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償命,我也決不會皺一下眉頭,但我不想做個枉死鬼,死得不明不白。我必須以怎樣的身份死去?生前我是個清白虔誠的基督徒,還是個臭名昭著的惡棍,不管怎樣的我,失去了記憶不應該把這一切磨滅。

尤其是那雙眼睛,還有那個名字:佩洛。我與他有怎樣的冤仇,他是帶着對我怎樣的仇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我的親人,還是我的愛人,亦或是仇人?為什麽一聽到他的名字,我的心髒就會被利刃劃傷般血流不止?

教父

“皮耶羅,皮耶羅!。。。”

在睡夢中,我聽見有人在呼喚我,“皮耶羅”,一個嶄新的名字,如果不是在夢中,我真的以為那是在叫我。

是誰?

我極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漆黑的天花板,吊燈,藍布簾子的屏風,白色的被褥和鐵床,我仍在醫院裏,深更半夜,眼前卻出現了兩張陌生的臉孔。

“皮耶羅,是該走的時候了。。。”

“你們。。。是誰?”

飽含感情喊“皮耶羅”這個名字的男人有一顆很大的頭,紅棕色的頭發藏在帽檐下,身體卻很細瘦,如果脫了帽子,他一定像根誇張的火柴頭。

“火柴頭”聳聳肩,對我的無知表示無所謂。

“老兄,看來咱們的感情還真是淺薄,還沒想起來嗎?你那個可怕的失憶症,連你最信賴的火柴頭‘喬治’也認不出了?”

我肯定地點點頭:“認不出,喬治是你?”

他輕松地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說:“哎呀呀,你認不認得出我無所謂了,不過你欠我的錢總要還的,失憶并不代表你可以賴賬。”

“我欠你的錢?”

“是啊是啊,嘿嘿。我說老兄,你打算在醫院裏躺多久?你的教父到處找你呢,結果呢?他最鐘愛的教子卻以失憶為借口跑到這裏休閑了,他火氣蹿上三層樓那麽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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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教父?”我不明所以,到此為止,他說的話我一句都不懂。

“喬治先生,再不走,警察就會發現我們了。”

另一個小個子男人在喬治的耳邊提醒道。

“呃呃呃,你瞧瞧我!”他狠狠地拍了一下額頭,“盡顧着和老友敘舊了。皮耶羅,不管你以前遭受了什麽,你必須跟我走。”

“去哪兒?”

他正色道:“回家!”

我坐在了他們的車裏,小個子男人開車,喬治則陪在我身邊,車子在馬路上高速行駛,兩旁的路燈飛快閃過,照耀我的前途未蔔。

我也不知道為何要這麽輕易跟他們離開醫院,對于暫時一無所有的我來說,待在由警察看護的病房裏也許是最安全的,可我寧可放棄這暫時的安全,與兩個至少我目前還不能肯定認識的陌生人,共赴旅程。打動我相信他們的,不過是喬治的一句話:“回家。”

當然不是我與馬修的破爛木屋,直覺告訴我,他了解我過去的一切,而他所說的那個家,一定儲藏着我全部的記憶。

汽車漸漸駛離了城市,樹木增多了起來,路也越來越窄,而且很不平坦,颠簸得很厲害。我被他們帶着,仿佛離開了另一個世界,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領域。

我們進入了一個三層的別墅,別墅很大,二三層漆黑一片,只有一層的燈亮着。

我被帶到一樓的大廳,喬治讓我坐在沙發裏。

“皮耶羅你先在這裏休息,我去請安東尼奧先生。”

他把我一個人丢下,上了兩樓。

小個子男人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整個大廳裏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等在那裏。

意大利最高級的家具,歐洲古典主義,看得出這裏的主人很有文化修養,而且熱愛本國文化,銀質燭臺,壁爐,十八世紀油畫真品,水晶頂燈,雕花繁瑣的樓梯扶手。。。全部擺設都彰顯着主人富貴的身份,這裏是誰的家?

我站在壁爐前,觀賞着石臺上放着的印有凱撒大帝頭像的精致銀盤,在如此醒目的地方擺上羅馬最偉大君主的頭像,主人一定具有很強的支配欲。

“皮耶羅?”

