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後延墨(上)
後延墨(上)——鮮衣怒馬少年意,和光同塵道人心
予嘗聞動亂易滋妖邪,豈知太平竟生奸佞?北夷犯境則有赤焰惑民,先帝治平則有鳳鳴亂法。
今洞庭歐陽水月:奸猾險惡,潛包禍謀。以昳麗之形沽名,借誕漫之舉釣譽。不舉一事竟得赫赫聲名,不諾一辭偏有浩浩随從。工巧偭矩,潛移人心。其祖鐵工,暴戾好兵,制刀戈以誘殺戮之風。其父樂師,窮奢極欲,作靡音而辟頹萎之氣。其妻夏氏,舞姬歌妓。出身于煙花柳巷,卑鄙下賤。亂世以狐媚妖顏,穢亂荒淫。三世小人,君子不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歐陽一氏,巧取豪奪,獨占洞庭山島竟歷三世,金堂玉殿,朝歌夜弦。好施小慧,弄耍百姓。使人不怒其奢糜而慕其榮華,不畏之魑魅而敬之山君。廢樵禁漁,迫民無以事生産;興樓建臺,脅衆共與貪逸樂。不從太守政令,不服王道教化。裝神弄鬼,妖言惑衆。愚民之罪,人神共憤。
雲南藍謹臣,身受浩蕩皇恩,胸懷不臣異心。歐陽水月自甘堕落,同流合污,予其神兵,養其死士。妄起逆反之師,敢犯滔天之罪。殺我王師,戕我子民。唐門聽風,素有俠義,忠信孝悌,橫遭殺身之禍。滇川黎庶,向存古風,淳樸良善,慘罹刀兵之難。豪俠置于死地,萬民陷于水火。皆謹臣、水月之過也!
今藍賊既已授首,歐陽豈可姑息?即興王師,讨賊救民。布告天下,鹹使聞之。
“人生坎坷往往皆因自作孽耳,豈知水月公子多情重諾,爽直不羁,竟轉因之所累。我聽說擁雪夫人死後身體非但不腐不臭,反而幽香襲人,水月公子則死前淚流三日,不可斷絕。如此奇觀我雖都未曾親眼見到,但每每念及總還是免不了傷感落淚,究竟是要何等的深情方能如此呢?我思過七年,時常想一睹水月公子之風采,卻奈何深情之人竟都如此不壽啊!”明虛道人緩緩放下兩個月前朝廷征讨擁雪山莊的檄文,心裏無限傷感悲涼。
“歐陽水月,其行如水,利而無争,其容若月,溫潤光華。這才短短一兩個月,水月公子便從奸險狡詐的謀逆小人又變成德行若水的上善君子了,朝廷這兩篇诏告也倒是十分有趣。”方子皇對照近日朝廷又頒下的追賞诏書,只覺得無比諷刺。
“傳聞水月公子與擁雪夫人死後洞庭之民莫不哀恸欲絕,接連一月不市魚肉,不聞歌舞。夜間河燈紙船,布滿洞庭湖面,人聲咽泣,密于風聲蟲鳴。這般傳言縱然有誇張之處,卻也分明體現了人心所向。當今朝廷原已頗受百姓信任,而皇上登基剛滿一年,自然不願寒了民心。如今朝廷為擁雪山莊平反,又下诏追賞,非但會消泯民間江湖怨言,而且世人見到當今天子竟如此嘉賞少君也定将會感動萬分,把對少君的敬慕之心轉移到天子身上吧。”
“正是如此。何況在燕翎圍困擁雪山莊的前幾日,便有許多岳陽民衆集結鬧事,若非一神秘人從天而降,立在城頭曉以大義,還不知今日是何等地步。此事由岳陽守親自奏明皇上,卻非是野史傳聞了。”
明虛道人聽了似乎十分感慨,然而卻并無回應,方子皇便又繼續說道:“而且據聞在藍家收繳的擁雪山莊所鑄刀劍規格不一,并不像是軍中器械。因此有人傳言擁雪山莊鑄劍無數,精品無算,常常為人收藏,那些刀劍不過是藍家四處從收藏人家那裏搜刮而來。此外,據傳還有人拿出早些時候藍家向擁雪山莊購置兵器卻被少君拒絕的字據來加以佐證。此事若是屬實,那麽想必岳陽之民心中也已知曉少君死其非罪,因而心中憐惜作出如此種種悼念之舉自是深可信之了。”
方子皇雖然尚簡,但卻能一人用雙劍使出武當最繁複的劍法,自然是不笨的。明虛道人當然知道這些,他也清楚方子皇此時心中的憋屈與不滿。
明虛道人嘆了口氣,看着方子皇緩緩問道:“便是如此,又該如何呢?”
