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燕翎(下)

燕翎(下)——君子之澤,三世而竭

且說燕翔再臨擁雪山莊卻是孤身一人,心不在焉,拉起少君便去了另一廂談話。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

良久,燕翔和少君相繼而出。少君似乎也變得十分落寞了,見到擁雪夫人關切的眼神卻不自覺又開心地笑了起來。他便拉着擁雪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和衆人少辭,說是許久不曾探望神君夫婦,想去問安。

大家料定有事,然而從未見過少君剛出門時如此落寞的神情,但見少君夫婦行得遠了才詢問燕翔。

是日黃昏,少君便與夫人又攜手歸來,命溫叔将莊裏下人悉數聚在一起,想想似覺不便,心裏也十分不忍,又改令溫叔粗略核算山莊財物,盡數分與各位傭人丫鬟,遣散他們各自去了。

溫叔一臉懵懂,他服侍歐陽山莊以來,從未有過如此不解。少君笑道:“不妨事的,您先照我說的做吧,稍後您再來找我。”溫叔遲疑一番,終究還是顫巍巍地去了。

少傾,溫叔便回來報告說,財物已經大致核算清楚悉數分發于下人了。少君聽了十分滿意,卻猛然想起不知溫叔是否記得分發他自己的那份,感到十分慚愧。

溫叔卻又補充說道:“可大家不明其意,堅持不肯接受,只願繼續留在山莊服侍,因此都聚在門外請求見您。”

少君心中感動,反而更不忍出門見人。燕翔心裏難過,便代為出面将大家連夜诓到了遠香樓暫歇,答應衆雇傭從屬代為求情,勸慰少君。

大家俱知燕翔是少君至交,便很相信他。

有一位平日裏素來安閑的婆婆,年輕一些的時候做過穩婆,如今已老邁遲鈍,慣見生老病死,久經人情世故,說道:“夫人即将臨盆,楚楚姑娘雖然是大夫出身,卻總是稚嫩了點,到時候這種事情總不能沒有個有經驗的老人在。況且我自知素日裏貪閑,無所事事,也不知道還能留住多少時日,便讓我最後為夫人做些事情告慰自己吧。”

大家聽了俱都感動不已,燕翔也覺得很有道理,便特許她留在莊子裏打點,又留下一名擁雪夫人的貼身丫鬟。那婆婆感動不已,又絮絮地和燕翔丫鬟念叨起夫人平日裏的美好,直把她比作天上的人兒,又妄想能如女兒般愛護她。婆婆年事已高,說起話來便綿綿不休,又容易傷感,總是流着眼淚。

少君見燕翔情緒傷感,洶湧起伏,便勸慰他說道:“據你所言,朝廷此次以謀逆罪伐我,陷我勾結藍謹臣為其提供刀戈軍器。可殷無傷平定藍家尚不足一旬,哪裏來得及上報朝廷藍家軍械多出自擁雪山莊呢?便是來得及将軍情上達天聽,但又怎來得及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揮師至此?”

他自己發問,又自己回答說:“其實将近一個月前我便發現這小島上陸陸續續多了許多游人來,滞留不去。我只以為有人懷疑含星劍尚在此處因而心生觊觎,再或是有人懷疑蘇暗香身份死因。但今日看來卻是燕家鐵騎化整為零一早潛伏在此,只等候朝廷號令了。由此可知朝廷非難擁雪山莊久矣,非是你能扭轉其心意的,你無需為此事介懷。更何況如今你拼死預先告知我此事,保全了擁雪山莊上下衆多無辜生命,實是我負你良多。”

燕翔心中始終愧疚,此時一片感動,許久才終于說道:“可差點我便沒來得及告訴你。”

少君笑了,說道:“可是你最後不還是告訴我了麽?而且藍家向擁雪山莊采購軍械被我回絕之物證我已交付于你,擁雪山莊的清白存亡全依賴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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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微又想了一下,補充道:“我還有一件事想要你幫我。明日歐陽山莊被圍後,若岳陽城中生出動亂請你千萬制止。”

