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連聲律(下)

連聲律(下)——玉簫傳意,連聲律攜侶同游

且說九月初幾重陽日,少君等人挑了些童子侍從,攜着各種器具前往落雁峰一登絕頂。

華山三峰卻立,翠崖丹谷。那南、西、北三峰中,其極頂便是這南峰中的落雁峰了,因傳說大雁常在此處落腳歇息而得名。

蘇雨蟬一介女流,又不過只懂些淺顯的防身功夫,雖然有哥哥少君等人在一旁扶持,卻依舊感到十分吃力,心中想道:“昨夜燕大哥總該先教我些基本的輕身功夫才好。”

除卻蘇雨蟬,那些跟随的童子侍從也頗感力不從心。少君心中不忍,便也少不得加以扶持。因此一行人雖大多為江湖中數一數二的頂尖高手,腳程卻并不十分快速。然而少君潇灑多情,十分喜歡這種漫步山道與衆人談笑的感覺。衆人被他感染,也漸漸不覺得痛苦勞累了,氣氛歡樂融融。

蘇雨蟬想起平日裏就屬燕無痕話最多,又總是知道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想道如果他此時也在,不知道該有多有趣呢,心裏十分可惜。

一番跋涉過後,大約正午時分衆人終于登上峰頂,頓覺仿臨天界,若履浮雲,天幕伸手可觸。舉目環視,只見天地開闊,群山拜倒。黃河渭水,細若絲縷,頓失滔滔。漠漠平原,展若布帛,更無遼闊。

蘇雨蟬立時想起宋時寇準七歲所作的“舉頭紅日近,俯首白雲低”的詩來,簡單卻不失浪漫。

然而,這一方宇宙雖然遼闊高遠,但她卻念及哥哥一路上心思郁結,便覺得人生天地間,何其渺弱無力,何苦執着些傷感之事,抛開過去的沉痛好好生活豈非更好。

再觀其他諸人,果然畢竟是男兒意氣,個個逸興遄飛,姿态豪邁,蘇雨蟬心中突生的傷感更加難以言說了。

衆人忍不住紛紛引頸長嘯一番,宗子羨卻始終十分拘禮謹慎。衆人見了便打趣他,宗子羨笑答道:“恐驚天上人。”衆人聽了更是哈哈大笑。

方子皇興致高昂,竟抽出雙劍舞了起來。只見劍光四處翻飛,密不透風,劍勢連綿不絕,無窮無盡。

蘇雨蟬雖然看不出精妙之處,卻也覺得他舞得神采飄逸,煞是好看,心想:若只在此時看他舞劍,其流暢潇灑,倒真教人看不出來他與宗子羨師兄弟二人曾在初六夜裏遭人行刺,被傷了手臂呢。

方子皇一套劍法施展完畢,衆人嘆為觀止。

少君贊道:“久聞方兄天賦異常,雙劍劍法不同尋常,可各自施展兩路不同劍法,今日一見,果然妙絕。”

方子皇因傷故,初七未能出手較量宮田誠,心中郁積,今日飽覽華山高峻雄偉,一套劍法施展地酣暢淋漓,痛快了許多。又聽衆人由衷稱贊,心裏十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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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葉慕華作為主人一方,至今仍未探查到刺客的絲毫蹤跡,內心感到無比慚愧,便又問及此事。

方子皇搖頭說道:“雖然對方也是用的一柄短刃,然而絕非藍庭煜。他那短刃更加兇險鋒利,隐約閃着幽幽的藍光,十分鬼魅,并且招招致命。藍庭煜為人雖然孤僻,然而也未見得如此狠辣,更何況武當與藍家也素無冤仇。”

葉慕華卻嘆道:“然而藍庭煜在盟會前出現在華山和宮田誠比劍始終是未解之謎,況且放眼天下,實在找不出第二個施展短刃的高手來。對手武功如此之高,想必定非無名之輩。”

少君卻笑道:“原是房間內空間過于狹小,方兄和宗兄兩人的三柄長劍不但施展不開,只怕還要互相妨礙。更何況對手占盡先機,又得了兵刃上的便宜,因此也未必見得對方武功有多高明,名氣有多大,怕不過是些無名的宵小刺客罷了。”

