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唐聽風(下)

唐聽風(下)——微軀歸塵土,奇志待後人

且說薛藥王與蕭潛等人隐居竹海,卻被唐嗅風尋到,請求出手救治父親。

唐家堡虎踞蜀中,氣勢恢弘。薛藥王年事已高,不能駕馬奮力奔馳,當他乘着馬車和唐嗅風二人到達唐家堡時已是日暮黃昏,天邊漸有黑雲壓下來,眼前的巨大城堡頓時顯得無比悲壯凄涼。

薛藥王只見唐宗主躺在床上,閉目不睜,年齡尚不及五十卻已然看上去垂垂老矣,全然不見十餘年前二人分離之際的雄姿英發。他又回顧一眼唐嗅風,當時他離開時他還不過五六歲,如今不知不覺間已然長大成人,硬朗挺拔,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薛藥王驅散衆人,帶着無限傷感盡心救治唐宗主,終于令他悠悠醒轉過來。唐宗主張眼便見十餘年不曾見過的老友,一時老淚縱橫,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道:“聽風死了,見風雙腿也已廢了,我苦心經營的唐門基業幾盡全然毀了!”聲音凄厲悲涼。

薛藥王見他堂堂一方霸主竟失态至此,雖并未聽清他口中叫喊的具體是些什麽,只隐約辨識到聽風見風的名字,知道他喪子心痛。而他自己想起唐聽風的種種優異之處,近年來又頗有俠名,也萬分悲切惋惜,動容說道:“聽風這孩子确實十分優秀,我心中悲傷實則不亞于你。然而我前幾日見到嗅風覺得也是十分可造的人才。唐門發生這麽大的變故,外界雖然似乎也有些風聲,但畢竟未曾流開,鮮有人知此事實。而且在此存亡之際,他能夠微服喬裝偷偷離開唐門而不被人察覺,這份機智膽識并不遜色于聽風。唐門雖然此次遭到重創,但畢竟後繼有人,哪像我一生孤苦,一身技藝苦無人授,雖然有個乖巧伶俐的女兒,卻并不喜歡鑽研這些。好不容易她帶回來一個頗有資質慧心的年輕人,卻偏偏又是那蕭聖手的兒子,你說觸不觸黴頭?而且女大不中留啊,你哪裏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啊!”

唐宗主剛剛醒轉,神智還不十分清醒,也隐約只聽到薛藥王誇贊唐嗅風,想起這個平日裏最為鐘愛的小兒子心中不免欣慰,一時忘了悲傷,聽薛藥王兀自絮絮叨叨地說些什麽,不知不覺間便累極睡了過去,枕邊被淚痕濡濕大片。

薛藥王說着說着突然發覺唐宗主不知何時竟已睡着,呆楞了一下,便為他掖好被角顫巍巍地打開房門,吩咐衆人唐宗主已然全無性命之憂,暫時安睡了。說罷便覺累極幾欲倒下。唐嗅風眼疾手快連忙扶住,薛藥王看了他一眼,凄然一笑,也在他攙扶下回房休息去了。

薛藥王果然盛名無虛,未經數日唐宗主便開始漸漸恢複,只是氣力尚且不足,需善加調養。可惜唐見風的雙腿卻是回天乏術了,唐見風也因此将自己關在房中,決不肯見任何人。

唐宗主意識恢複後,雖然老态畢露,和薛藥王敘了一番舊情,十分傷感,但卻仍舊莊嚴穩重,又吩咐了族人下屬許多事情。

薛藥王憐憫他老來遭此大變,容顏之老态竟不亞于自己,十分不忍,但見他此刻仍不忘初心大業,妄動心機,可知他這衰老不僅關乎喪子之痛,也關乎他異志難酬了,又不免覺得痛恨了。他便又惋惜起唐聽風的早逝來。

薛藥王曾多次向唐嗅風探聽此次事件原委,可唐嗅風也頭緒不清,無力解釋,只知道雲南藍家驟然出手,甚至調用百餘名雲南守兵,手持神兵利刃,化整為零,行事隐秘,令人難以察覺。若非唐聽風及時趕回早做安排,恐怕唐門損失會更加慘重。

但至于藍家為何不惜調動兵士對唐門發難,唐聽風在外如何探知藍家行動,而藍家在唐門有所警覺之後又是如何依然順利潛入唐家堡的,他便一無所知了,只說如今唐聽風已亡逝,其中隐由恐怕只有唐宗主或可知曉了。

提起唐聽風之死,唐嗅風不免難過萬分。薛藥王見狀也不好再問。唐嗅風穩定了一會兒情緒後也覺得剛剛稍有失态不好意思,便又故作堅強地道:“雖然藍庭煜重創了二哥,導致二哥死于亂陣,但卻是因為二哥不肯以暗器傷他罷了。即便如此他也沒讨到便宜,被我趁機用暗器打中雙眼逃跑了。那藍老賊也受了內傷,藍庭炤更是身重奇毒,縱然不死下半生也必然痛苦難當。那百餘名士卒更是傷亡慘重。”