方子皇原本義憤填膺,胸中一口濁氣不散不快,只望可以痛快淋漓地發洩一番。然而此時明虛道人如此一問,方子皇突然間莫名地有些怔住了。
他心裏默默想了許久,一時之間竟是覺得無言以對。此事縱然荒誕到令人郁悶,可事已至此,又該如何呢?皇上已下了平反追賞诏書,難道自己還妄想要用江湖規矩去抗争麽?
方子皇想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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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又看看明虛道人,忽然間他覺得似乎有些不認識眼前這位大師兄了。并不是因為他如今披頭散發,身着灰色道袍的形象實在和他的年齡相貌不相稱。實際上,方子皇反倒覺得如今他不束發戴冠的樣子更像是從前那個狂狷無形的大師兄,只是,他的骨子裏卻隐隐地透露出一種從未感受過的陌生氣息。
方子皇覺得有一些恍惚。
他不禁想起八年前的時候,他們師兄弟三人聯劍江湖,懲奸除惡,何等的潇灑恣意。那時的大師兄還不是如今眼前的靜如秋水的明虛道人,而是一個叫做明子緒的爽朗不羁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雖然他現在依舊年輕。可時光的印跡卻往往并不止于留痕表面,更多的時候是直入骨髓,深刻而又難以察覺。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明虛道人也不是叫明子緒,掌教真人無塵子說他有慧根,給他取的名字叫做明子虛。可自曉事後明虛道人便不喜歡這個名字,但又不敢太過分引得三師叔絕塵子責罰,于是自己便偷偷改成了明子緒,聽起來也無太大差別。然而,最終還是讓絕塵子發覺,險些被罰了一通。幸得無塵道長并不在意,只是笑笑,二師叔出塵子便發話由他去了。
那時的明子緒真是任情任性,又豪情萬丈啊!即便是最後愛上了魔教赤焰侯的義女花飛雨,依舊義無反顧,我行我素。後來花飛雨身死,明子緒雖然悲痛欲絕,當着天下英雄的面也頗多失态失禮之處。
但在方子皇看來,正當如此,他才依然是自己認識了解的那個大師兄,絲毫沒有變過。掌教真人無塵子似乎也如此覺得,所以才不顧世人欲殺之而後快的憤懑之情只罰了他思過三年吧。
既然如此,那麽所有的變化是在什麽時候呢?
五年前,明子緒三年思過期滿,許多人過來看熱鬧。那時的明子緒雙眼無神,空洞僵硬,面無表情地跪謝于世人面前,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漠然地說道:“我明子緒,錯了。”
方子皇看着他生生地忏悔自己的罪過,責悔自己不該愛上魔教的妖女,心裏一陣陣疼痛,卻仍然感覺得到他并沒有變,只是心裏依舊悲傷罷了。
無塵道長似乎有些失望。
“你既不知錯,何必認錯?”
明子緒讷讷無言。于是又是四年。四年過後,明子緒再出關時,方子皇和宗子羨堪堪從華山趕回武當,不曾知曉掌教真人的訓示。明子緒一看到他們倆師兄弟便笑了,親切開朗。
方子皇和宗子羨心裏都十分慶幸,大師兄終于回來了。
亘古無雙勝境,天下第一仙山。武當山不在五岳之中,卻有“五岳之冠”的美名,仙蹤飄渺,紫氣霓生。明子緒自第二次出關以來便時常喜歡獨立在金頂之上,靜靜地看着雲海潮生,松濤波起。
宗子羨問方子皇:“你說大師兄真的釋懷了麽?”
方子皇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
“若非如此,師父怎肯放他出關?再說都已經七年了,便是如世間夫妻朝夕相對,愛情也該漸漸地淡了,何況他們這生死離別造成的無妄思戀呢?”
宗子羨笑笑,說道:“你曾經說只要大師兄走出這片悲傷便會變回從前。我最近一直覺得大師兄确實已經變了,只不過卻不是變回從前。所以,你說他如今到底是悲傷還是不悲傷呢?”
現在想想,果然還是宗師弟的感情更加細膩一些啊。方子皇心裏想着。若非宗子羨數月前收到家書得知母親生病回家探望,方子皇此刻真想拉着宗子羨再重新讨論一下這些問題。他看着明虛道人的背影,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你,還愛飛雨姑娘麽?”
明虛道人回過身來,似乎有些意外方子皇突然問出這個問題。片刻的沉默,明子緒又背過身去。
“我愛她,一如昨日。”
一如昨日。
方子皇心裏重複地默念着這句話,再次覺得無言以對。
七年的時光,在大師兄對花飛雨的感情面前,就只堪堪不過一夜麽?
方子皇自然知道明子緒早已情至深處,可還是不免覺得有些意外。他素來豪壯激進,此刻卻莫名地在心裏生出一種悲涼的感覺。
悲涼,如此感性的詞彙還是平生第一次浮現在自己心裏吧。殿內煙香熏染,似夢如幻。
方子皇忽然隐隐地生出了想要逃離這一片迷離虛空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