然而葉慕華心中卻始終存疑,方才見方子皇那一手雙劍絕技何等精妙,心想雖然少君所言十分在理,然而對方若是等閑無名之輩,只怕也絕不能刺傷方、宗二人。就像是宮田誠與楚劍辭比劍之際,雖然腰間有被竹片造成的些許小傷,卻也須得楚劍辭這般頂尖的劍術高手才可取勝。

楚劍辭雖然鄙視藍庭煜劍道入了歧途,然而卻又十分欽佩他學劍的毅力誠心,因此也說道:“藍庭煜與宮田誠對劍道都十分執着,世上只怕還沒有什麽事能夠阻擋他們尋求一個好的對手來探索更深的劍法奧妙。因此,盡管他們倆之間的決鬥看似不可能,然而他們自然有非常的手段來解決逾越這些障礙,并不算難解之謎。至于他們選在盟會前,想來只是為了避開天下人的耳目,避免成為世人談資罷了。想必決鬥一了,藍庭煜便早已離開華山了。”

葉慕華聽衆人均是如此意見,便不再說些什麽,然而心中總是感到可恥,不能釋懷。

蘇雨蟬方才心緒悲傷,此刻又見他們糾結于方、宗二人的傷臂之仇和華山的戒備不嚴之恥,心中不快,十分痛恨。她看一眼哥哥,雖然神情淡漠,并不在意此事,然而眼神依舊凝重,知道他心中仍在暗自糾結自己的仇恨,因此心情變得更加傷感。

宗子羨的父親宗谷辰號稱大內第一高手,同時精通大小兩種擒拿手法,此次護衛顧太傅來華山也是他親自壓陣,因此宗子羨得與父親相處數日。

但他自幼被送到武當學藝,一年不過回得幾次,此次見了父親,反倒更思念起家中母親了,便悄悄獨自在一旁和一個童子溫起酒來。

漸漸酒香四溢,衆人才發現宗子羨不知何時已獨自酌起酒來,又紛紛取笑打趣。

宗子羨意興蕭索,姿容憔悴,說道:“人性果然貪得無厭得寸進尺,我這兩日見了父親反而變得愈加思念,倒不如索性不見,也不至于引起這般強烈的念頭,讓諸位見笑了。”

蕭潛回想起自己距上次和二老相聚已有三年了,然而他被情感糾結,編纂藥典之事也至今尚未大成,竟是不敢回京師探望雙親。

他雖然時常思念心切,意志動搖,但一想到家中尚有弟弟蕭淵和弟妹照顧,又自覺安心許多,因此誓要解開心結或者著成典籍之後才肯回家。此時見了宗子羨真情流露,他心裏十分感動,便盤膝坐下與宗子羨共飲。

其他衆人也紛紛坐下飲酒談笑。

少君深情而又灑脫,心中雖也十分想念妻子,然而每每念起卻覺得幸福甜蜜無比,竟無哀傷之情。蘇雨蟬心中羨慕非常,只渴望哥哥能如少君這般潇灑,也不至于如此痛苦。

少君見衆人酒興盎然,便自請為衆人演奏古琴。

随行童子侍從中有上次便随行登高的,也有一些是新挑的。他們聽上次随行的同伴将少君的人品樂技稱贊得天花亂墜,心裏自然十分向往羨慕,此刻見少君要演奏音樂便凝神聆聽,竟忘了煮酒服侍。幸而衆人都聽得十分入神,都不曾在意到此事。

少君此時心情明快,一曲終了,衆人均受感染,宗子羨、蕭潛心裏寬慰許多,蘇雨蟬也覺得自己剛才過分悲傷倒是有些矯情做作了。

衆人紛紛請再奏一曲,而少君一曲彈畢,興致抒發,自覺再強彈一曲反落了下乘。他正要婉拒時,忽聽得一陣簫聲,婉轉低沉。

少君不覺想起自己遠行之時的情景。

秋風乍起,擁雪夫人看着窗外的一片黃葉随風飄落,不禁傷感萬分,念道:“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憭栗兮......”

