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尹呈(下)
尹呈(下)——人生漫如野,心空無一物
且說青梨小姐,自從皇上下诏欲立她為妃後,宮裏其他妃子宮女聽說她年齡既長,心裏都有取笑之意。可皇上卻仍然愛慕不減當年,為她做出許多任性不遵禮制的事情,群妃見了心裏便忿恨了。
及青梨小姐進宮後,尚無顯貴封號,人們只稱她作顧妃娘娘。皇上挑選服侍她的宮女只見顧妃娘娘面容秀麗,氣質端莊,羅衣璀璨,搖曳生姿,美得如天仙一般,心裏難怪今上如此着迷。她們都在心裏忍不住地贊嘆,時常羨慕地偷偷欣賞顧妃娘娘的美貌,想像顧妃娘娘十八九歲年紀時的姿容體态。
顧妃也不見怪,待人接物總是溫柔持禮,令人如沐春風,由衷感動。便是那些嫉恨她的妃子見了她的氣質神采也深受感染,又見她從不恃寵而驕,竟覺得她其實是個全無可指摘之處的完人了。那些侍奉顧妃娘娘的宮女們便更高興了,慶幸自己竟遇到一位如此美麗善良的主子。
然而時日一久,宮女們漸漸發現顧妃娘娘固然宜人可親,但面對皇上卻總是過猶不及,過分拘禮了。初時她們還只道是新妃娘娘初經人事,害羞所致,紛紛頌揚皇帝與顧妃娘娘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竟是深宮之中難得的感人愛情。可時間一天天流逝,顧妃娘娘的羞澀之情絲毫不減,而皇上總是經常地興高采烈而來,卻不能同樣地盡心盡興而回。
顧妃娘娘太拘禮了,與皇上相處時總是溫婉有餘,熱情不足了。宮女們都在私下裏如此議論着。
雖然如此,皇上對顧妃的愛戀仍是一如既往,未及一月便賜封號舒。舒妃娘娘的貼身宮女高興地說道:“娘娘尚未進宮時,皇上便為您建造了這所宮殿別苑,如今又賜您如此榮耀的封號,可真是對您愛慕有加啊!”
舒妃娘娘聽了卻說道:“人生遼闊,漫如荒野,又豈止于一宮一殿呢?何況這心裏若是空無一物,宮殿越大反而越是顯得凄涼冷清了。”
那宮女聽得一頭霧水,根本不知舒妃娘娘在說些什麽。她仔細琢磨,又覺得似乎在說皇上為她特意建造宮苑的這份寵愛還不足以安慰人生,但轉念一想,舒妃娘娘最是克己知禮,進退有度,斷然不會有如此貪婪的想法。
“唉,舒妃娘娘到現在還不知太傅已經故去了呢。皇上怕她傷心,教我們瞞着不許她知道,如此寵幸哪裏止于一宮一殿啊?當真是教人羨慕啊!不過舒妃娘娘父喪尤不知覺,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那宮女在心裏兀自想着,又現出憐惜的神情來。
舒妃娘娘也自顧自地出了神,沒有在意到宮女的神情變化,想道:“言行軌物,唪事而遲曰舒。我因替父贖罪入宮,固然不敢有半分逾越之處,但與你相處時我總是拘束謹慎,卻并非是完全因此了。宮女們縱不知曉,但你如今無緣無故地賜給我如此封號,可是知曉了那是由于我對你全然沒有半點男女之愛的緣故麽?如此,你對我的愛戀還會持續多久呢?你愛慕了我十多年,終于得償所願,心裏想必定是喜悅萬分的。可我這十多年卻總是覺得負擔辛苦,雖不曾嫁你,但卻和嫁你無異,都再也不能得到他人的姻緣,追求自己的幸福了。”想到這裏,舒妃娘娘情難自抑,便忍不住地流下淚來。
宮女見了想起剛才舒妃娘娘說的那些教人聽不懂的話,以為自己惹惱了娘娘,深感自責悔恨,也急得流下淚來。
舒妃娘娘自知失态,忙拭去了眼淚,笑着說道:“我剛才聞到風裏有槐花的香氣。那槐花常是五月開得,現如今都六月多了,京城的氣候才追趕上來,我心裏感動,不關你事。”
那宮女聽舒妃娘娘娘娘如此說法,心裏頓時寬慰許多,想着既然舒妃娘娘喜愛槐花,便撺掇着舒妃娘娘去追逐風裏的花香。
舒妃娘娘想起槐花的姿态,潔白素雅,晶瑩如玉,禁不起那宮女的誘惑,覺得縱是徒勞也可安慰人心,便裝扮一番循着花香漫步去了。可尚未尋到槐花,舒妃娘娘便見到一株桐花,早已凋零殆盡了。
憶昨別離日,桐花覆井欄。舒妃娘娘想起入宮前和父親欣賞桐花的情景,又傷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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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父親這麽久還不曾來看過我呢?他老人家如今已無須再理國事,弟弟和我都不在身邊,想來也該十分孤苦寂寥吧。舒妃娘娘心裏這樣想着,想看槐花的意興立時蕭索起來,郁郁不歡地又回了宮苑。
第二日,皇上聽說此事,便在別院之中另辟一花圃,從別處移來許多體态婀娜的槐樹,花開聯珠,串在柔嫩的枝條上,一經露水,便瑩瑩如玉,分外可觀。