一個沙啞卻充滿磁性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這聲音飽含深情卻又參雜着與生俱來的權威,立刻就把心神拉回。

“您是?。。。”

很熟悉的一張臉孔,堅毅的臉龐,攏得一絲不茍的黑發,盡管布滿皺紋卻看上去更加矍铄的雙眼,炯炯有神的,逼人的,卻威嚴的。

老人嘴裏叼着一個大煙鬥,身上披着一件咖啡色毛衣,走到我跟前凝視了我幾秒鐘,然後突然把我抱緊激動地說:

“皮耶羅,我的孩子,你終于回家了。”

他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抖,不知是外面天氣寒冷還是我的出現讓他覺得喜出望外。

“唔。。。”

被他所感染,我幾乎以為,他就是我的父親,而這裏就是我的家。

“你失蹤了一年了,直到昨天我才得到你的消息,原來你已經回到了羅馬,今天就迫不及待地讓喬治把你從醫院接回來。。。皮耶羅,”他擔憂地攏了攏我的額前的頭發,“你瘦了,這一年你是怎麽過的?”

還沒等我想好怎麽答,他又吧嗒吧嗒吸起了煙鬥,我留意到,煙鬥裏并沒有煙草,也許這個動作只是他的一個習慣。

“喬治說你患了失憶症和夜游症,還殺了人,被警方監管,這都是真的?”

“嗯,是真的。”我據實回答,“如果不是他把我帶出來,再過一段時間我很有可能被判死刑。”

“死刑?哼!”他不屑地挑了挑左邊的眉毛,“意大利的法律還管不到你。。。不僅是意大利,任何一個國家的法律都管不到,殺幾個人算得了什麽?”

我驚訝于他的輕描淡寫,殺人在他的嘴裏就像點燃煙鬥裏的煙草那麽容易。

“皮耶羅,我會請最好的醫生治好你的,呃,這個症那個症,呵。現在,時間太晚了,年紀不饒人,我必須保證充足的睡眠才能有足夠精力和時間賽跑。。。瞧我絮絮叨叨的,皮耶羅,你的房間在三樓左手第二間。”他上下打量一番我,從醫院裏出來,我沒有帶任何行李,只穿着一套單薄的病服。

“反正你也沒有身外之物,直接去你的房間鑽進溫暖的被子裏,好好做一個美夢,有什麽疑問,明天再談。”

說完他轉身朝樓梯走去。

“先生,您能,您能告訴我,我和您,和這裏有什麽關系嗎?”

他停在樓梯旁對我說:

“關系?。。。我是你的教父,也是你的養父,而你,皮耶羅,是我的養子,也是我最得力的助手。這就是我們的關系。”

“可看起來您的身份不一般。。。”我提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哈哈,當然不一般我的小獅子。。。這裏可是全意大利最出風頭的黑手黨K幫的老巢,也是我們的家。”

“!“

我是一個黑幫,我是一個黑手黨,專門做壞事的黑社會分子,弗雷西斯探長最想抓住的人物。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天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床,想着自己的一切——我是心肺腐爛的虎狼,還是良心未泯的良民。不過答案越來越清晰了,我很清楚,回到這裏,記憶的閘門正緩緩開啓,我不是馬克也不是薩維奇,我的名字叫皮耶羅,這裏是我的家,我還有一個厲害的養父,他叫安東尼奧。

“這裏就是你的家。”

我努力說服自己,心平氣和地等待天明。

明天,也許一切謎底都将揭開。

家人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就起床,睡在這裏并沒有讓我安心多少,盡管有一張舒适柔軟的大床,盡管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我還是希望能盡快地找到我想要得答案。

床的旁邊有一張擦得光亮的柚木寫字臺,寫字臺上放着一個精致的四方形玻璃煙灰缸,煙灰缸裏還有半截熄滅了很久的煙蒂,旁邊的一只鏡框裏的相片則引起了我的注意:中間坐在沙發上的是安東尼奧先生,他的身旁,一位長相甜美的年輕姑娘親密地挽着他的手臂,兩人的後面站着兩個年輕的男人,一個是黑頭發笑容僵硬的陌生人,另一個則是我,是我沒錯,我的左手輕輕搭在女孩的左肩上。

