劣行徑。

我們一口氣跑回了家,還沒等喘勻了氣,馬修就迫不及待地把戰利品嘩啦一下倒出來。簡直是藝術品!我們沒時間逐件欣賞,抓起一個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好吃嗎?”

“好吃!”

馬修開心地回答。他高興,我也覺得高興。

這樣的事情我們後來幹了不少,有的時候能像今天一樣偷到東西也沒被發現,有的時候會一無所獲,而且被人打一頓,這時我就充當保護神,用我不知道哪來的好身手,幫助我們順利逃脫。

馬修更崇拜我了,說我以前不是警察就是黑幫頭目。

後來,果然發生了一連串和警察扯上關系的事件。

我們是聽別的乞丐說的,好長時間了,相鄰街區一直在夜晚發生兇殺案,死者莫名其妙地被殺死。兇手槍法很準,死者都是一槍被崩了腦袋。有人聽到過槍聲,可是兇手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警察到我們街區挨家挨戶的調查過,但依然毫無線索,沒人在夜晚目擊過兇手,因為是貧民窟,本來治安就不大好,誰也不敢在夜晚出門。

死的人,有的是夜晚出來的拾荒者,有的是買醉的惡棍。

我和馬修從來不在晚上出去,一個是天太黑什麽都看不清,并不會有太好的收獲,另一個是我發現自己一到了天黑,就會困得睜不開眼睛,必須早早上床睡覺,而睡了一宿仍會覺得周身疲乏,我把這歸結為噩夢不斷的結果。

因為早上起床被子總是不在身上,我終于患了重感冒,再沒有力氣再和馬修一起外出拾荒,更不可能合作偷東西,我只剩下卧床的力氣,連進食都乏力。

馬修得知我生病,除了每天獨自一人出去拾荒,下午就收工到我家來給我做飯。為了方便照顧我,他幾乎把整個家都搬了過來,和我一起住。

他喂我吃藥,給我燒飯,替我擦身體,換衣服。。。他努力細致地做好每一個細節,甚至把冷得打顫的我緊緊抱在懷裏,用他溫暖的額頭貼在我滾燙的額頭上。

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像母親一樣照顧着,除了感激和慚愧我還有什麽呢?也許我才是那個十幾歲的孩子,而他更像個大人。

夜裏,他和我睡在一張床上,對我講着他聽到的好玩的笑話,他怎麽惡整欺負他的那些小地霸,怎麽拔光了貓尾巴上的毛,怎麽把老鼠扒皮吃肉。。。

我昏昏沉沉地聽着,有時候配合地笑一笑,夜幕降臨後,我就進入了夢鄉。

又是一個追逐的夢。

我夢見我正追趕一個男人,穿越了幾條街道,我不停地追啊追,終于在一片樹林裏追上了他,然後我不顧他的求饒,舉起了手裏的槍,我大笑着,恐怖地笑着,用槍口對準他的腦袋,準備扣動扳機。

馬上,又有一個該死的靈魂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狂笑着,就像是魔鬼撒旦的附身,我的笑聲讓自己都顫栗起來。

我扣都了扳機,男人應聲倒下。

當一切結束的時候,我睜開了眼睛,已經是清晨了,被子不在我身上,我被凍得說不出的難受。

馬修呢?

我從床上坐起來,發現馬修正蜷在對面沙發裏瑟瑟發抖,他的臉色蒼白,眼珠一動不動地盯着我,延伸充滿了恐懼,完全變了一個人。

“馬修?”

我向他走過去,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額頭,看看他是不是也被我傳染得生了病。可是他卻想躲瘟疫一樣快速後退着,好像我要殺了他一樣。

“馬修,你怎麽了?不認識我了?我是馬克。”

“不,你是兇手。。。”

“你說什麽馬修?”

“你不是馬克!你是殺人兇手!”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為什麽會如此驚恐地說我是殺人兇手?

我想解釋,可是我越是靠近他,他就立刻躲開,最後我只好站在原地不動。

“馬修,你生病了嗎?為什麽說我是殺人兇手?”