舒妃娘娘感謝皇上恩寵,時常陪着皇上欣賞,皇上十分喜悅。只是皇上不來時,舒妃娘娘自己一人卻是絕不去看的。皇上聽說後不免會錯了意,暗暗心喜,想道:“她心裏終于是漸漸地有我了,才會只和我一起欣賞槐花。”便又恢複了無限熱情希望,忍不住地想去找舒妃多相處一段時間,只是時常想起太傅亡故之事時,又頓時有些心虛,腳步也躊躇不前了。
轉眼間六月又已過了,槐花也早已凋零飄散。
按制舒妃娘娘是極難回家省親的,不僅有諸多事宜需要安排,而且也相處不到幾個時辰便又要經過許多繁缛的禮節回宮。
然而舒妃娘娘不知為何,進宮以後心裏總覺得失落不安。她起初只以為是因自己對皇上全無情愛之意才會如此,過些日子生活歸于安穩平靜,自己不再憂嘆愛情得失,這種不安自會消散。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時日愈久,她反而愈加想念家人,想要訴說心裏的苦悶。但太傅始終不曾入宮來探望她,她終于忍耐不住,冒昧失禮地和皇上提出歸家省親的願望來。
可皇上卻說:“你雖然已經入宮,但皇宮之大,而我又忙于國事,竟仍不能如心中所願,時時刻刻和你處在一起。如今你尚在宮中我便已受盡相思之苦,更何況你要出宮去呢?你既思念父親,我便宣他閑暇時特來見你好了。”
舒妃娘娘聽了很是感動,皇上見了又和她說了一會兒話,便離開處理國事去了。
舒妃娘娘等了旬日,太監使者們只說太傅大人曾經政務繁多,如今想要脫離政治頤養天年,便免不了忙于交接權利公務,只待政務一了,落得一身輕松,便會常來宮中看望陪伴娘娘了。說完又安慰娘娘不必焦急,再耐心等待些時日即可,國家大事他們也是不懂的,但想來總是該處處小心謹慎,萬萬不可急躁魯莽的。
舒妃娘娘謝過使者,心裏卻更加失落了。她想:“皇上對我太過恩寵,竟然連片刻的歸省也不同意了。旁人總是羨慕不已,可是我不喜歡,這些過分的恩寵對我而言,反而變成了何等的煩惱啊!”
她身邊的宮女也漸漸地不忍見她每日獨處時如此煩惱的樣子了,便說道:“前些時候還有槐花開得繁盛惹娘娘歡心,但如今花兒都謝了,奴婢們也不知道娘娘還喜歡什麽。但奴婢們聽說一年前宮裏曾來了一名新樂師,各種樂器都是演奏地出神入化呢!皇上雖然醉心國事很少聆聽,但宮裏其他的王公貴人們聽了都稱贊不已,俱是十分喜歡的。娘娘若是悶了,不如也招他過來演些歡快的音樂調節心情。”
舒妃娘娘意态慵懶,便任手下宮女們招來那位樂師。
那樂師年紀輕輕,但因深受喜愛,地位果然不同一般,身邊竟一直跟着一位宮女。且二人神采眉宇之間竟有幾分相似,俱是清新可人。
舒妃娘娘隔着珠簾聽他演奏音樂,果然覺得十分親切美妙,便詢問那樂師的姓名來歷,要行賞賜。
許是舒妃娘娘太得皇上恩寵,那樂師又是第一次觐見,難得看到如此威儀,故而不免有些緊張,呆愣了半晌才顫聲答道:“小人連聲律,身邊是舍妹聲語。”
他已待在宮中一年多了,此時竟然還連參見娘娘,祝賀千歲之類的官話都忘了說。
舒妃娘娘似乎不滿他如此态度,也半天不答話。許久之後,她才在珠簾後說道:“你奏樂的技藝确實是十分高妙的。你的妹妹本宮見了也很喜歡,不如就留在這裏侍奉我吧,待明日本宮見了皇上,再許你自己任挑一位其他宮女服侍。”說着便讓人賞賜了許多十分珍貴的器物予連聲律,又喚了連聲語入簾內問一些體貼的話。
“娘娘畢竟是寬宏溫和的呢!非但沒有怪罪連聲律失禮,反而賞賜更豐于平常呢!”宮女們都在心裏如此贊美愛慕舒妃娘娘。
舒妃娘娘在宮中數月,雖然受人愛戴尊敬,但卻沒有個貼心的人,總是孤苦的。此時得了連聲語,整個人都活泛起來,甚至夜裏也留着連聲語服侍,經常趁着其他宮女侍從們都休息了,還在和她互相說些體己的話。此外,她也常常召來連聲律,陪着連聲語一起聽他演奏音樂,不再像當初那般心心念念地想念家人了。
皇上聽說後有些不悅,但又聽太監宮女們常在背後說那連樂師和妹妹關系十分微妙,舒妃娘娘召見連樂師聽曲時也多是因為連聲語想聽,便稍稍有些釋懷了。他想,舒妃的母親早逝,親弟幼年失蹤,而我現在又逼死了她的父親,全然沒想過會令她陷入如此孤苦無依的境地,她如今能在宮中遇到一個投緣的宮女,也總能消解些我的愧疚。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雖然舒妃平日裏只和連聲語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但在皇上不來的夜裏卻總嫌話不夠說。
舒妃娘娘說:“如今到了這般境地,不管皇上如何寵幸我,我總是處處恭謹的,即使想家也不敢多提歸省之事。然而如今我進宮四五個月了,父親卻也始終不曾來看過我一次,想來他也是和我一般愁苦,但又謹慎害怕吧。”
連聲語聽了淚流滿面,哭着說道:“小姑竟不知太傅早已在您入宮之夜就去世了麽?朝廷葬禮所用的喪樂還是我哥哥奏的呢!”
某年月日,史官曾記:舒妃夜欲死,太醫活之。帝驚聞大恸,急往探視。太醫乃奏曰:舒妃有喜。帝大悅,舒妃泣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