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淩束雲(下)

淩束雲(下)——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且說三人不覺間竟來到了上次立春時祭祀之地,只見祭臺高築,莊嚴肅穆。

束雲公子想起當時長老們因為外面局勢動蕩便大行祭禮的情形來。

“立春三候,一候東風解凍,正應外界時局動亂;二候蜇龍始振,當作我族雄心再起;三候魚陟負冰,我族亦必将迎難而上,勢必複國!”主持長老一番慷慨陳詞,族人感召振奮。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老便記起宋時白玉蟾的《立春》詩來,覺得“颛帝位方禪,勾芒印已交”一句別有深意。

那白玉蟾是丹派南宗道教五祖之一,法力通天,今有他的詩作為證,自是複國在望。族人聽得更加激動,一應拍手叫好。

束雲公子僵立當場,尴尬無語。

時至今日,束雲公子再臨祭臺,回憶起那日的場景只覺得荒唐可笑。那日祭禮過後,長老們春光滿面,躊躇滿志,可如今卻又驚聞外界再生變化,流言竟已隐隐指向桃源了。

“阿若,我們回花圃去吧。”束雲公子看了一眼祭臺,神情有些悵惘迷茫。

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杜若取來石灰糁在門限外隔絕蟻蟲,淩束雲看着她弓着腰認真的樣子,說道:“驚蟄原是叫作啓蟄的,漢時避景帝諱,故而改為驚蟄,一直沿用至今。不過依我看來,驚蟄時春雷震震,聲勢浩大,地下的蟄蟲必定是害怕驚醒的,因此驚蟄反而要比原本的啓蟄要貼切許多。”

杜若停下手裏的工作,怔怔地出了了一回神,說道:“打雷有什麽好怕的,我聽老人們說那不過是天上的仙人們悶了在玩擊鼓傳花的游戲罷了。一群神仙在做游戲,想想多有意思啊!”說着,她低下腰,仔細地糁着石灰,又一邊說道:“打雷怎麽會讓人害怕呢?倒是這些蟲子真教人讨厭害怕。”

淩束雲笑笑,卻見明子緒老遠走了過來,便輕輕推了推杜若。杜若回過神來,也看到了明子緒,便停下手裏的工作,熟練地上茶接待。明子緒接過茶杯道謝,杜若施了萬福退下了。

明子緒對淩束雲笑道:“我無意聽到公子和杜姑娘的幾句談話,想不到公子對節氣之事竟也了解頗深。”

淩束雲答道:“種花之人,是寧可不知國事風雅,也須知節氣時令的。”

明子緒又笑道:“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公子既是種花惜花之人,想必不忍如此蕙蘭化作秋草吧。”

淩束雲嘴角抽動了一下,答道:“我早與連姊有過婚約,只是我倆默契拖到至今不曾過禮而已。如今她雖人在外面,但畢竟婚姻尚在。蕙蘭既然光輝英揚,總不可委屈她擔當了卑微的名分。”

Advertisement

明子緒聞言覺得可惜,但束雲公子出身門第總是不同常人,他也不再就此多說些什麽,便又說了些別的話才告辭說道:“我在此叨擾了一個多月,心裏已經無憾了,因此今日便要離開這裏了,特意來跟公子和杜姑娘辭行的。”

及出了門,便聽到一聲雷響,明子緒又停下說道:“驚蟄未到雷先鳴,大雨似蛟龍。我曾經聽說驚蟄有三候,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鳴,三候鷹化鸠。但最近看了些《世說新語》,裏面說鷹化為鸠,尤憎其眼。況且現在外面已有流言傳播,或許來不及等到秋天,只消一兩個月間鸠便可化鷹了,公子既不願随我潛往武當,還請務必當心。”

淩束雲淡定地笑道:“驚蟄三候我也曾聽過,以花信代之則為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薔薇。明大哥這次趕在寒冬,不曾領略到桃源桃花之盛,待到三月桃花開時,明大哥若再有機會,還請重游此地,同賞桃花,共品鳜魚。”明子緒也笑笑,袍袖一鼓便乘風去了。

淩束雲看着他遠去的姿态,說道:“年初時我見到明大哥的拂雲袖,便覺得是谪仙降世了,沒想到他的梯雲縱輕功施展起來也是如此地仙風道骨。武當果真是鐘靈毓秀的仙山福地啊!”

明子緒早已去得遠了,淩束雲仍是呆呆地看着他遁去的方向,神情無限向往,可最終還是徒然地嘆了一口氣。

杜若禁他一說,不由得想起明子緒來時與束雲公子的那一場決戰,也癡癡地說道:“明大俠的那一路落花微雨劍才好看呢!聽名字就知道是紀念飛雨小姐的。我雖然不懂武功,但只看他動作有時糾結百轉,便仿佛能感受到落花的哀逝,有時酣暢淋漓,又似乎能體察到雨點的歡快。我看完他那一趟劍法就好像看完了他和飛雨小姐的故事一般,真真是百轉千回蕩氣回腸,每次回想起來都覺得十分感動呢。”

她說着也癡癡地望着明子緒遠去的方向,嘴裏又喃喃地說道:“真羨慕飛雨小姐啊!”