燕翔發不出聲音,點頭允諾,卻遲遲不忍遽去,但念及明日三弟燕翎便要舉兵,自己始終不宜逗留此地,終于也趁着夜色含恨出了擁雪山莊。

第二日淩晨一早,天色尚未完全明亮,月華忽忽,霜跡斑斑,蕩寇将軍燕翎便已奉诏列兵包圍了擁雪山莊。

燕翎去歲自華山歸京,途中曾以一己之力破去一窩山匪,深受世人追捧,稱贊他将門虎子。年輕的皇上愛好這些英雄事跡,也十分嘉許他,謂之智勇雙全,不讓父兄。

此次圍剿擁雪山莊原是要燕老将軍親自領兵,然而燕翎覺得少君十分受人愛戴,此次出師之名實在荒謬,令人難以信服,若是老父當真領兵圍攻擁雪山莊,不論成敗與否,都難免會為老父招致惡名,不得善終。而二哥燕翔素來感情用事,義氣深厚。他和少君十分交好,此時心中已是兩難抉擇,更何況要他披甲領兵呢?至于殷無傷殷大哥,他更是早已遠赴雲南去做另一番恐遭世人指責唾罵的事了。

一番深思過後,他便在父親和二哥多番勸阻皇上無果後自請代父領兵,皇上欣賞他英雄少年,便親封他為蕩寇将軍,星夜馳赴岳陽,率領洞庭山島的伏兵圍襲擁雪山莊。

玄色的大纛旗迎風飄揚,獵獵作響。燕翎率着重甲的兵士緊緊包圍了擁雪山莊,卻并不主動進攻,只是每日宣讀讨賊檄文,歷數少君惡行和謀逆跡象,稱他沽名釣譽,潛包禍謀,奸猾險惡,愚弄百姓。

楚楚聽了只覺得其內容空泛,可言辭卻偏執激烈,十分過分。若非念及是燕翎統軍,而少君等人又已定好對策她早已打了出去,少不得又要施展出她那神乎其神的放毒技巧了。少君聽了反而一笑置之,心中不以為意。

或是那寫檄文的幕屬刀吏也覺得如此聲勢不夠浩大,不能夠彰顯王師正正之名,又歷溯三世,呵其祖暴戾好兵,叱其父奢侈萎靡,罵其妻低賤卑微。少君聽及此處卻不免心情激蕩,險些跌倒,心中感到十分地忿恨羞愧,痛恨自己為山莊招致謀逆罪名,辱及先祖生父一世清名,又令妻子也遭受這無端的譏評謾罵。

他冷靜許久,生怕擁雪夫人聽到這檄文心中不知生出何等傷感,請求衆人務必勿令夫人聞此檄文。

然而燕翎奉诏并不強攻,每日只對岳陽城民及擁雪山莊宣讀這讨逆檄文,擁雪夫人終于還是聽聞了其中許多嘲諷之詞,貶斥她一介舞姬歌妓,出身于煙花柳巷之地,荒□□亂。擁雪夫人心中自是悲傷不已,又聽到後面果然将藍家謀反之罪加于山莊,稱少君與其同流合污,為其供養軍備,更将唐聽風之死歸咎于少君,責他置豪俠于死地,陷萬民于水火,再也忍受不住,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及至悠悠醒轉,便見少君坐在床邊輕輕在撫弄自己的頭發,她心裏悲痛,便忍不住流出淚來,說道:“我今日聞得朝廷檄文,固然文理不暢,辭句粗陋,不過是低端下流之作。但征伐一事素賴正名,因此朝廷檄文歷來莊嚴端正,可如今卻故意招小人作此劣文,定是刻意辱我,以我低賤,不足以當堂正之辭。我本卑微,自是無話可說。可......”

少君見夫人醒來,輕輕撫着她的臉龐,聽到此處便忍不住打斷她柔聲安慰道:“何必如此介懷呢?既知小人侮辱需刻意而為,便可推論自然之态下我們其實是無可指摘的。而且細敲那檄文,內容空洞虛浮,看似理直氣壯,咄咄逼人,實則卻說不出你我半件令人不齒的事來。可知你自是溫婉娴淑的,何須在意那等小人為罵人而罵人,刻意堆砌出來的過分言辭呢?”