少君見了心裏憐愛,便從背後輕輕地抱住妻子,答詩則是“胡馬依北風,越鳥朝南枝”。

擁雪夫人心中感動,答詩道:“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少君則又答道:“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想及此處,少君便猛然顧念起如今距與擁雪夫人分別之日已将近一月,此間事已了了,可自己卻仍身在華山未曾啓程。和着簫聲,少君竟無限傷感起來,不自覺地一邊落淚流涕,一邊恣意揮手撫琴,應和簫聲,全然不覺衆人均早已泣涕漣漣。

正要高潮之時,卻聽“铮”的一聲弦響,琴弦應聲而斷!簫聲琴聲俱都戛然而止了。

衆人方才如夢初醒,均在心中納罕何人音樂造詣竟有如此之高,比之少君也絲毫不遑多讓。

少君心中卻暗感慚愧,經年以來,他自認于音樂之道已得父親真傳,世間除卻神君恐是無人可望其項背了。直到今日聽得此曲,方知天外有天,因此亟欲想一睹其人風采,便出言呼喚。

只見一對青衣男女漫步走上峰頂來,年紀約莫二十出頭,容貌昳麗,雖不如少君那般光彩照人,一眼便令人驚豔,然而細看之下只見二人面龐幹淨白皙,五官精致清秀,唇紅齒白,高雅脫俗,越看越覺得耐看。他們手臂也都佩着茱萸囊,因此身體散發着茱萸的香氣,氣質十分美好。

蘇雨蟬見他們容貌極其配合,雙眸一對便脈脈如水,心裏羨慕非常。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擁雪夫人遠在一方,少君遙相思念,琴曲依舊情感歡樂明媚,而這青衣男子有佳人在旁,相與共訪名山,反而卻吹出如此傷感的曲子,看那女子神色,也似是頗為愁苦。

蘇雨蟬心中感慨,覺得感情之事果然高深莫測,旁人眼見的美好未必美好,痛苦也未必痛苦,其中快樂憂愁唯有當事人才可切身體會了。她想到這些,心中突然又莫名得想起昨夜和燕無痕望月乘風之事,不禁有些小甜蜜。

只見那青衣男子向少君一揖施禮道:“山野村夫連聲律,與舍妹聲語初脫樊籠,聽聞公子琴曲高妙,伉俪深情令人羨慕,思及己身未免失落凄涼,一時沖動才吹出如此糟雜刺耳的聲音來,壞了公子情趣,望請恕罪。”

蘇雨蟬這才知道此二人竟是親兄妹,難怪相貌頗有契合之處,想起自己竟誤會其為一對戀侶,實甚可笑,心中十分慚愧,慶幸自己方才荒唐的猜測未曾脫之于口。

少君聽了忙還禮答道:“連兄有禮,在下歐陽水月,原本自以為于音律之道已登堂入室,今日聽了連兄之曲方知自己何等淺薄,歐陽何其有幸!若是連兄之曲尚且嘔啞難聽,這天上人間,不知還有何聲足可入耳?”

兩人客氣一番,少君便邀請連聲律兄妹入座,與諸人見過。在場之人,莫不是當時頂尖人物,聲名昭著。然而連聲律卻絲毫不為所動,似乎從未聽說過一般。

方子皇心中怪異,便以斟酒為名,趁機試力,豈知連聲律不動聲色,安然接下,功力之深,比之自己恐怕只高不低。

衆人先見他懵懂,原以為他并非江湖中人,因此稍有無知罷了,然而此時見他功力深不可測,心中十分駭然。

葉慕華更是感慨萬千,可嘆自己生逢安平盛世,而又人傑輩出,深恐自己埋沒了華山威名,不免暗自嘆息,猜測刺傷武當二子的短刃高手,除了藍庭煜外,當真另有其人了。

他又見這連氏兄妹二人風姿卓越,連聲語一襲青衣随風搖擺,神情端莊秀美,恍如天人臨塵,心中又不免想道:“天地之大,山外有山,風流人物層出不窮,何時又多了這般絕頂人物!今日能有幸得見,若能結緣便是棄了這一身浮名又有何可惜?”