安東尼奧先生我昨晚已經見過了,而其他兩個人我卻沒有什麽印象,只是看見照片時,腦海中會出現我與他們相處的幾個片斷,與那個男人的争吵,與那個女孩的熱吻。

“先生,老爺吩咐給您的衣服送來了。”

傭人的敲門聲讓片斷頓時中止了,我放下像框走過去開了門,一位身材健碩的紅臉膛女傭恭敬地向我鞠躬行禮,她的手上端着一套淺灰色的套裝。

“先生,您沐浴之後換上這套幹淨的衣服。”

“嗯。”

“先生,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在樓下,如果您換好衣服就請下來吃早餐,老爺強尼少爺,克蕾絲小姐及姑爺都會一起進餐。

“嗯。”我暗暗揣度着,女傭口中的強尼少爺,克蕾絲及姑爺是何方神聖。

女傭沒有立刻走,而是神态不安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話要說。

“太太,還有什麽要吩咐?”

她神色慌張起來,對我用這樣恭敬的語氣感到惶惑,以為她哪裏做得不夠好,惹我生了氣。

“皮,皮耶羅少爺,您總是開這樣的玩笑,對我們下人用‘吩咐’這樣的敬語,要是老爺聽到了,一定以為我們哪裏做得不好,拜托您以後還是少說這樣的話。”

“哎太太,您一定很了解我,那我說話的習慣您也該了如指掌,我是不是一貫如此油腔滑調?”我故意把語氣放輕松,希望她也能輕松下來。

“皮耶羅少爺,老爺吩咐過了,您的病還沒有痊愈,所以要我們說話當心,不能刺激您。。。”

“呼——”我長吐一口氣,一屁股坐在柔軟的大床上感受它上下搖動所帶來的舒适的彈性,大笑道:“哈哈,看來我還真病得不輕哪。”

“老爺說,今天會邀請克林醫生來為您診病,您還是做好準備。”

“嗯。”

我忽然想起了寫字臺上的那張相片,重新拿起它指着上面的人向她詢問:

“這是誰?”

“這是克蕾絲小姐啊,老爺的掌上明珠,”女傭臉上湧現一絲慈愛,“那個時候她才十六歲,可是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結了婚。”

“克蕾絲。。。這又是誰?”我指着另一個年輕男人問。

“他呀,他就是強尼少爺啊,老爺的親生兒子。”

“那這個呢?”我指着“我”問。

“這個。。。不就是您喽?那時候您才二十歲,強尼少爺也只有十八歲,多麽英俊帥氣的小夥子們!”

回憶別人的往事,這個純樸的女傭竟露出了少女般天真的笑容。

“為什麽我會和他們一起照相?”

“這還用問嗎?”她顯得很驚訝,“你們是一家人啊。。。這裏沒人不知道您是老爺的養子,可是沒人把您當養子看待,老爺也把您視若己出。。。皮耶羅少爺,難道這些你全都記不得了?”

我輕輕搖頭,默默地盯着照片上的“我”,那時的我很年輕,一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樣子,絲毫不因為養子的身份而表露出一點卑微。

想不承認都難了,我确實是這家人的一分子,而且從很早很早就是。

“少爺,您回來,就一家團聚了。”

“是嗎。。。”

“啊呀,也不算是,還有一個人我差點忘記了,他替老爺外出辦事了,這兩天就快回來,如果他回來,一家人才算圓滿團聚了呢。”

“是誰?”我好奇地問。

“就是麥克少爺啊,呃該死,我忘了您剛剛回來還不知道,麥克少爺是老爺失散多年的兒子,半年前剛剛找到的,老爺高興得很,說過兩天等少爺回來要親自為他辦一個盛大宴會,邀請所有名流到家裏來,給麥克少爺一個驚喜。。。”

“馬裏亞!馬裏亞!”

從門外傳來呼叫聲,女傭立刻彈跳似的朝門口奔去,一邊走一邊回頭對我說:

“光顧着和您聊天了忘記了準備早餐您別忘記盡快下樓用餐否則老爺要怪罪我了!”