擁雪夫人悲傷仍不消減,答道:“若是只辱我一人,我又何必作出如此惺惺之态?可先祖父親受此連累,山莊蒙上不白之冤,想來也多是因為我以這過分卑微的身份蒙受了這過分深厚的福澤的緣故,才令你福業早盡還反食惡果,招致這許多不幸,竟至于今日這般境地。”說罷仍是眼淚不止。

少君又柔聲道:“君子之澤,三世而竭。算及今日,合該如此,哪裏算得是福業早盡呢?再者,朝廷此次蓄意攻讨擁雪山莊,給我扣上這莫須有的大罪,非但全然不聽無痕和老将軍的勸谏,反而還利用無痕和我們的關系刻意令燕翎領兵。我雖不願與燕翎為敵,不願反抗,但燕翎亦不想與我為難,因此才得以有今日這般僵持的地步。雖然朝廷現在素有威望,百姓愛戴信任,但時日一久,待無痕手裏的證據傳于天下,真相舉世皆知時,自有公義在人間。那時擁雪山莊雖然必将不及今日之繁華,但也不必受此污名。到時你我依舊長廂厮守,而且還會有阿眇陪在我們身邊,哪裏又算得是惡業侵報呢?”

擁雪夫人心裏稍寬,抓着少君的衣角蹭幹臉上的淚痕。少君見狀便在心裏偷偷取笑她偷扯衣角的憨态,小心扶她坐起來,擁她靠在自己的懷裏,又絮絮地和她說些外面的事,只要她安心等待,前程雖然難免貧賤,但卻依然是十分圓滿美好,令人向往呢。

他語氣極盡溫柔動聽,擁雪夫人不知不覺間就在他軟聲軟語中睡着了。少君忍不住嘴角揚起一絲笑意來,卻舍不得放下她,一直擁着夫人,十分貪戀。

擁雪夫人一昏過後,總覺得身體恹恹,終歸不能如往日一樣健康。少君知道是由于她始終內責于心,不能完全釋懷的緣故,便時常扶着夫人漫步庭院,開解心扉。

九月十三的時候,秋意漸漸濃烈,暮色早合,仿佛突然之間白日之昭昭便去,長夜之悠悠已襲,但見黃草已承夕露,黑木尚眷秋風。

夫人不免又傷心起來,指着一株零落的梧桐說道:“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梧楸逢秋早凋,竟至于此乎?君子以永終知敝,而我當初明知會是這般結果,卻仍不能自持,真是軟弱啊。”

少君見她憂郁傷感的樣子十分憐愛,撫慰道:“自古以來繁華易逝,不過是天行之常,與人何尤?只要有你相伴,縱使秋陰不散,亦可枯荷聽雨。你千萬不可過分地自責。”

擁雪夫人聽了感動,垂首要偎在少君肩上,突然感到一陣腹痛,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少君立時慌了神,手忙腳亂一陣才知道夫人就要生産了,忙大聲叫了人過來。

神君夫婦聽聞夫人即将臨盆,也冒着夜寒從山頂下來。只見山莊依舊廣闊,只是人影單薄,不免感到有些凄涼,心裏嘆息無常。少君等人聚在門外等候,只有楚楚,婆婆和那名丫鬟在裏面照應接生。

少君心裏突然隐隐覺得不安,一擡頭便見一輪圓月,碩大盈滿,心中莫名惶惶。蕭潛等衆人見少君面露憂戚,如失神一般,便順着他的目光也擡頭看去,只見月色圓滿,十分吉祥,因此都安慰他道:“我見月圓多可憐,料是明月知我心。這月色如此可愛,必是天公美意,嫂夫人定然不會有事的。”

少君聽了有些出神,突然一只夜枭不知被什麽驚動,“撲騰”一聲展翅離枝而去。少君呆呆地回過身去,恰好便見那婆婆開門出來,懷中抱着一個嬰兒,非但不哭,還發出“咯咯”的笑聲。衆人十分欣喜,都好奇地迎上去看那嬰兒。

“夫人她,難産去了!”