“阿若。”

“嗯?”

淩束雲沉默了一下,卻只又輕聲說道:“沒事。”說着他便轉過身,又說道:“我們該回去了。”然而他還是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

等到桃花開得時候,桃源恐怕便再也不複神隐千年的安樂淨土了吧。

三月,桃花含苞藏蕊,不期哪個早晨便會悄悄盛開。淩束雲仰天躺在一片草地上,微風和煦,挾裹着青草和春泥的芬芳。杜若站在一旁,鬓角的發絲被吹到嘴角。

“公子,顧先生沒能攔下那些人,他們已經進來了。為首的是華山派的一個叫作葉慕華的人,本來是十分溫和的,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那個鐵捕沈臨淵也出現了。”

沈臨淵,鐵捕沈臨淵。淩束雲喃喃地念着這個名字,他很少知道外面的江湖,但對這個名字卻毫不陌生。早在那群人還聚集在洞外,卻始終逡巡不敢進的時候,那三條通道最後面的石室裏便已布滿了“浮生三日”的迷煙。顧小叔只要安心多等兩日,待他們變得遲鈍呆滞,神志混亂,這裏的一切,從此在他們的記憶中就會如同夢境一般虛幻不實。到那時,即便是将他們全都安然放回又有何患?

“阿若,每年三月初的時候,這裏成片的白茅便開始抽出芽尖兒來,你總是要跑來抽一大把拿回去吃,一直到前兩年年齡長了許多,你才抽得少了。我以前總是嘲笑你,可現在想起來竟也有些饞了,你幫我抽一些吧。”

杜若輕輕一笑,答道:“嗯,你想吃多少都有的。”說着便去抽了一大把回來。

淩束雲拿過一根放在手裏看得出神,說道:“小時候你抽得太多,我一直都沒怎麽見過長大後的白茅,直到前兩年你抽得少了,它們才有幸長成。漫野的白絨在風裏輕輕地擺動,真是既壯觀而又溫柔啊!看着便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服。不知道今年它們能否早些長大,好再叫我仔細瞧瞧。”

“公子喜歡看抽出白絨的白茅,我以後便都不采了。”

“當真?我不信,你這麽饞嘴會忍得住?我不信。”

杜若狡黠一笑,說道:“那就只是今年先不采了。”

淩束雲也忍不住地笑了,溫柔地看了杜若良久。他将手裏那根茅針還給了杜若,說道:“等我回來吃。”說着便站起身來。杜若卻突然忍不住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能不去麽?我知道沈臨淵,那個顧先生一直害怕卻又經常提起的鐵捕沈臨淵。你去了會死的,我們一起去武當找明大俠好不好?”

“顧小叔為了慕容,殺了近十年的人,葬送了自己人生中最美的光陰。這些年雖然已經很少需要他再去殺人,但我看得出來,他過得并不開心。這一次,我也知道他并非真的是攔不住這群人。只是攔下這群人之後呢?外面還有更大的一群人。今天的結局我們終究是要逃不過的。只是顧小叔痛苦煎熬了這麽多年,他想早點面對尋求解脫了。

“阿若,我一直很幸福能有你在我身邊,讓我這些年不至于像顧小叔一樣凄苦。我身為慕容一族當今的少主,縱然不喜,但到了如今由我來面對承擔這一切後果的時候,我總是不能逃避抛下他們的。”

淩束雲猜想着杜若将要脫口而出的問題,在心裏默默地推敲琢磨着答語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我這麽說,阿若會不會很難過?他還在心裏糾結。

阿若,明大哥走的時候我很想帶你一起離開,但是我不能。我很羨慕連姊和連大哥,可以不管不顧,抛下這裏的一切是非。可惜我是慕容的少主,即使我不喜歡,我始終是慕容的少主。淩束雲掙紮着,心痛如割。

淩束雲感覺到杜若漸漸地放松了捏住他衣角的手。

“那你記得早點回來啊,晚了我可就自己一個人吃完了。”

淩束雲的淚水瞬間洶湧而出。他轉過身來,只見杜若淺笑吟吟,眉梢眼角如同一彎淺淺的新月,閃動着星星點點的光芒。

“阿若,我在書上看到雲南之地四季長春,能葆花開不敗。等此間事了,我們去那裏種花養草吧。”

杜若心裏一緊,眼淚也幾乎要流了出來,卻嫣然一笑,答道:“好啊。只是倘真如此的話,想必是養不出品格高貴的梅花來的,恐怕你再也無緣種出墨梅了。”

淩束雲也忍不住笑了,抹去了臉上的淚痕,走上前去緊緊擁住了杜若。

“我也已經想到墨梅的樣子了,就和你一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