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連聲律(上)

連聲律(上)——夜露承情,燕無痕乘風望月

夜已經很深了。蘇雨蟬正趴在窗前桌幾上剪着燭火。

蘇暗香收起桌上的紙筆,披着一件狐裘起身推開窗戶。只見夜色深沉,天空猶如被濃墨渲染一般,隐隐透露出幾點星星的微弱光芒,襯得一彎殘月分外皎潔。

“月晦星稀,是暗喻不祥麽?”蘇暗香心中默默地想道。

蘇雨蟬見哥哥終于收了紙筆,心中欣慰,便說道:“昨天楚大哥打敗了宮田誠,顧太傅和東瀛使團今天已經離開了華山,而景呈毓來華山日久,也早早啓程回了雁蕩山,再如何思索也于事無補了,大不了再等下次盟會了。山裏夜氣十分清冷,哥哥還是早點休息吧。”

蘇暗香心中想道:“我謀劃此事數年之久,如今計劃付諸東流,哪裏還等得到下次盟會?何況難保下次還會不會有另一個宮田誠,另一個顧太傅呢?”

他念及如此,便嘆道:“雖然宮田誠比劍和少君護衛顧太傅之事是我不曾考慮到的變數,但我竟日以來冥思苦想,卻始終想不出對策以應萬全,可知我原是沒有籌劃應變之大才的。”

蘇雨蟬聽了心裏也十分悲傷,安慰着蘇暗香終于休息了,才肯起身回房。

深秋九月,冷月清輝,庭院裏的幾株枯木顯得格外地峭拔,曲折欹斜的枝幹在地面上留下黑漆漆的影子,孤冷僵直。

蘇雨蟬見了更覺悲從中來,卻又無意間瞥見隔壁少君等四人居住的院落裏,一棵樹杪上直立着一個白衣身影。她揉眼一看,正是燕無痕了。

蘇雨蟬不免感到十分好奇,便壓着嗓子叫了一聲燕大哥。

燕無痕早已聽到她推門出來,心中疑問她們兄妹究竟有何隐衷。然而少君不加追問,蘇氏兄妹不肯訴說,他便也忍住不問,假裝一切不知。

如今他聽見蘇雨蟬開口叫自己,便飛身而下,落在蘇雨蟬身旁,脫下自己的披風給她披上,說道:“外面風寒露重,都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屋睡覺?”

蘇雨蟬不答反問:“那你呢,不也大半夜的不睡,一個人站在樹杪上?”

燕無痕笑笑,說道:“偶爾而已,改不掉的老毛病了。”

蘇雨蟬只覺他今日的笑容頗有些凄涼無奈,全然不似以往那般輕浮油滑,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反倒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月光下顯得特別地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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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少君曾對她們兄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感覺得到你們似有所圖,但是,我願意交你們這個朋友。

“燕大哥也和哥哥一樣,是歐陽大哥所交往的一個有秘密的朋友吧。”蘇雨蟬暗自想道。

于是她便不再追問,只說:“你的輕功真好,那麽弱的樹杪竟也能站得穩,一定很好玩吧,可不可以帶我也上去看看。”

燕無痕答道:“我也是只能一個人站着而已,帶着你就站不了,只能帶你坐在粗一點的樹枝上了。”

燕無痕回頭看了一眼,又說道:“蘇兄剛睡下麽,我帶你去門口的那棵大松樹吧。”

蘇雨蟬微一颔首,燕無痕便輕輕扶着她的背飄然落在一根稍稍粗壯的松枝上,小心坐下。只聽四面蟲聲唧唧,風聲猶如浪潮,陣陣襲卷而來。

蘇雨蟬想起小時候也經常和哥哥等一衆大哥哥們一起在盛夏夜裏借着月光捉蛐蛐玩,此時聽到四下蟲聲此起彼伏,覺得十分幸福,只想就這麽一直聽下去才好。

燕無痕望着殘月,說道:“宮田誠前幾天雖然被藍庭煜傷了腰間,但畢竟只是被竹片所傷,并不礙事。劍辭為了求勝,一時不慎竟在天下英雄面前暴露了他劍中的鈴聲。眼下江湖豪傑無不觊觎他手中長劍,眼下雖有鐘掌門和歐陽他們在一旁庇護,但此處畢竟非為久留之地,明天重陽之後,歐陽他們便要回洞庭山了。”

蘇雨蟬只是聽着,并未答話。

燕無痕忍不住便又輕聲問道:“我看得出來你們兄妹心中另有打算,想必會在此分手吧。打算去哪呢?”

蘇雨蟬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哥哥還沒決定。而且他的病還沒痊愈,總要等他病好了再說。”

猶豫了一會兒後,蘇雨蟬又遲疑地問道:“那個,我知道外面關于我哥哥的傳聞都不太好,蕭大哥似乎也并不喜歡我哥哥呢?”