蕭潛和楚楚日夜翻查醫書,不曾合眼,如今暮色又合,他們卻依舊找不出有效對策。正悲傷嘆息時只見夫人的丫鬟跑進來說道:“莊主他哭了!莊主他哭了!”蕭潛和楚楚對視一眼便急忙扔下手中物事跑去少君房間,其他人也都聞訊匆匆趕來。

少君昨夜聽聞擁雪夫人難産而死,當即吐血昏厥,倒地不起,竟是連剛出世的小女兒也沒來得及看上一眼。起初蕭潛等人俱不過以為他一時支持不過,不久自會醒來。豈知一整天過去,少君雙目緊閉,躺在床上竟是一動不動,不知痛癢,不聞巨聲。衆人這才意識到少君莫不是患了失心之症,落得半生半死而又不死不生的境地。

如今衆人聽丫鬟說少君哭了,都以為少君已然醒轉,俱都湧入房中,卻見少君依舊未醒,只是臉上卻有兩道淺淡的淚痕,枕巾被濡濕一片。神君一時悲從中來,不能自抑。

蕭潛安慰道:“歐陽他尚能流淚便應不是失心之症,大有挽救之機。而且我父親一聽聞擁雪山莊被圍便從京師即刻趕了過來,不及半月便能到了,歐陽他不會有事的。”說完他又為少君灌下藥汁,擦淨臉龐,換了個枕頭。

少君口齒緊閉,稀粥也灌不下去,只能靠藥汁清水維生。更兼以他每日淚水涓涓不止,雖觀之不見有淚,然而時辰一久,便可見其臉上淚痕交錯,枕被俱濕。區區三日,少君形容霎時清瘦十分,見者無不憐惜。

十六日的夜晚,明月更加圓滿了,大家卻更加傷感失落。那婆婆心中更是悲憫不已,哽着淚說道:“我年紀大了,不中用了,沒能保住夫人,才令小公子變成這副模樣。”

她嗓音難聽,吐字含糊,每吐出一字便牽扯一下人心,衆人俱是忍不住地淚流不止。

那婆婆見識多廣,經驗豐富,又哽咽着說道:“我曾經聽說要喚醒得了失心症的人,必須要以他十分留戀的事物才行。如今擁雪夫人雖然已不在了,但想必小公子也是十分不舍老莊主和老夫人的,何況還有夫人彌留下來的眇小姐呢,小公子想必俱是不忍抛舍吧。老身自知罪業深重,已是無用之人,但還請老莊主和老夫人不如再信老身一回,抱着眇小姐和小公子說些回憶動人的話吧,或可小公子心裏感念便醒過來了。”

神君夫婦一時也想不出別的方法,斷然不肯放過任何微小渺茫的希望,便依言抱着剛出生三天的小孫女坐在少君床前。神君夫婦看着兒子削瘦清俊的面龐,一片深情卻不知從何說起,滿眼淚花竟是無語凝噎,便拿出玉簫吹奏出十分動聽美好的曲子來。

一曲尚未吹畢,衆人皆是泣涕漣漣了,唯有小阿眇轉動着晶亮的眼珠呵呵地笑着。如此懵懂天真的癡愚孫女,真是越可愛反而越令人悲傷啊!老夫人看着小阿眇的小臉,正悲痛之中忽然察覺到被子似乎動了一下,轉眼看去,少君果然悠悠地睜開雙眼,要伸出手來。

衆人都喜不自勝,老夫人連忙扶着少君半坐起來,把小阿眇抱于他面前給他看,嘴裏絮絮地誇贊阿眇長得乖巧美麗,像極了他和擁雪夫人,很有他們的風采。

阿眇一直咯咯地笑個不停,伸手要去摸少君的臉。少君無比憐愛地看着她,嘴角漸漸泛起一絲笑意。其樂融融之間,小阿眇卻又毫無征兆地突然哭了起來,衆人驚奇之間并未發現有何異常,只聽得窗外一陣秋聲而已,淅瀝蕭飒。

少君向窗外望去,只見圓月皓潔,月華之中擁雪夫人款款而來,最終伫在窗前,笑語盈盈。而衆人聽聞小阿眇幾日來頭一次哭泣十分茫然,一會兒又聞到一陣暗香襲來,只見少君伸出手臂向窗外撫去,月光盈手,無限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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