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殷無傷(下)
殷無傷(下)——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且說燕翩翩抱着燕翎坐在馬車內,忽聽得迎面一陣馬蹄之聲,心中一動,便掀開車簾向外看去,只見一隊勁裝騎士迎面疾馳而來。
那為首騎士一張國字臉,面龐皮膚粗糙,顯是長年在邊塞遭風沙磨砺所致。眉毛濃厚,鼻梁挺直,刻意留着胡須,雖然不甚濃密,但十分貼合他的臉龐氣質。
燕翩翩見了此人十分開心,便招手道:“殷大哥,我在這裏!”
那為首之人正是燕将軍手下第一勇将殷無傷,年紀十分年輕,如今尚未到而立之年,卻刻意留着并不十分成熟的胡須,想來是為了效仿蘭陵王彰顯成熟霸氣,震懾軍士和敵人吧。
畢竟殷無傷原是雁蕩派前掌門兼江湖盟主梅遠山的弟子,始終不過一名江湖豪俠而已。更何況在七年前,當江湖衆人紛紛跟随公子起決戰赤焰教,他卻獨自一人來到大同協助燕老将軍守城時,未免太過年輕,難以令人信服。雖然彼時的殷無傷其實在江湖上早已是頗有名氣。
其實殷無傷原名本為殷饬。但他受師父梅遠山的影響,平時也好些書法,卻又不甚精熟,寫起字來自以為大氣恢宏,可在旁人看來卻是難以辨認。因此“饬”字與“傷”字雖然并不是特別相似,但由于他字跡狂亂,軍營将士又普遍只識得一些簡單常見的漢字,故而見了他的名帖都妄自猜測,誤認他作“殷傷”了。他不得已,便常常與人解釋此字乃是“饬”,而不是“傷”。久而久之,大家聽他解釋得多了,便既不叫他殷饬,也不叫他殷傷,反而偏偏都叫他“殷無傷”了。
殷無傷卻覺得,如今他既已身在軍營,無論是自己身上“無傷”,還是對敵人“無傷”,對一個軍人來說都是十分恥辱的。
漸漸地,大家也發現他武功确實強悍,卻并無甚将帥之才,便不禁想起了武藝絕倫而又能料敵制勝的兩位同樣年輕的少将軍,深深為他們的犧牲感到無比惋惜和悲傷,心情十分低落。
殷無傷性情豪邁直爽,只見大家意志沉痛,對他并不十分熱情爽快,甚至還給他取了“無傷”的別名綽號,便誤以為當時大家嫌他年輕,看他不起,便自此刻意蓄須,以明心志。甚至為了方便戰場殺敵,他還棄掉所學長劍,改用唐時直刀,糅合本身劍術和軍中刀法,自成一家。
戰場之上,他每每身先士卒,鬥志昂然,刀鋒所指,所向披靡。軍中将士漸漸被他熱情感動,也開始變得十分敬佩他。殷無傷也終于得知了兩位少将軍之死,對自己先前鄙陋的揣測感到十分慚愧,便依舊留着胡須戒告自己,更将“殷無傷”作為将士們對自己的祝福改作自己的名字了。
那白衣人見将軍府已聞訊派人來迎接翩翩兩人,便與翩翩告別。燕翩翩十分不舍,想着恩情尚不及報答,今日一別後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只是不依,定要留下他來。而那白衣人似乎也十分固執,竟欲展開輕功離去。
燕翩翩無可奈何,十分焦急,卻見燕翎猛然張開雙臂抱住那白衣人的雙腿,大聲叫道:“殷大哥,這是謀害我與翩翩的歹人,莫要走跑了他!”
那白衣人輕功無比高明,燕翎抱他不住,眼睜睜見他躍出馬車。
殷無傷卻見那白衣人臉戴面具,見了自己亟欲奔走,便十分信任燕翎的話,本欲勒馬迎接公子,此刻又趕緊催馬急追。
那白衣人見了,便用腳尖勾起一枚石子打向殷無傷的坐騎,迫得殷無傷也只能棄馬展開輕功追趕。
Advertisement
燕翩翩想起那白衣人搭救燕翎時施展的絕妙輕功,心中着急,想着殷無傷定要追趕不上了,卻聽見燕翎又大喊了一聲:“二哥!”
“二哥!”
很久很久以後,這一聲呼喊仍會在燕翩翩心底驟然地響起,她回想起當時的那一剎那,依舊如同進入夢境一般,如此的不真實,卻又如此的美好。夢裏有燕翎淚流滿面的臉龐,有白衣人驟然停下的趔趄身影,還有那片面具緩緩揭下後露出的熟悉的面容。
燕翩翩靠着燕翎坐在石沿上,房間裏隐約傳來母親和燕翔的哭聲,還有許多絮絮碎碎的心疼安慰話語。燕翩翩聽着聽着不知不覺又流下許多淚來。
“母親無大礙吧?”