他望着我的臉,慢慢伸出手臂指了指放食物的櫃子,我轉過身看過去——哪裏有一把小型的手槍,靜靜地躺在可可面包的身旁。

“槍?是你偷來的?”

馬修用力搖搖頭,紅着眼圈說:“馬克,這槍,是你的。”

“胡說,我從沒見過這把槍。”

我撒了謊,我見過它,它以前和我的幾套西裝一起被放在旅行箱裏,而箱子我把它藏在了沙發下。

“我親眼所見。。。昨天夜裏,你從床上起來,從沙發地下掏出箱子拿了這把槍,然後你走出了屋子。。。你在大街四處游蕩,正巧一個喝醉的男人撞到了你,他罵你,你沒有反應,卻在後面跟着他,他害怕了就想甩掉你,可是你不放過他,一直追,追,追,追到一個小樹林,他向你求饒,你卻開槍把他打死了。。。我一直跟在你的後面,我都看到了,我,我。。。”

他抽泣了起來,我則目瞪口呆。

原來那些夢全都是真的,我在夢裏殺人,其實是我真的殺了人,警方一直苦苦追尋的黑夜兇手,就是我。

我癱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殺人,為什麽殺了人卻什麽都不知道。

馬修跑到我面前哽咽地說道:“馬克,你幹嘛要殺人?以前那些人也是你殺的?你。。。是個殺手嗎?

我使勁搖頭,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誰,我為什麽會殺人。

“馬修,也許是你看錯了。”

“你還是不相信嗎?今天晚上我再跟着你,在你殺人之前我把你叫醒。。。你不知道,你的樣子看起來恐怖極了,還有你的笑。。。”

我答應了他。

人命關天,我必須親自确認我是在什麽狀态下犯罪,如果我真的是兇手,我願意接受法律的審判。

“馬修,如果我要殺人,你就用鐵鈎狠狠地打我,然後去報警。”

“馬克!哇——”

他號啕大哭起來,抱着我發抖的身體不肯放手。

被捕

當我醒來時,我的臉貼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從後脖頸那裏傳來一陣陣劇痛。

我撫摸着患處竭盡全力想從地上爬起,這時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

“還挺能跑,追了我幾條街,呵呵,可被你累得不輕。。。”

我努力在黑暗中看清前方,說話的男人有一副魁梧的身板,穿着一件灰呢大衣,帶着禮帽,帽子下的臉孔看不太清,但棕色的大胡子很是醒目。他左手拎着一副亮閃閃的手铐,右手端着一把來福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我。

“先生,看來你得跟我走一趟。。。你被捕了!”

我艱難地轉過身尋找馬修,馬修絕望地望着我,手裏的鐵鈎咣當一下摔在了腳邊。

他什麽都不說,只是哭,但是我馬上就猜到了,在行兇的途中按照事先的約定,我被他用鐵鈎打暈,而更巧的是,行兇的對象恰好就是眼前這位警官喬裝的,這就叫做自投羅網。

“我是弗朗西斯探長,專門負責這一區的刑事案件的調查,我懷疑你跟最近發生的兇殺案有關,請你立刻跟我回到警局協助調查。”

“是,警官。”我乖乖地伸出雙手,不打算進行任何抵抗。

警官有些驚訝。碰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罪犯,讓他困擾吧。

“馬克。。。”

馬修跟了上來,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心裏對打暈我的事還耿耿于懷。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解釋更多:“馬修,如果喜歡的話,就一直住在我那裏吧。。。面包在櫥裏,牛肉吊在窗子下,睡覺的時候蓋好被子,冬天要到了。。。”

“馬克——”

他放聲大哭起來,凍得發紅的小臉被髒手揉花了,樣子很可笑。

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面對這樣殘酷的事實,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無窮無盡的牢獄生活,或者,死刑。唯一的牽挂就是馬修,不過我不用擔心,他從來都會很好地照顧自己,也許沒了我這個累贅在身旁,他能活得更輕松快活。

冰冷的手铐鎖住了我的雙手,我跟在探長身後,默默舒了一口氣——不覺得一點沉痛,因為自己罪有應得,反而有一種暢快的解脫感。

或許,在我的潛意識裏,早就盼着這一刻的到來?