馬裏亞一口氣說完一大溜的話風似的消失了。

我望着床上質地精良的套裝,對我的人生不禁感嘆起來。幾天前我還是淪落在貧民窟裏一個拾荒者,患了夜游症,殺了人,被警方通緝,而幾天後,我就搖身一變,成了有權優勢的黑幫老大的養子,而且看起來,這個黑幫家庭并沒有想象中的暴力與簡單,一個養子,一個失而複得的親生兒子,一個與我關系暧昧的女兒,和另一個看上去并不好相處的冷酷兒子。

我應該以怎樣的身份和态度與他們相處?

洗好了澡,換好衣服,我下樓與我的家人共進早餐。

安東尼奧和女兒克蕾絲已經等在那裏了。可以容納十幾人的餐桌只坐了我們三個人,安東尼奧坐在中間的位置,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克蕾絲的對面。在餘光中,我察覺到克蕾絲一直用眼睛盯着我,那貪婪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件女人最喜歡的奇珍異寶,我有些不自在。

簡單地問候早安,克蕾絲開始迫不及待的和我搭讪。

“皮耶羅哥哥,昨晚睡得還好嗎?今天早上我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第一個下樓等你了,爸爸真是的,昨晚也不叫醒我。”

她嘟着嘴嗔怪着,我以微笑回應。

這個女孩早就不是相片上那個十六歲的豆蔻姑娘,如今的她已漸顯少婦的風韻,可說話仍喜歡嘟起嘴刻意撒嬌。

安東尼奧對女兒的嗔怪反應平淡,顯然已經習慣了她這樣的說話方式。

“今天看還不是一樣?何況他昨天的樣子也會吓壞你,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穿,胡子滿腮頭發邋遢,十足十的叫化子,有什麽好看。”

他的語氣中帶着少許埋怨,大概他認為,以他這樣尊貴的身份,自己的養子卻跑去當乞丐,讓他很沒面子吧。

“啊?乞丐?皮耶羅哥哥會去當乞丐,誰會相信?我才不信呢,肯定你們故意瞞着我!”

我和安東尼奧都不再理她,直到她的丈夫維托和強尼出現,新的對話才又開始。

維托很禮貌地問候了我的身體情況,和克蕾絲一樣,叫我“皮耶羅哥哥”。

他是個溫柔的男人,氣度高雅,文質彬彬,皮膚白皙,相貌俊美,有一雙墨綠色的迷人眼睛,在傾聽對方談話時,總是很溫和地望着對方,就連說話也是輕聲慢語,與他妻子擁有截然相反的個性。

而強尼就不同了,從他冷淡的語氣來看,我們的關系并不怎麽樣,甚至在整個進餐的過程中,他都沒看過我一眼,就連父親和妹妹也不能引起他更大的興趣,反而和維托聊得火熱,話題圍繞着馬球,賽馬等等一些娛樂活動上。

克蕾絲更願意和我交談,不停地問我問題,例如我這一年到過什麽地方,遇到什麽新奇事兒,給她帶回什麽有趣兒的玩意兒,還要我過兩天陪她一起去郊游打獵。。。我不勝其擾,根本不想回答這些問題。一想起以前的事就會讓我頭痛難忍,看來這個妹妹并不體貼。

幸虧安東尼奧替我解圍,告訴他的女兒我身體不舒服,還要在家裏休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希望她不要打擾我,這樣我才能好得更快。

我很感激安東尼奧,盡管依然沒有養成習慣把他當作自己的父親。

“皮耶羅,今天上午克林醫生會到家裏來為你診病,克林醫生是意大利最有名的精神科醫生,有他在,你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病就休想繼續纏着你了。”

我已經從馬利亞那裏知道了這個消息,因此并沒表現出多大的意外。

“還有,下星期麥克也該到家了。。。皮耶羅,麥克對你來說還很陌生,他是我遺失在國外的兒子,半年前我終于找到了他,希望他回來後你們兄弟能好好相處。”

“嗯。”

一提到這個我即将見面的弟弟,強尼立刻中止了與維托的親密談話,又板起了一副冷面孔,對于這個從天而降的弟弟,看來他并沒存多大好感。

“啊,我又可以看到我可愛的小弟弟啦,巴不得他馬上回來啊。”克蕾絲笑得矯情,對麥克,她也不見得存了多少真心。

“皮耶羅,你是大哥,對這個最小弟弟一定要多些熱情。。。”安東尼奧擦擦嘴角說。

“是啊是啊皮耶羅,麥克的性格可古怪得很,即使是哥哥姐姐,他都愛理不理的,冷酷得要命呢。。。聽說他以前是個鬥牛小子,兇猛得很,你可要當心!”