“大夫說只是受了刺激才暈厥過去,并不要緊的。畢竟我們都以為二哥已經死了七年了,連父親好像也突然老了許多,我還從沒見過父親像今天這麽失态呢。”燕翩翩口中答道,腦海裏卻回憶着今天發生的許許多多的事情,覺得仿佛做夢一樣,好像一天之內經歷了幾世的世事一般,如此地夢幻而不真實。
但也正是因為夢幻,此刻才會覺得無比的幸福而留戀吧。翩翩心裏想着,不覺得又朝燕翎靠了靠。
“三哥,我有好多年沒這樣叫過你了呢。”
“是啊,自從七年前父親從大同回來,你便沒有這樣叫過我了,都只叫我的名字了。”
“嗯,有七年了呢。這七年以來只有你一直都不信二哥也已經死了呢。”
“我只是不甘心二哥就那麽屍骨無存地走了,連屍首都不肯讓我再看一眼。”
一陣風吹過,聲音嗚咽如簫聲一般低沉婉轉。燕翩翩靠在燕翎的肩上,又稍稍抱緊了些燕翎的胳膊。
“開始在太原的時候,我只是察覺到似乎有人在一直跟蹤我們,還以為是父親派人暗中保護我們呢。但後來才發現并不是府裏的人,我竟又将二哥當作歹人了,就大鬧了一個附近的山賊營寨,想弄亂局勢趁機逃走,最不濟也能讓父親派出的護衛發現并保護我們了。
“當時,我一開始還以為我真如後來傳言的那樣厲害,和你兩個人單槍匹馬挑翻了一個山寨呢!但後來仔細想想,總覺得其中發展未免也太如我所料,才猜想跟蹤我們的人并無歹意,甚至在我們不知天高地厚地大鬧山寨時,還暗中出了很多力氣吧。”
房裏的哭聲終于漸漸止住了,斷斷續續地傳來燕老将軍夫妻和燕翔的聲音。庭院裏還有一些殘留的枯葉被風吹着打轉,飄起又落下,落下又飄起。
“直到在大同的時候,我才開始漸漸察覺到二哥的影子。他雖然十分聰明,但還是像小時候印象裏那樣太感性了呢,不免露出些小破綻。但想想也是啊,畢竟是大同啊。”
燕翎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了,便不再往下說下去了。燕翩翩捏着燕翎的手背,重複着念道:“是啊,畢竟是大同啊。”念着念着,不禁又淚流滿面,鼻翼兩側拖着長長的淚痕。
燕翎看見翩翩一雙眼睛哭得紅腫,心中可憐,便輕輕刮去她眼角的淚滴。
燕翩翩又說道:“然而三哥你尚未十分肯定二哥的身份,便冒然暗中趕走府裏的暗衛,假裝失足落水,未免太不将我放在心上。倘若跟蹤之人不是二哥,你又出了什麽事,卻讓我怎麽辦?”說着鼻子一酸,又要落淚下來。
燕翎忙用手捧住翩翩的臉龐,不讓她的眼淚流出來,說道:“即便不是二哥,既然他幫我們擺平了一夥山賊,想來也必不會任我落水不救的。然而我事先未與你商量便出此下策是我不對,我保證下次再也不會了。”
燕翩翩推掉燕翎的雙手,一抹眼睛,倔強地說道:“就算事先和我商量了你也不對,何況我幾次問你你卻故意一直不說。”
燕翎見了翩翩嬌嗔的模樣心裏感到好笑而愉快,說道:“我自己也不确定,只怕與你說了最後只是徒惹你傷感。”
燕翩翩沉默不語,好久才說道:“還記得小時候我說院子裏的那些桃花可真好看,可惜開不久便要被風吹謝了,要是有什麽辦法能讓她們永不凋零就好了。你那時也很幼稚,竟然想要連夜做一個好大好大的布罩來罩住那棵桃花。二哥心裏雖然很可笑,但還是幫着你胡鬧,真的連夜趕做了出來,被父母親取笑了好久呢。大哥雖然什麽沒說,第二年卻在我的房前種了整整兩排的桃花,燦若雲霞,繁華如雨。我知道你們都很疼我,希望我就像被你們罩住的那株桃花一樣,世世盛開,永不凋謝。大哥如此,二哥如此,連和我一般大的三哥你也是如此。為了我,你們可以肆意委屈自己,可是我卻只想你們能夠像小時候那樣永遠一直陪在我身邊便好了。就像那些樹幹一樣,永遠堅強地立在那裏,風吹不動,雨打不搖,這樣,我才能夠安心快樂地盛開啊。”
燕翩翩不禁笑了,眼裏卻依稀還閃着淚光,笑靥果真如同那盛開的桃花一般,夭夭灼灼。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下人們點亮府前大門上挂着的大紅燈籠,廳堂的門前也挂了兩盞,在夜幕下将整個将軍府邸裝點得安靜祥和。
燕翎緊緊握着翩翩的手,好一會兒才又淡定地說道:“二哥這七年來獨自在外漂泊,定然也吃了好多苦吧。”
燕翩翩輕輕地笑着答道:“二哥自從在華山于人群中見到我們後,便一路跟随我們到京城,他心裏定然也是十分地想念我們的。然而他七年來不與我們通些音訊,想來是因為他心裏始終跨不過大同的那道坎,沒有勇氣面對爹爹的緣故吧。二哥真是一點都沒變呢。”
“吱吖”一聲,房門被推開了。燕翔站在燈籠的光華之下,紅腫的雙眼被燈光隐住,臉龐被照得紅光可鑒,一襲白袍散發着柔和的光芒,猶如轉世重生一般。
“二哥。”
“二哥!”
翩翩迎了上去,緊緊地抱住燕翔的脖頸,微微揚起一個笑容,一滴淚水便順勢流至嘴角。
“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