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淩束雲(上)
淩束雲(上)——卓爾不群自難能,群而不俗方可貴
十一月中,冬至日時,晝最短,夜最長,天地陽氣開始複興漸強。自周朝開始,一直延續到漢代,冬至日均被當作歲首。《漢書》中說:冬至陽氣起,君道長,故賀。傳至後代皇朝,雖然不再以冬至為歲首,但依舊慶祝頗豐,天子也會在此日大行祭天之典。
山意寒涼,梅花此時已經吐蕊送芳。淩束雲站在一棵梅樹旁,出神地觀賞着每一片花瓣。許久之後,他失望地嘆了口氣,轉而看向旁邊的一方水池,清澈無冰。
“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傳說東晉王羲之臨池學書,池水盡黑。莫非真要我也将這一池清水用墨染黑,這棵梅花才能開出淡墨色的花來麽?”
杜若在一旁聽了笑道:“公子,你也已經在水池裏洗硯三四年了,可這池水依舊清澈如晶,也不知何時才能像王羲之的洗硯池一樣呢!你若是着急這墨梅花,何不幹脆用墨來澆它,定能事半功倍的。要是擔心墨汁太濃,澆死了它,那也不妨取一盆清水,用墨勾黑了,把洗硯池變成洗硯盆,用它來多澆幾次,想必便是既快且好萬無一失的了。”
淩束雲聽了笑道:“你又在胡說騙我。淡墨色的梅花是梅花珍品,其氣韻風采定然是自根而生,綿綿無盡的。你用那所謂的洗硯盆來澆它确實速則速矣,可一澆過後,它的根在地下所汲取的便又是一些淡水了。因此,縱使它能開出淡墨色的花來,也不過是浮于表面而已,斷無根骨氣質。哪及得上它生于墨池之旁,涓涓歲月,點點滴滴,汲取的盡是水墨精華。如此潛移默化,養出來的方才是真墨梅,無論根枝葉花,才俱是風骨絕佳。”
說完他又撫弄着那些素淡的花瓣,啧啧奇道:“阿若,別說淡墨色的梅花,便是別的什麽淡墨色的花我也是沒見過的。你說淡墨色的花會是什麽樣子的呢?”
杜若見他仍是沒弄明白自己胡說八道一番其實是想告訴他這天下想必是沒有墨色的梅花的,不過是一些文人為了風雅之趣,随口胡謅出來的,反而還自作聰明地又說了一大段傻話,心裏可氣又可笑。末了他又呆呆地問出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杜若在心裏取笑他更厲害了,便答道:“我們自小就一起住在這裏,何況你是公子我是丫鬟,你沒見過我自然更沒見過的了。你這麽愛花都想不出墨色的花是什麽樣子,我縱然想出了什麽也是萬萬不滿你的心意的。”
淩束雲聽了禁不住喜形于色,一把抱起杜若,叫道:“好阿若,你能想出墨梅的樣子來,快告訴我吧!”
杜若被他吓了一跳,急道:“你先放我下來,我才肯告訴你。”
淩束雲依言放下她,卻一直牽着她的手,擔心她會突然跑掉。杜若看着淩束雲期待認真的表情,故意支支吾吾地東拉西扯一陣,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淩束雲知道自己又被她騙了,便松開她的手,神情沮喪地去看梅花了。
“我想象的墨梅的樣子,”淩束雲聽道身後杜若的聲音,忍不住又驚喜地回過頭來。“就和公子你一樣的。”
淩束雲聽得呆了,一臉茫然地問道:“和我一樣,我什麽樣子?”
杜若不再答理他,也走過去湊近了那棵梅花作一番觀賞,口裏說道:“水陸草木之花,若用于觀賞,自然應當以形狀精致,顏色豔麗為美。那墨色的花重則黑乎乎一團,淡則不勝白色素雅,能有什麽好看的。還有那菊花牡丹,據說都有綠色的品種,而且為花中之最。但想想花葉一個顏色,和沒開花時有什麽區別。想必也都和你的墨梅一樣,你只是看它顏色稀有,獵奇而已,哪裏是真的愛它。”
“說起綠花來,想必世人大多和你一樣,以為凡花以綠色為貴者,都只不過是因為綠花少見,以稀為貴而已,真觀賞起來未必有其他顏色光彩亮麗。然而事實真相并非如此簡單。紅花綠葉,雖然花非只有紅顏,但葉卻鮮有異色。花以綠色為貴,其實是貴在花葉同色卻能層次分明,花不失風流,使葉不能奪目。你說的以顏色豔麗為美,萬綠叢中一點紅,花開時便卓爾不群,自然應屬難能。但試想花合于葉,一色同碧,卻又能保持分明不同,則可謂群而不俗,自然更顯可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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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束雲又是一番高談闊論,杜若卻冷哼了一聲,不服氣地說道:“偏生你這時候就話多了,每次遇到長老時便寡言寡語,只苦了我不知如何應對。”
“書上說,弗知而言謂之不智。長老們說的事情我是不樂意知道的,我和他們說的多了,不僅會顯得我蠢,還難免會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話惹得他們不快。而我若是和他們說這些花草樹木之事,他們又是不樂意了解的,最終也是同樣的結果。既然如此,又讓我說些什麽呢?”