淩晨三點。

回到警局後,弗朗西斯馬不停蹄地對我進行審問。

“叫什麽名字?”他點燃了一棵粗大的雪茄,在審訊室裏,聚光燈灼熱地打在我臉上。

“馬克。”

“是真名字嗎?”

“不是。”

“真名叫什麽?”

“不知道。”

“我警告你,不要和我耍花樣!”他的大胡子上下抖動着,看起來有些滑稽。

“警官,我不敢。來到羅馬之後,馬修叫我馬克,來到羅馬之前,有人說我叫薩維奇,但我覺得那也不是我的名字。”

“有什麽證明?”

“我床下的箱子裏有我的證件,薩維奇,羅馬日報社記者,我有記者證。”

“可你為什麽說這不是你的名字?”

“警官,我想我可能患了失憶症。”

“哼,來這兒的人都會這麽說。”

“警官,我沒有騙你。在來羅馬之前我應該在西班牙的馬德裏,發生了一場意外——我從鬥牛場的看臺上摔了下來,得了腦震蕩,暫時性失去記憶,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馬德裏醫院調查。”

“好吧,”他站了起來,慢慢地踱到我背後接着問:“你殺人的動機是什麽?”

“沒有動機。”

“沒有動機?那就是純粹殺人取樂了?”

“取樂?我不認為有什麽樂趣,我根本不想的。”

“那些人和你有仇嗎?”

“不,我是在夢中殺人的。。。我會經常在夜裏做惡夢,殺人的夢,但是我一直以為那是場夢,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床上了。至于我究竟幹了什麽,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哼哼,你倒是把罪責推卸得一幹二淨。”

“警官,如果我要推卸罪責,我就不會乖乖地跟你回來,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哪裏出了問題,我是誰,我為什麽會殺人。”

他沉思了一會兒,掐滅雪茄當機立斷地說:

“你該去法醫那裏做一個鑒定。”

“鑒定?我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除了感冒。”

“不是生理。。。”他篤定地下結論:“而是心理,以我豐富的從業經驗來看,你精神上一定出了問題,應該是患上了夜游症。”

法醫的檢驗報告隔天就出來了。

弗朗西斯告訴我,我腦部确實遭受了嚴重的創傷,不但失去記憶,而且還患上了夜游症。

“夜游症就是我會在夜裏幹一些連我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勾當?”

“是的,例如殺人,而且是潛意識的,你自己也不知道幹了什麽。”

“所有的夜游症患者都會去殺人?”

“當然不是。這與患者的生活經歷有關,正常情況下釋放不了的欲望,就會通過這種潛意識狀态,喏,類似于催眠,去達到目的。”

“你的意思是,我的欲望就是殺人?”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你有沒有很想殺的人?你有沒有和人結仇?或者你最重要的親朋好友被害死了,在你心裏便被埋下了仇恨的種子,這種仇恨一時無法宣洩,就會通過某種極端的方式釋放。又或者。。。是因你的過錯而導致親人死亡,背負這種沉重的自責,精神就會發生扭曲,你每天不停地悔恨、自責,其實在無意間給自己下了暗示。。。”

“暗示?什麽暗示?”

“你希望通過犯罪這一方式讓自己被懲罰,然後在精神上獲得解脫。”

“!”

酒,啤酒,葡萄酒,白蘭地,威士忌,烈酒,酒精。。。

我腦中電光火石般閃現出酗酒的畫面,各種品種的酒,我沒完沒了地灌着,直到把自己灌醉,不省人事。。。

女人,各種女人,我一邊大笑着追逐她們,一邊扯扯下她們的衣服,然後把她們壓倒在身下。。。

鬥牛場,兇猛的公牛,洶湧的吶喊聲,鮮血,紅布,金色,眼睛。。。

一雙充滿怨恨的眼睛,混着血淚,死死地盯着我,久久不肯阖上。。。

嘎然而止。

腦中一根繃得緊緊的弦突然斷了,那雙眼睛變成了一尾金紅色的鯉魚,跳出水面後立刻鑽入湖底,消失不見。

我使勁搖晃着頭,希望它能再次浮出水面,但徒勞無功,除了疼痛,我再感覺不到它,一切都遠離了。

“你想起了什麽?”