克蕾絲搶過父親的話,一副見到鬼怪的樣子朝我吐了吐舌頭。

“他以前是鬥牛士?”

“是啊,你不知道嗎?”

“那他是西班牙人?”

“是啊,爸爸沒說嗎?”

我埋頭把黃油抹在面包上,然後就着清水一口吞到肚子裏。

鬥牛小子!

西班牙!

鬥牛大賽!

佩洛!

腦中又反複出現了以前的畫面:

酒,女人,雄牛,掌聲,鮮花,鮮血,眼睛。。。

我竭力壓制住開始躁動不安的情緒,認真地與他們,我的家人,共用完了第一頓早餐。

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未來某個人的出現會喚醒我沉睡的記憶,而這記憶不需要任何名醫幫助我找回,我只要他就夠了,只要他。

治療

克林醫生果然準時來到。他的确名不虛傳,簡單地詢問了我的病情便拿出了一套初步治療的方案,催眠療法,藥物治療,情境療法。。。許多專業名詞我也說不上來。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一位十分年輕的心理醫生,但是對他的專業水準我絲毫沒有懷疑。

“看你與父親的關系,好像不一般,應該是家裏的常客了吧。”

我坐在椅子上,接受一些常規的檢查,他正把冰涼的聽診器伸到我的襯衫下,在心髒的附近移來移去。

“請別說話。。。。”他仔細傾聽着,我乖乖地閉上嘴巴,“心肺有些問題。”

“嗯,我酗酒,還抽煙,抽得很多。”

“這可不太好,煙酒不僅會損害你的心肺,還有肝髒。再這麽下去,你的後半生恐怕要在醫院裏度過了。”

我對他的警告不屑一顧,聳了聳肩笑道:“醫生都會危言聳聽,這是他們的習慣。”

他輕嘆口氣,收好聽診器坐在我的對面,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現在說說你的心理問題。如果我的判斷沒錯,你該患有比較嚴重的心理障礙,導致行為不受大腦控制。。。以前的記憶能想起來多少?”

“只是一些片斷,或者是某個場景,某個部分,就像散落的珠子,沒有線能把它們串起來。”

“嗯。”他點點頭,“從你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經歷來看,從童年時期開始,這種心理障礙就已經初具苗頭了,因為一直沒有得到重視,一旦經過某種過度的刺激,就發展成現在的結果。失憶夜游症什麽的,不過是你給自己下了暗示,逃避你不想面對的。”

我饒有興趣地問:“您挺了解我嘛,我的家庭背景,成長經歷,童年,您好像都一清二楚。”

他垂下眼皮,神色有些不自然:“要想成功治療有心理疾病的人,當然要了解他的背景,才能對症下藥。而且。。。”

“而且什麽?”我直視着他,而他卻始終看向別處,這讓我覺得奇怪。

“而且,作為安東尼奧先生身邊的左右手,你給自己強加的壓力并不小,盡管生活在黑幫裏,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一輩子心安理得的。。。或許你也曾經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産生過動搖,比如,不想再殺人之類的。”

我苦笑道:“可是我的行為卻與您所推測的恰恰相反,我不停地在殺人,您的判斷是不是失誤了?”

他搖搖頭,終于肯直視我:“不想殺人和不殺人完全是兩種概念,不想殺人并不代表不去殺人,恰恰相反,有的時候‘不想’這種念頭越是強烈,身體越是不受控制要與大腦抵抗。。。很矛盾吧?可是人本來就是矛盾的不是嗎?也許你也有這樣的體會,當你越是告訴自己不能接近一個人,你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試圖更加接近他,想親近他,可是理智卻告訴你不能,于是你會很痛苦,你覺得自己好像病了,這就是心病了。。。”

說到後來他有些激動,嘴唇微微顫動,眼睫沒有規律地眨着。

“您還好吧?”這回換我擔心他了,“您可是專業的。”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再擡起頭時恢複了職業性的表情。