淩束雲徒勞地嘆了口氣,突然又興奮地看着杜若,說道:“阿若,還好有你幫我應付這些。你若是喜歡綠色的花,我明年便為你種一棵好不好?你是想看綠牡丹呢還是綠菊?”
杜若又哼了一聲,說道:“說得這麽好聽,我看明明是你自己想要了。”淩束雲笑笑,也不說話。
“那便綠菊好了,綠牡丹留待日後有機會我親自去洛陽看吧。這裏如此隐逸的地方想必也養不出牡丹這麽華貴雍容的花來。”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也是如此想的。”淩束雲笑得更開心了。
“你別笑得這麽早,今天可是冬至,長老們又該祭天了。你是我們的少主,待會可有你難受的。今年外面好像發生了許多事情,不似往年那麽平安,據說最近外面的皇帝還下了罪己诏,為一個叫做歐陽水月的人平反。長老們聽說後,心裏又躁動起來,覺得外面皇帝自己作孽,擾民安生,又給了我們出山的大好時機。正是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說着,杜若便搖頭晃腦地學起那些長老們念詩的樣子來,自己被逗得哈哈大笑,可是突然又止住笑聲,憂傷地說道:“可是他們如此興奮,想必你便會很不開心了。”
“沒關系,我現在已經習慣了。只是在我們自己看來,我們所為視作複國,但在外人,尤其是洞外皇帝看來,卻是該論作謀反了。今年外面發面的事情也都和謀反有關,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淩束雲目光憂戚地看向遠山天外,說道:“冬至有三候,一候蚯蚓結,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動。自從上次複國失敗,族人們已消沉八年了,如今稍有風吹草動,長老們盲目自喜,我只怕他們會因此作出失當的舉動來。”
“阿若,冬至過後便是數九寒天了,你記得多添些衣物,當心別凍着了。”淩束雲收回遠眺的目光,落在杜若身上,又變得關切溫柔起來。
正月節立春,東風吹散梅梢雪,一夜挽回天下春。《群芳譜》載:立,始建也。春氣始而建立也。
“明大哥,這兩日你肩上的傷可好些了。”
“幸虧公子收手及時,沒傷到緊要處,自是無礙的。”
束雲公子聽了慶幸,卻也更加慚愧了。他并非明子緒的對手,明子緒收發自如,不曾傷他一分一毫,可他卻是能發而不能收,不免傷及了明子緒肩膀。
束雲公子陪同明子緒四處參觀,可時下剛剛立春,正值春寒料峭,尚無十分可人的景致,便可惜地說道:“今年趕上雙頭春,去年年尾已立過一次春,長老們心裏歡喜,便已經早早地迎過一次春了,還大肆祭祀了勾芒神。因此今天的立春節總不及前些日子的熱鬧。說起上次的祭禮雖然不值一提,但當日歡樂的情景卻是十分可愛的。我聽父親說你們闖江湖的,素來重義氣而輕離別,絕少體驗節日快感,想來當時的種種活動玩意兒在你眼中會是異常新奇有趣的,只是可惜明大哥你沒能趕上。”
明子緒笑道:“公子長居于此,豈不知今日之世重名利而輕離別者,早已非獨江湖人了。不過我雖然無緣得見前幾日的祭祀之禮,但只見今日之春幡,确實已經覺得很富意趣了。”
束雲公子有些驚訝,說道:“《歲時風土記》上說,立春之日,士大夫之家,剪彩為小幡,謂之春幡。或懸于家人之頭,或綴于花枝之下。”他背到中間,便似已明白過來,去了驚訝的語氣又說道:“原是士宦人家才得如此,明大哥游蕩江湖自是難得見的。”
杜若在後面聽了竭力不敢笑出聲來。但束雲公子耳力非同尋常,聽到她細小克制的笑聲便回過頭來詢問。
杜若看了一眼明子緒,便進了兩步垂着頭恭謹地答道:“奴婢曾聽過一句詞,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袅袅春幡。依此盛狀來看的話,奴婢覺得尋常人家可能也是有如此習慣的。”說完又退回去只在束雲公子身後五步跟着。
明子緒想起近幾日聽說的束雲公子性情乖僻,沉默寡言,只和身邊的一名叫作杜若的丫鬟談得來,此時見了杜若果然聰明伶俐,便贊道:“公子天資聰穎,已是百年難遇,沒想到公子身邊的杜若姑娘竟也是如此蘭心蕙質的人物,實在難得。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公子名字摘取得好,杜姑娘人也好。”
束雲公子似乎全沒聽到明子緒對自己的贊譽,只聽明子緒稱杜若為杜姑娘,全然不将她視作下人丫鬟,如此這般等而視之的目光胸懷已是束雲公子生平所見的第一人了,更何況明子緒還不吝贊美杜若的人品呢!
束雲公子便笑道:“她其實哪有如此規矩和順,原是明大哥你在這裏,否則還不知道她會有多少花樣來折損我。”
明子緒也笑道:“杜姑娘之真性情唯見于公子一人,公子更複何言呢!”
杜若在後面聽到這話,不小心又掉了兩步。
束雲公子的笑容驀然地又淡去了,悵惘地說道:“我聽說江湖兒女不分尊卑,漠視禮節,心裏不勝向往,但總不是不能如願的了。”說着,三人不覺間竟來到了上次立春時祭祀之地,只見祭臺高築,莊嚴肅穆。
束雲公子想起當時長老們因為外面局勢動蕩便大行祭禮的情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