“酒。。。女人。。。牛。。。還有眼睛。”

我抱着頭,忍受着從太陽穴那裏牽動的神經脈動。

那雙眼睛,棕褐色的眼睛,用那樣的表情看着我,我對它的主人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罪?

“警官,求你幫我。”

“什麽?”

“告訴我我是誰,告訴我在馬德裏發生了什麽。”

“這是當然的,你不求我也要調查的。不過既然有了法醫的鑒定,我們就不能把你當作普通的罪犯來看待了,你現在是個病人,精神病人,為了不讓你繼續贻害社會,你必須在指定的醫院接受監管,配合治療,等待法院判決。”

“會被處死嗎?我殺了很多人。。。”

“這個。。。也許會,也許不會,要看法官怎麽判了。在這之前你暫時是安全的。就算是死刑,也是罪有應得。真是的!誰讓你得什麽病不好,非得這種病?”

過了兩天,一切手續辦理清楚,我被送進了醫院接受警察的監管和康複治療。

弗朗西斯是個富有同情心的探長,雖然他表面上看起來很兇,尤其是他的大胡子,看上去兇巴巴的,可是他依然對我抱以同情。通過調查,他證實了我之前所錄的口供,我在馬德裏醫院确實住過,醫院裏有病歷卡作證,我也确實是在觀看最後一場西班牙全國鬥牛大賽總決賽時從看臺上摔下來的。

“據目擊證人證實,你那天從看臺上大叫着突然沖了下去,臺下正好有位鬥牛士正在進行比賽。”

“我叫了什麽?”

“你大叫一個人的名字。。。佩洛,而他正好是當時參賽的選手。。。”

“佩洛?!”

這個名字仿佛離我那麽遙遠,遙遠得連他的背影都無法看清,卻又這麽貼近,近得我能夠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那氣息熱烈地纏繞在我的發間,臉龐,脖頸,胸前,喃喃地對我低語:“薩維奇,薩維奇,薩維奇。。。”

而我卻狠心親手把這一切推了出去,推下了深淵。

我明知道不能這麽做,可我做了,連後悔的都來不及。

“你認識他嗎?”

“好像。。。認識。”

“你應該認識。你們之前一直一起住在馬德裏的郊外,還有一位叫卡門的小姐和你們一塊兒。”

“唔,卡門,住院的時候她給我講了一些我的事。”

“那個鬥牛士,就是佩洛,他死了,比賽的時候被公牛角刺穿內髒,屍體不知所蹤。”

“。。。”

“還有。。。”

弗朗西斯拿出一個箱子,那正是我從馬德裏帶來的箱子,他打開它,從裏面取出幾件西裝,帽子,手套,鑰匙,一些證件,飛往羅馬的機票,還有一張西班牙鬥牛大賽的入場券。

“看吧,這是你的記者證,你叫薩維奇,羅馬日報社的記者。”

我看了看記者證,照片上的人确實是我自己。我又看了看入場券的日期和飛機票的日期,是同一天。這之前我從來沒有仔細核對過,哪怕一眼。

“不過我們去羅馬日報社求證你的身份,得到的答案卻是,薩維奇先生在一年前已經在一起飛機墜毀事故中死亡。。。你不會想告訴我,你是他的幽靈吧?”

“我說過,我不是薩維奇。”

“呵呵,就算你不是,僞造別人的身份也很有可疑。所以我希望你最好盡快想起自己的真實身份,否則我會對你窮追不舍。”

“我比你更想快點知道自己是誰!”

我有些惱怒,接踵而至的是沮喪。

直覺告訴我,我丢失了很多東西,名字,身份,經歷,記憶。。。可我真的那麽想丢掉一切嗎?即使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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