少君得見連聲律十分興奮,全然未想及其他,只顧交流些音律心得。

連聲律說道:“我聽聞當世樂聖名號洞庭神君,音律造詣之高曠古爍今。然而方才聽了歐陽兄之曲,料想神君亦不過如此了。”

衆人見他于音律之道造詣無雙,卻又竟是只知神君之名號而不知其人,更不知眼前水月公子便是神君之子洞庭少君,比方才見他顯露高深武功還要驚訝。

而少君見連聲律竟說出自己不亞于父親的話來,誠惶誠恐,忙解釋道:“洞庭神君便是家父。家父一生醉心音樂,造詣之高,我便是窮極一生恐怕也難以企及。”

連聲律忙道聲失禮,說道:“此生雖不能聽聞神君操曲,但今日既聽歐陽兄之琴聲,亦是受益良多,無異于聆聽神君曲藝了,也總是不枉此生的。”

他感慨一番,又說道:“聽聞神君年輕時曾入得大內皇宮,翻閱古今音樂典籍,不知傳言是實否?”

少君答道:“當時家父一衆好友雖争相勸阻,然而難當家父癡心一片。他老人家入宮三月,幾乎不眠不休方才閱盡宮中藏書。家父性情溫雅,少有得意之時,至今卻仍為此事引以為豪。”

連聲律聽了不禁心生仰慕,又與少君談論了許多有關音樂的話,二人俱都十分高興,竟不知天色漸晚,直至旁人提醒,二人才醒悟過來。

葉慕華便邀請連聲律兄妹在華山暫歇一晚,少君也在一旁極力勸和。連聲律雖然覺得與少君交談過于短暫,心中也十分留戀,然而仍舊堅定地拒絕了葉慕華與少君的邀請。

少君十分可惜,便從童子懷中取來剛剛彈過的古琴贈予連聲律,說道:“今日得見連兄,歐陽實屬三生有幸,然而奈何歐陽如此福薄,與連兄的緣分未免太過淺薄。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此琴雖殘,情誼卻全,請連兄權且收下紀念,萬勿嫌怪。”

連聲律接過古琴,十分感動,便拿出剛剛自己吹的那杆白玉簫。連聲語看着這白玉簫,眼神十分關切,卻聽連聲律答道:“投我木瓜,報以瓊琚。連聲律原本應以此簫贈予歐陽兄,然而此簫乃佳人所贈,于連聲律意義非常,實不敢将其贈人。但除卻此簫,連聲律又身無長物,實在辜負歐陽兄美意,今願以此簫為歐陽兄獨奏一曲,歐陽兄切莫見笑。”

說着他便長身而立,又吹奏了一曲。少君聽了更加感動,答道:“連兄之情,歐陽心中盡知矣。”

連聲律再拜謝過少君,便攜着妹妹另尋道路飄然離去了。

蘇雨蟬見葉慕華仍呆呆地看着連聲語翩然而去的背影,神情無限悵惘,似乎忍不住想要追随倩影萍蹤遠去,心裏不免覺得好笑。又想到方才自連氏兄妹入座以來,衆人皆言笑晏晏,唯有葉慕華作為主人反倒言語讷讷說不出話來,心中便更加覺得好笑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後來的葉慕華從連聲語臨走時的那嫣然一笑中收獲了何等強大的安慰和勇氣,那莫大的鼓舞又伴他度過了多少艱難!只是同時那伴随着這份幸福而來的傷感,卻也是如此的悲壯和凄涼。

少君見終究未能留住連聲律,也十分惋惜,感嘆緣分淺薄,興致蕭索着下山而去。蘇雨蟬顧慮蘇暗香身體,又不免好奇燕無痕獨自一人在別院裏如何度過,同時還想着趁晚些時候再和他學些輕身功夫,因此下山也十分積極。衆人大都心情舒暢,雖不乏心事凄涼之人,倒也無傷于一路上的融洽氣氛。

作者有話要說:

經過三大章,六小章的鋪墊,下一章開始主線就要開始了,真是振(tuo)奮(ya)人(wu)心(qu)啊!

小天使們,給個評呗,感覺文太冷,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忘記在哪說過了,這裏再說一下吧,周五周六晚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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