薛藥王喟然長嘆,藍庭煜在江湖中聲譽不及唐聽風,為人亦正亦邪,但對于劍道的一片虔誠也可謂一片赤子之心了,實在深得己心,或許他真的只是單純地想和聽風較量一番而已。但他父親藍謹臣機慮深遠,哥哥藍庭炤長于心計,此番決定向唐門出手,定然用意極深了。

這天晚上,薛藥王又照例給唐宗主檢查了一遍身體,忍不住問道:“藍家究竟為何會突然向唐門發難?還有聽風的屍身已停放很久了,你打算何時發喪?雖然你這些年招來許多人不滿,但還尚有餘威,不至于淪落至擔心有人前來尋釁吧。”

Advertisement

唐宗主聽了默默不語,良久才長嘆一聲,竟是也不确定藍謹臣何以驟然突襲,更不知道唐聽風在外是如何得知消息星夜趕回的。提及唐聽風發喪的事情,他面色也變得十分痛苦,說道:“唐門受此重創打擊,已經動搖根本,唐門這些年仍在不斷發展壯大,因此随之而來的潛在敵人也在不斷增多,已非十數年前可比了,因此切不可讓外人得知唐門人心最向的二少爺已經死了。”

唐宗主雖然形容悲切,但漸漸地言語之中卻又不免透露出自己仍想要逐鹿中原的志向,并猜測藍謹臣此舉恐怕也是和自己想法相同,因此藍家那邊至今也将消息封鎖地十分嚴密。

他越說越遠,喪子之痛愈顯淡薄,狼子野心卻愈顯明确,最後竟對薛藥王說道:“世人羨慕唐門聲勢,因此盲目誇贊我那三個兒子俱是芝蘭玉樹的人品,羨慕我福澤深厚。但知子莫若父,他們三個的品性我最清楚不過。見風為人陰鸷,好弄心計,雖不乏手段,但缺少豪氣魄力,難以繼承我的大業,說不定還會弄得唐氏一族勾心鬥角,争權奪利,是萬萬不可繼任宗主的。嗅風年紀太輕,而且由于長相清秀,打小就深得族人喜愛,沒經歷過磨難挫折,因此心思純澈,我對他也缺少教育,因此也并不合适。

“唯有聽風文武雙全,能得人心,正是難得的上上之選。但可惜的是三子之中又唯他與我脾性不和,思想意見少有統一。我幾年前與他共商大計,他卻竟然不惜離家出走來反對我,實在令我深感痛心。如今他既已先我而去,我本已對大業不再抱有希望,但蒼天何其厚我,沒想到這次唐門出事後的一切事宜嗅風竟能決策地如此妥當,竟也是難得的帥才。

“你我分別十餘年,今日因此再見何嘗不是上天的安排,不如留下來幫我扶植嗅風,拓大唐門吧。川蜀之地地勢險要,漢高祖因之而成霸業,八年前的動亂我實力不足,錯失良機,但只待天下再有變動我們便可趁勢割據一方以争天下,如何?”

薛藥王聽罷氣得須發亂顫,沒想到都十餘年了唐門又遭此橫禍唐宗主竟然還執迷不悟,只覺得他喪心病狂無可救藥,憋紅了臉對唐宗主一通破口大罵:“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你究竟是哪來的自信生出這等荒誕的想法!即便是亂世,這大好河山自是有德者居之,你無才無德卻憑些什麽!且不說成功與否,就當你最後功成,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能在那座位上坐幾天?縱然不提那些無辜萬民,你這愚蠢的想法也已經害死了聽風,害殘了見風,你還嫌不夠還要害死嗅風麽!”

薛藥王氣憤難平,中間還夾雜着諸多粗言鄙語,不堪入耳。

唐宗主也未曾想到薛藥王十餘年來竟也一點沒變,縱然因為老邁昏聩拒絕自己也不該反應如此激烈,一時之間被嗆地說不出話來,竟“噗”得噴出一口鮮血,恨恨說道:“我若長生,便是連你也不用求助的。我一生志唯在此,至死不渝。你若願意幫我便留下助我,若不願幫我,我還是十六年前那句話。”

薛藥王此次重回唐家堡見到唐宗主老态龍鐘,原本還想着兩人或可一笑泯恩仇,哪知唐宗主過分固執,還重提二人當年分手之事,竟然還生出長生的妄念來!他越發覺得唐宗主實在是不可救藥,心裏憤憤不平,直接就指着唐宗主的鼻子破口大罵。唐宗主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叫喊,言語俱都十分不堪。

唐嗅風聽到動靜急切趕來,二人見了他便同時悻悻住口。薛藥王氣血翻湧,不便當着唐嗅風繼續發作,冷哼一聲徑自回房間了,唐嗅風作勢要送他回去卻被他甩手回絕。唐嗅風轉頭一看,但見地上又殘留一片血跡,愣愣不明所以。

唐宗主凄然一笑,說道:“你不必胡亂猜測,不過是我和你薛伯伯因往事大吵了一架,一時氣不過才吐了口血。他還在這裏,不妨事的,你先回去吧。”

唐嗅風小心服侍父親睡好,才準備離去。他正要開門卻聽見唐宗主又叫了一聲:“嗅風!”

