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沈臨淵(上)

沈臨淵(上)——莫對月明思往事

帝子降兮北渚,眇眇兮予懷。

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少君剛轉身離開,擁雪夫人就覺得心被什麽東西牽動了一般,竟已忍不住開始想念了。

從前秋天的時候,每晨早起之後便可見木葉之上凝着無數圓潤晶瑩的露珠,十分可愛,因此擁雪夫人總是要拉着少君采集這些晨露。

然而自少君北去前往華山後,擁雪夫人在一個早晨剛剛才采集了幾滴露珠後便突然覺得索然無趣,再也懶得去采集了。她雖是一介女流之輩,然而卻酷愛《楚辭》的詩句,因此平日閑暇時便只讀些《楚辭》來打發光陰了。

九月中旬的一個秋日裏,當擁雪夫人正讀到“洞庭波兮木葉下”的詩句時,不免有些傷感,一擡頭便見一片木葉飄然落下,慵懶的陽光透過不甚茂密的樹葉照下來,顯得分外美麗。

擁雪夫人反而覺得更加傷感了,看着陽光灑下的碎格子獨自發呆。突然,一個侍女叫道:“夫人快看!少君又來書信了。”

擁雪夫人回過神來,果然看見一只鴿子落了下來,心情頓時愉快起來,覺得地面上的落葉也可愛了許多。她小心翼翼地拆下信來,十分愛惜。

侍女見了夫人這種仿佛初墜愛河的少女般的姿态,都覺得十分可親。只見夫人眼睛看着信,眼角卻不自覺地流露出笑意來,又都覺得十分好笑。雖然這一個月以來,少君常有書信傳來,夫人縱然感動,卻從未像今日這般喜悅。況且自從收到此封信件之後,夫人空餘時間也不再獨自一人讀着《楚辭》了,而是常常在水岸或者高處看着洞庭湖澄淨清澈的水波,彈些時而喜悅時而傷感的曲子。

少君終于快要回來了吧。大家心裏都如此猜測道,為夫人感到由衷的高興。

十月初的時候,擁雪夫人夜裏突然變得輾轉難眠,白天精神非常萎頓。初十的早上,她一睜眼,竟發現不覺已快過了辰時,心裏讨厭丫鬟放任自己貪睡。卻不知丫鬟們今年以來一直看到夫人心事憂愁,很久沒見過夫人嬌憨可愛的模樣,此時又重新見了,只覺得比以前還要更加可愛了,一時貪賞夫人美麗的豐姿才不忍打擾。

擁雪夫人看見陽光灑在珠奁上,随口問道:“今天初幾了?”

丫鬟們見她每天都要将這個問題問個好些遍都不肯罷休,心裏覺得好笑,答道:“初十了,莊主想必快回來了吧。”說到最後竟沒忍住破了音,露出笑聲來。

擁雪夫人見被丫鬟窺破了心事,心中覺得可恥便不再說話,梳好妝便要去探望神君。剛出房門,便見一個小童跑過來叫道:“夫人夫人,莊主回來了。”

這小童正是老管家溫叔的小孫子,才十一二歲,因而未免毛手毛腳。丫鬟們心裏嫌怪他太失了禮數分寸,哪知夫人不但全未在意,反而也有些失态,着急地問道:“到哪了?可到了莊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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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答道:“爺爺說剛剛上岸呢,知道夫人您心裏記挂,便要我來報告您。”

擁雪夫人見衆多丫鬟都在,聽了這話覺得十分難為情,羞得面紅耳赤。

“夫人和莊主的感情真全然不似已成婚多年的夫妻呢!看夫人的樣子,感覺倒真像個還未過門的新媳婦呢!”丫鬟們都在私底下議論道。

擁雪夫人便又轉身進屋,補了好一會妝容,看着鏡子裏美好的顏色,不禁嘴角又挂起笑容來,這才滿意地起身,十分矜持莊重地去莊門前迎候少君。她剛到正門,便見少君、蕭潛、楚劍辭三人遠遠回來了。

初十的月亮本來并不該圓朗的,然而擁雪夫人卻覺得又大又圓,月光也十分溫柔,一點都不像上月初十那般清冷。她疑心是自己的錯覺,便問少君。

少君扭頭向窗外一看,果然月亮又大又圓,也覺得十分奇怪。

擁雪夫人心中喜愛這美好的月色,便滿足地抱住少君,絮絮地回憶些往年秋天的事情,心情十分愉快。又說起今年自己無心采集朝露的事情,央着少君明天陪她起早。

少君笑道:“在華山的時候,無痕告訴我說,秋天的夜露十分可愛宜人,但他又哪裏知道朝露的美妙多姿?”

擁雪夫人便問道:“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一個人徹夜站在樹上麽?”