燕無痕展顏笑道:“你怎麽會這麽想呢?雖說人世多謠诼,即便歐陽刻意為你哥哥引見諸人,方子皇尚且心存鄙薄。但蕭潛和我們與你兄妹相處這些日子,哪裏還會為流言所惑,你未免也太看輕蕭潛了。”

蘇雨蟬卻依舊固執,搖着頭說道:“可是我每次看蕭大哥給我哥診脈時,似乎總有不悅之色呢。”

燕無痕又一笑,說道:“這便是你不了解蕭潛的緣故了。蕭潛是鐘掌門親封的’神來之指,判人生死’,你哥哥初時的風寒之症在他手下原本是不值一提的。然而一路走來,你哥哥的病情時好時壞,反反複複,定是不遵從蕭潛醫囑的緣故。蕭潛他宅心仁厚,生平最見不得別人糟踐自己的身體,所以每次見你哥哥才有不平之色。但蕭潛無論醫德還是醫術,始終都是個很好的大夫,不會故意就此随意醫治你哥哥的。”

蘇雨蟬似有所悟,然而仍舊有些懵懂,又喃喃說道:“可是我并不曾見到哥哥不遵蕭大哥囑咐呢。”

燕無痕見她照顧兄長起居有條不紊,老練地全然不似十八玖歲的小姑娘,此時見她懵懂可愛的模樣,才知道她不過是常年照顧兄長,久病成醫而已,于世事人情還并不十分透徹,便說道:“你哥哥一路上故意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甚至故意早上遲遲不起床開門,不過是為了免讓你擔心。但夜裏的時候恐怕也經常像這樣殚精竭慮,遲遲不肯安歇吧。蕭潛一路都和他一間客房,自然一切看在眼裏,然而卻始終勸不了他,又體諒他顧慮你,或是他二人自有約定,因此也不肯和你道明。”

蘇雨蟬聽了才恍然大悟,心中無比感動,不禁落下淚來,樣子十分可憐。燕無痕見了非常心疼,自悔失言,伸手要為她拭去淚水,說道:“所以你心中究竟藏着怎樣的過往和秘密呢?”

然而蘇雨蟬卻始終是個異常堅強的女孩子,自己抹去淚水,又将話題引向別處,笑道:“對了燕大哥,在山腳下的時候你為什麽想要去那家路家客棧,害得我哥哥也莫名其妙地竟然拿已經定好的別家客棧的三間上房去和人換,人家都在背地裏笑話我哥哥冥頑癡傻,為此我讨厭了你一整個晚上呢!你和那家姓路的老板很熟麽?”

燕無痕一愣,問道:“姓路的老板?”

蘇雨蟬說道:“對啊,不然怎麽叫路家客棧。看他們門面就知道不過是家普普通通的客棧而已,哪能和我哥定的那家客棧相提并論,如果你不是和老板很熟,為什麽那麽在意那家客棧?”

燕無痕苦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我誤解了。我在外漂泊已快有七年了,當時見到那個名字只想着路家路家,路人之家,因此才一時動了恻隐之心。”

燕無痕借着月色低頭看蘇雨蟬,秀氣的臉龐上還依稀有些淚痕,心中暗自納罕,歐陽當夜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然而自己卻始終未曾回答,如今卻緣何如此輕易地對這樣一個瘦弱文靜的女孩子脫口而出了呢?

蘇雨蟬卻全無察覺,心中只是想道:“是了,我和哥哥沒有了家也有七年了吧,哥哥一定是和燕大哥一樣想家想父親了吧。”不知不覺便又流下淚來。

燕無痕素來明心慧觑,善能體察人心,猜想蘇雨蟬兄妹身世至今成謎,今日看她如此凄楚,家庭必是有過凄涼的遭遇,心中十分憐憫,然而卻也可厭這對兄妹未免過分堅強,從不肯與人訴說。

而蘇雨蟬心中卻暗暗為自己今晚竟連續兩次在燕無痕面前落淚感到十分可恥,便悄悄拭去了眼淚,說道:“明天重陽節,正好可以登高思念親人呢,燕大哥你也不用太難過。”

燕無痕卻說道:“不了,明天我便不去了。”

蘇雨蟬感到十分詫異,燕無痕便又說道:“我不太喜歡王維寫重陽的詩句。”

蘇雨蟬心中默念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古詩,只覺詩句質樸,感情真切,讀起來分外親切,心想:“各人對事物的喜好自然有所不同,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人人喜好的事物呢?便是歐陽大哥這樣的人品,背後只怕也免不了小人譏評。只是就因為一首詩,燕大哥便如此拒絕歐陽大哥,未免也很任性。”