唐嗅風回頭一看,只見唐宗主又坐起身來向他招手示意。

第二天一早,薛藥王治好行裝,只留下幾張方子便要不辭而別。

出了房門,他似乎又有些猶豫,尋思片刻後還是循着唐宗主房間的方向去了。唐宗主畢竟大病初愈,昨夜又深受刺激,至于吐出血來。雖然他功力深厚,恐怕身體也難以承受。

薛藥王原本只想在門前窗外窺探一番,看他無甚大礙也就心寬了。可一到唐宗主房前,只見房門虛掩,門闩已然壞掉。他心裏大奇,忍不住推門而入,卻見唐嗅風跪在床前。

唐嗅風聽到聲響,回頭一看,果然是薛藥王。

“父親他,昨夜去了。”說完,唐嗅風便将頭埋在床上痛哭起來。

唐家堡的大門倚山而建,映着山石的剛冷顯得格外悲壯,門外筆直寬闊的道路揚起一路煙塵,薛藥王終于也走了。唐嗅風親自送他出了唐家堡,呆呆地看着他拖着怆然的身影踽踽而行,艱難地爬上馬車漸行漸遠。

“你爹和二哥的後事你準備如何處理?”

“還請薛伯伯教我。”

“這次和藍家一戰,若是不幸出了什麽大的意外,你打算怎麽辦?”唐嗅風腦海裏卻無端地想起唐聽風此戰前和他談話的情景來,似乎自己一直在依賴着身邊的人呢。

唐嗅風突然有一種強大的挫敗感。

唐門遭到重創後,封鎖消息秘而不宣也好,微服喬裝秘密求助也罷,都不過是按照二哥生前獨自交代他的計劃實行而已。誰知父親不明內情,竟因此格外青睐起自己來,真是可笑啊。唐嗅風心裏有些凄涼。

二哥什麽都料到了,于是也就将什麽都告訴自己了。他告知了自己父親的雄心異志,料定父親必定至死不改。他也告知了自己他當年之所以出走,是因為不願繼承父親的野心,也料到了父親最後一定會舍棄他而選擇自己作為繼承人。他還告訴自己若是遇到這一天,也萬萬不可應承,使唐氏一門萬劫不複。

然而,這次他卻偏偏沒有料到父親會因為自己的拒絕而被活活氣死。不過自己身臨其境,也未曾料到今早起來問安會無人應答,破門而入後竟會發現父親逝去已久,又何況更早時候的二哥呢?所以,父親還是自己害死的啊!

“你父親也算是一方霸主,平日常有人拜訪,他病逝的消息萬萬是瞞不住的。但他生前時常有些偏激,因此樹敵不少,不過好在你二哥在川蜀威望甚高,有他在一天,唐門便可安穩一日。”薛藥王說完又感嘆了一聲,“只是如此一來,你可能不方便找藍家報仇了。”

唐嗅風回過神來,喟然嘆道:“藍家雖然可恨,但他們此次并未讨到好去,此仇在當時混戰之中便算是互相報了。何況父親生前也曾稍稍妥協,要我竭心盡力守此家業以資後世子孫,若有雄才大略者便可延續他的夢想。我現在所願,不過是希求唐氏子孫世代昌隆,永享安寧而已。”

薛藥王不斷地點頭說好,便要轉身推門離去,剛跨過門檻,他又定住不動,背着唐嗅風說道:“你大哥原本就有些陰沉,如今他雙腿已廢似乎比以前更甚了。你多留心照顧他一些,繼任宗主之後很多事情只能靠你自己獨自支撐了。”說完終于顫顫巍巍地拄杖離去了。

薛藥王的馬車終于看不見了,像極了當年唐聽風離去的情景。當他得知二哥唐聽風回來了的時候是如此興奮,迫不及待地便迎上去。

“二哥,我聽說你這些年從來沒用過我們唐門的功夫就揚名天下了呢,真的一次都沒用過麽?”

“嗯,怎麽說呢。這些年我遇到過許多猥瑣小人,也遇到過很多令人敬佩的對手。對付那些可敬的對手,我便不敢使用家傳的暗器□□手法,覺得十分可恥。但若用來對付那些個猥瑣小人,我又覺得實在是玷污家學。因此這數年來,我才沒有一次覺得滿意合适的機會去射出一枚暗器,施下半分□□了。”

唐嗅風聽得頻頻點頭,卻似懂非懂。

“我對這個家,實在是既愛且恨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