“您說得沒錯。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請按時服藥,另外多出去散散心,也對健康很有幫助。。。今天就告辭了,我明天上午再過來。”

盡管對他情緒的波動有些擔憂,但這不并影響我對他的信賴,他對病情的分析倒是頭頭是道,所以我決定聽從他的安排,按時服藥,到花園裏散步。

安東尼奧的花園很大,很大,有森林,也有湖泊,還有專門的獵場。

雖然快到冬天,花園裏的植物不再有生機盎然的景象,但泥土上鋪滿了厚厚的枯葉,踩上去很舒服,再加上清遠藍天作背景,青黃紅相接的樹木與樹葉錯落有致,秋風蕭瑟,秋葉紛飛的景象很容易讓人觸景生情。

我刻意把地上的樹葉用腳翻弄起來,上面一層是幹爽的,而下面一層與泥土相接的地方就很濕潤,看來大自然也很聰明,用這種方法,樹葉和泥土都保持了更長久新鮮的生命。

“嗨——皮耶羅——”

遠遠地我看見維托在向我揮手,與他一起并肩的是強尼,他們的都穿着厚厚的咖啡色毛外套,款式顏色一模一樣,對于這樣的默契我稍稍有些驚訝。

“嗨,維托,嗨,強尼。”

“真是巧皮耶羅,難得見你出來散步呢。”

維托依然溫和地笑着,而強尼仍習慣地板着面孔,冷冷地看着我。

“啊,是克林醫生,他建議我多出來呼吸新鮮空氣會對治療有好處。”

“希望你不要半夜跑出來散步才好。。。”

“強尼!”

強尼冷冷地插了一句,維托則狠狠瞪了他一眼。

對于他的諷刺,我一笑置之,維托卻急于為他辯解:

“強尼的意思是,他希望你盡快恢複健康,他一向不善于表達,皮耶羅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點點頭,與他們告了別。

與我這個相處多年的哥哥相比,維托更像兄長,而強尼似乎也很聽他的話。

我忍不住回過頭又看了他們,他們已經走了很遠了,但維托顯然對他方才的無禮還在喋喋不休,強尼卻不耐煩說了什麽,維托就快步向前走,強尼追了上去攬住他的肩膀和腰。。。

當我回到家裏時,克蕾絲剛從市中心回來,她風塵仆仆地,采買了一大堆的東西,衣服、食品、珠寶、化妝品,裝飾品。。。甚至還有家具。

她大汗淋漓地指揮着傭人們把貨物從卡車上搬卸下來運到房間裏,見我回來了,興高采烈地撲了上來,強硬地在我臉上啄了一口。

對于她的過分親熱我總是唯恐避之不及,即使是兄妹,這樣的見面方式也太火辣了。

我推開她警告道:“克蕾絲,即使我們是兄妹,我也不喜歡這種打招呼的方式。”

她撅起嘴嘟囔着嘀咕:“都說是兄妹了,有什麽大不了?以前都是這樣。。。”

“維托回來了吧?你畢竟是有丈夫的人,還是保持些尺度,讓維托看到了會怎麽想?”

迫不得已,我只好用維托當擋箭牌。

“哼,他呀。。。”她撇撇嘴,很不屑,“他就像個植物人,除了強尼,對任何事都無動于衷,包括我在內。。。皮耶羅哥哥,我們不說他了,這次我也給你帶禮物了。”

她跑到過一堆紙袋裏翻弄了半天,拿了兩袋出來炫耀:

“蒙特利的Le Hoyo系列雪茄,法國拉圖莊頂級紅酒,都是你的最愛。”

對于她投我所好的讨好,我确實動了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了克林的話,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給他的治療設置障礙。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醫生建議我最好不要再碰煙酒,這樣對我的健康沒有任何好處。”

她很失望,仍舉着紙袋着挑了挑眉毛說:“哼,你戒得了?”