時下夜深人靜,兩人斷斷續續地說些話,偶爾雜陳些蟲鳴風聲。燕無痕偶一回頭,瞥見蘇雨蟬一雙眸子亮如秋水,如同星星一般閃爍着光芒,分外美麗。

蘇雨蟬見燕無痕望着自己出神,烏黑的眼珠一轉,卻驚喜地發現自己的睫毛不知何時已沾滿了露水,便興奮地叫道:“呀!我的睫毛上沾了好多露水呢!”說着便努力地眨巴着眼睛想要露水自己滴落下來。

燕無痕見了覺得十分親近,便柔聲說道:“露氣濕重,太晚了恐易着涼,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蘇雨蟬卻不聞不動,依舊坐着眨巴眼睛,睫毛上的露水終于凝在一起滴了下來。蘇雨蟬又擡頭仔細一看,只見一些松針上也已經凝結了許多露水,圓潤如珠,淡淡的月光照在上面,美麗可親。便鼓起嘴巴用力将它們吹落,卻不想正落在了自己鼻尖上,涼氣浸透,十分舒适可人。

蘇雨蟬用手指輕輕點一下自己的鼻尖,沾了些露水又點在燕無痕的鼻尖上,問道:“是不是很清涼,很舒服?”

燕無痕見她今夜時而憂愁傷感,時而可愛無邪,心中憐愛之情驟增,笑着說道:“是呢,原來夜裏的露水竟是如此可愛。”說着卻用手搖動蘇雨蟬頭上的一片松針,上面的露水便簌簌而下,紛紛落在她的額頭和臉頰上。

蘇雨蟬猝不及防,嬌嗔着伸手便要打他。燕無痕捉住蘇雨蟬的手腕,注視着她的眼睛說道:“你不是想去看樹梢的風景麽,我帶你去看。”

蘇雨蟬見他眼神突然變得認真而深情,不由得一愣,癡癡地說不出話來,卻不由自主,呆呆地用力點了下頭。

燕無痕一笑,輕輕攬住她的腰肢,足尖一點,便升到樹梢,站在一枝瘦弱的枝杪上不住地輕輕晃動。

蘇雨蟬閉上眼睛,只覺身體飄飄然随風搖動如同在雲裏天上,十分享受,說道:“原來站在樹杪上真的這麽好玩,難怪你有這種習慣呢。”

燕無痕笑而不語,蘇雨蟬似乎又想到什麽,猛地一動,睜開眼睛十分歡脫地叫道:“燕大哥你教我輕功吧!”

燕無痕猝不及防,蘇雨蟬話未說完他便身子一斜,早已失去平衡,從樹梢上墜了下去。幸而那棵松樹十分繁華高大,燕無痕在空中及時反應,借着樹枝穩住身形,抱着蘇雨蟬穩穩地飄了下來。

蘇雨蟬從燕無痕懷裏跳出來,非常不好意思,低着頭悄悄吐了吐舌頭。

燕無痕說道:“你想學,我便教你。但今夜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蘇雨蟬進了房門,正要掩門的時候才記起身上還穿着燕無痕厚重的披風,心中十分慚愧,擔心燕無痕今夜不知受了多少凍。便解下披風略一折好遞還給燕無痕,說道:“燕大哥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燕無痕接過披風,應了一聲好。蘇雨蟬便要掩門,突然卻又停下問道:“明天重陽你若不去登高的話,後天也要和歐陽大哥他們一起回洞庭山了麽?”

燕無痕一愣,少頃便露出溫柔的笑容,說道:“不了,昨天比劍時我看到幾位京城的故識,打算進京拜訪一下。你放心,我并不着急要走,可以先留幾天教你些輕功的,快去睡吧。”

蘇雨蟬聞言心下一喜,紅着臉,低着頭,卻仍然難掩嘴角的笑意,怯怯地關門去了。燕無痕只等到見她熄了燭火,這才轉身一個起落飄到自己住的院落裏去了。

第二天重陽,少君等人已約好登山望遠,葉、方、宗衆人紛紛跟随。然而燕無痕果然不曾一同前去,蘇雨蟬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少君便和衆人邀請鐘先生一同前去,鐘先生卻說:“如今我已老了,天下已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天下。我去了你們反而拘束倒不好了。”

少君等人便不再堅持,鐘先生又問少君道:“燕小友呢,怎麽也不去麽?這兩日我見他協從你調度人手都十分妥當,全不似平日那般輕浮,真是出我意料。”

少君只答說燕無痕昨夜休息甚晚,今日困頓難行,便挑了些童子侍從,攜着各種器具前往落雁峰一登絕頂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夜雨是線下完稿日更貼文的,這周本來想開一個新的短篇小說集的。

但是!!!逛原創區論壇的時候發現古意茶坊裏有一個原創詩詞接龍……

所以,,,一不小心迷上了聯詩

但可能是帖子有點久,聯詩的頻率不怎麽高了,大家有興趣的也去玩玩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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