“上次他站在樹上的時候被蘇小妹發現了,說了許多話,到半夜時候便回房間裏睡了。他一直表現得多言好動,可長年以來,卻常常喜歡一個人站在樹上,一站便是整整一夜。我想他心裏必是有十分蒼涼的往事,所謂油滑不過是在逃避自己的內心而已。這次,他終于能早早下來,想必是已經有勇氣面對了吧。”

擁雪夫人聽了覺得十分可喜。

少君又說道:“我看他和蘇小妹倒是很投緣呢。他雖然不和我們順路,卻原本打算和我們一同離開華山的。然而蘇小妹要向他學些輕身功夫,他便答應逗留了些時日。他一向表現得很輕浮,我倒還真沒見過他教導蘇小妹時那副認真的樣子呢。”

擁雪夫人聽到此處蘇雨蟬和燕無痕的暧昧,便記起蕭潛來,又有些悵然。

少君見了,于是又說道:“說起蘇小妹,我倒是有些擔心他們兄妹呢。”

擁雪夫人好奇道:“你曾寫信說,蘇暗香病情一直拖着不能痊愈,難道你們離開華山時他仍未好麽?”

“正是如此呢。不過蕭潛留下了方子,說他雖然依舊心思郁結,機慮深沉,然而畢竟不再宵衣旰食,只要善加調養便無大礙了。何況華山雲霧缭繞,環境幽雅,而且他似乎也與鐘老先生十分投緣,又有蘇小妹在一旁照顧,因此我并不十分擔心他的病情。

“只是我回來時極力請他們共回岳陽,可他們依然異常固執,十分堅決地拒絕了我。說至動容處,他竟還忍不住落下淚來,極力勸說我自己先回岳陽。你也清楚,從我們與他相識以來,他便心事重重。這次他态度決然,想必是他也終于下定了決心,然而事情兇險,不願令我卷入其中,最終才如此堅定地拒絕了我。”

擁雪夫人十分欣賞這對堅強的兄妹,對蘇雨蟬這位小妹妹更是鐘愛有加,聽到這裏便難免十分擔心,責怪起少君沒有堅持陪同蘇氏兄妹。

少君也無可奈何,嘆道:“我再三堅持,他終于才肯隐隐透露出他身負家仇,不願假他人之手。我啞口無對,而劍辭又因為含星劍的緣故,也亟需一個安全的場所暫避一時,因此我雖然有心卻也不能兼顧二人了。他便又留下一封長書交給我保管,說是他倘有意外便讓我将之布公天下。他究竟有何仇家竟至于說出這種話來呢?”

擁雪夫人感嘆他們身世悲涼,回憶起三年裏和蘇家兄妹相處的情景,十分傷情,少君聽夫人回憶往事也感觸頗深。

小別之後,夫妻兩人雖有書信寄情,然而許久未像今日這般面對面地互訴衷腸,因此擁雪夫人情感一瀉千裏,竟止不住地又回憶起和少君蕭潛相識時的更早的故事來,悲傷自己曾經陷入泥淖的凄慘身世,以至于在自己得到少君的純粹感情的時候,竟不敢承認自己對少君同等的愛慕。

那時候的自己,對待感情的态度是多麽可笑啊!可是卻也那麽的天真可愛呢。擁雪夫人回憶着,那時少君是怎麽說的呢?

不論你有過怎樣糟糕的過去,都不能妨礙你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我想用盡餘生的力量給你一個未來,不管是否美好,我都只希望能和你一起。

一些具體的字句擁雪夫人已經記得有些模糊了,但他當時那堅定的眼神和溫柔的語聲,還有他給予自己的莫大勇氣和信賴,卻始終一如昨日,清晰異常。至今回想起來,擁雪夫人還是漸漸忍不住地堕下淚來,話語也變得斷斷續續起來。

月光透過窗照在擁雪夫人的臉上,肌膚像雪一般無暇美麗,兩行淡淡的淚痕看來楚楚可憐。

少君看得癡了,伸手拂去她的淚珠,用極盡溫柔的話語去撫慰她,突然卻記起“莫對月明思往事”的詩句來,覺得十分不吉,心裏厭惡,便說道:“今晚月色異乎尋常,想是你我今日重逢,天公作美,莫要再說這些傷感的話,來辜負這圓滿的月色了。”

擁雪夫人聽了,想道往事終究已經過去,自己現在能如此真實地躺在少君懷裏,實在是莫大的幸福,便心滿意足地抱着少君安心地沉沉睡去。

少君見她鼻息漸勻,神态安靜,如同孩子一般天真無邪,嘴角挂起了一道與睡前心緒不符的微笑,覺得十分可愛,便輕輕吻了下擁雪夫人的額頭,抱着她也滿意地睡去了。

少君擔心蘇暗香兄妹的境況,派人十分留意他們的動态下落,然而連月以來全然杳無音訊。

十二月的時候,下了一場極其繁華的大雪,一腳踩在地上,積雪直将要沒入膝蓋。有淘氣的年幼孩童見了便分外高興,想要下去玩雪,哪知一走下去半個身子便埋入雪中,再也難行半步了,樣子十分憨蠢可笑。

蘇暗香喜愛梅花,曾送了少君許多梅樹,種植在擁雪山莊裏。此時天氣寒冷,這些梅花卻開得格外旺盛,或紅或紫,或黃或白,其色不一,盡态極妍。

擁雪夫人見到這些梅花開得格外可愛,便安慰少君道:“花既如此,人豈堪憂?”

少君似乎覺得很有道理,終于露出些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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