我堅定地點頭,堅持不接。

“好吧,我給你留着,等你想要的時候就找我來拿。”

晚上用完了晚餐,安東尼奧詳細詢問了我的病情就帶着強尼維托和喬治上了樓,在他的書房裏商讨我暫時不知道的所謂的生意場上的事。

至于為何不讓我加入,養父自有他的道理:

“皮耶羅,你的身體還沒恢複,不适合再給自己增加壓力,所以在你完全痊愈之前,首要任務就是養好身體。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巴不得你快些好起來好幫我的忙,沒有你很多事情都不很順利。”

于是我積極配合克林的治療,好重新開始我在養父家的工作和生活。

我知道自己對養父的黑道事業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既然這裏是我的家,我還是要為他做點什麽,總不能白吃白住。而且我如此迫切地回到羅馬,一定不是什麽思鄉心切,既然我的人生從這裏開始,我就要在這裏找出問題的所在,比如我的身世,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我為什麽會被安東尼奧收養?我又是為何在異國他鄉漂泊一年?那雙眼睛,棕褐色的眼睛,它為什麽總在某個地方注視着我?

我決定和喬治好好談談,我覺得他應該對這一年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很了解,但是自從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從未找到與他單獨相處的機會,他不是陪在父親身邊,就是外出辦事,要和他說上幾句話比上天堂還要難。

獅子與牛

機會來了。

第二天晚上,安東尼奧,我的養父照常把四個人召集在書房裏開會,我趁着喬治出來方便的機會把他堵在了盥洗室。

“喬治。。。”

他正在水池旁洗手,從鏡子裏看到了一鎖好門就擺出一副審判官态度的我。

“怎麽?想問什麽就問吧,你該等了好久了。”

他甩了甩手,開始對着鏡子擺弄他棕紅色亂蓬蓬的頭發,可是無論他多麽細致地梳理,頭發的輪廓始終都沒有太大的改觀。

“我只回答你三個問題。”他伸出三根手指沖我晃了晃。

我不理他輕佻的口氣和表現,想也不想就把近日來積累在心間的疑問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我為什麽會去西班牙?”

“去執行任務。”

“執行什麽任務?”

“殺人。”

“殺什麽人?”

“一個鬥牛士。”

“他叫什麽?是不是佩洛?”

“無可奉告。”他轉過身朝門口走來,“已經超過三個問題了,我說過我只回答三個。”

他的态度讓我忍無可忍,用胳膊肘一把把他按在門上,逐漸加重身體的重量,他奮力掙紮,但是無論在身高上還是體力上,他都難及我的三分之一。

“你最好老實回答,不要惹我生氣!我要殺的人是不是佩洛?”

“是。。。咳——咳——”被我壓得用力,他透不過氣了,我不想要他的命,稍稍放松了些,繼續問道:

“可是,他死在鬥牛場上了。。。不是我殺的,如果我是一個黑手黨,殺一個人不該用那麽久的時間不是嗎?”

“皮耶羅,這要問你自己了,從開始我就勸你盡快斬草除根,可你卻帶着他逃了,不但逃了,而且還在一起生活了快一年。反過來我倒要問問你了皮耶羅,你為什麽不立刻殺了他?又是你的那點無聊的忏悔心在作怪?”

“。。。。。。”

我回答不上來,根本回答不上來。

為什麽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會突然大發善心手下留情,為什麽一只獅子會為了保護一條牛犢寧願背叛獅群東躲西藏,甚至在發現牛犢要墜下懸崖時連自己性命也不顧跟着一起跳下去?是獅子厭倦了牛肉的美味想嘗嘗青草的味道,還是獅子認為自己本就不是獅子,而是一頭牛?

答案是哪一個?

“誰給我的任務?為什麽要殺他?”

“任務,任務當然是幫裏下的。至于安東尼奧先生。。。為什麽要殺他,我也不清楚!你為什麽不直接問安東尼奧先生?”

我想了想,他說得也有道理,關于幫裏的機密也許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即使這少部分人,作為首領的教父先生也不一定什麽都對他們說。

我的養父根本不想跟我提及此事一個字,每當我詢問,他都會以“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為了你的健康着想,就不要勉強回憶了。”為借口搪塞過去。

我放開了喬治,他整了整衣領,重新攏了攏頭發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皮耶羅,雖然你在這裏長大,安東尼奧先生是你的養父,但同時他還是K幫的首領,如果他不想提起某件事或某個人,你最好不要觸犯虎威,否則對你沒有好處,聽你老朋友的忠告吧。”

他一定知道什麽,他們一定對我隐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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