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夜雨
原随野杯酒定計,連聲律夜雨吹簫
“如今江湖勢大,武當、華山為天下正宗,唐門、歐陽亦已歷經數代傳承,根基穩固,實力雄厚。且天下人皆聞皇上好武,一鄉二裏,開宗立派,設立武館者又層出不窮,新興門派如同雨後春筍。我曾見過唐門宗主其人,豪氣沖天,雄心勃勃。如今唐門雄踞蜀中已久,蟄居不出,必有所圖。皇上若不施壓,放任自流,待日後時局動蕩,朝廷恐将自食惡果。”
“皇上既聽原公子之言,決心定武江湖,須由淺入深,循序漸進,不可冒然貪功。以老臣見,如今既有許多門派開宗不久,須趁其立足未穩,實力薄弱,及時把握這大好機會嚴令打壓。或以政令相迫,或以武力臣服,必然勢如破竹,無往不克。俟世人已知朝廷意向,不敢再貿然興派,以武犯禁,便可大興嚴政,擠壓名門大派,世家望族。如此,禁武之策可成。”
“太傅所言不然。武林一脈,同氣連枝。今新門小派雖立業不久,然溯本求源,一脈相承者甚多,若遇危難,同宗門派必不能袖手旁觀。倘若其與名門大派有所勾連,因而求援于世家望族,礙于聲名道義,那些名門世家亦必出手扶持相助。如此一來,朝廷非但不可循序漸進,反而須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江湖勢力了。如此一來,不論勝算如何,均非上上之策。因此顧太傅欲先取小派,原某卻言應先取大宗。所謂世家,傳承必久,傳承愈久,則痼疾愈深。所謂大宗,門徒必廣,門徒愈廣,則睚眦愈多。因此,今之名門望宗看似根深蒂固,堅不可摧,實則各有沉疴,互有恩怨,內憂外患,無可消解。今皇上若欲取一大宗,其必孤立無援,世家名門袖手旁觀,新門小派力不從心。待大宗一破,則小派自亡。如此,即原某為皇上所拟禁武之策。”
“世家名門縱有痼疾恩怨,然其根基雄厚,氣數難消,豈可輕易撼動。原公子之言初聽奪人耳目,細想不過誇誇其談。”
“顧太傅所慮者,不過破敵之策而已。原某言,平江湖勢,必江湖人。朝廷只需施以間計引發其彼此宿怨,便可置身事外坐收漁利。”
盛夏之夜,涼風習習,飛螢明滅,蟲鳴不絕。一些閑暇又天真不谙事的小宮女只見流螢飛舞地可愛,便忍不住地去捉了那只最亮的螢火蟲來,捂在手心裏細細觀看,卻發覺它的熒光似乎突然黯淡下來,遠不及未捉時那般明亮了。她們愛戀那星星點點的黃綠螢火,便又重新去捉更加明亮的螢蟲去了。玩了好一會兒,漸漸有些累了,身體又微微有些細汗才作罷,坐在石階上聊一些不着邊際的傻話。
耳邊蟲鳴之聲此起彼伏,抑揚頓挫,月光輕輕掃過庭院喬木的疏影淡痕。她們的話語漸漸平息下來,傾耳去細細辨聽蟲鳴,卻覺得無論是知了青蛙,還是蟋蟀蝈蝈,其實都不過是一片聒噪,遠不如無心時聽到的一片雜音悅耳。可一旦陷入了仔細辨聽的境地,她們再想故意地無心聆聽反而做不到了,只有被那一片聒噪擾得煩躁不寧,終于懶懶地休息去了。
夜色漸深,風聲如水,絲絲縷縷,盡帶着濕涼之氣。連聲律吹了一段目下最流行的一首叫作《江湖夜雨》的曲子,沉吟一番便去求見皇上。皇上竟也尚未安寝,憶起曾經的往事來,頗有幾分意興蕭索之感。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原随野一笑,眼神裏已全無醉意。尹呈至今仍然記得他眼神裏突然綻放出來的那種神采,簡直和自己一模一樣,全是對功業的渴慕。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他是什麽時候就識破朕的身份來呢?似乎在他糾結顧太傅和宗統領的姓氏時就對自己随口胡謅的化名有所察覺了吧。尹呈突然想起自己當時只顧和他談得相得盡興,直到後來竟都忘了問他何以窺破自己身份的。
“當年我在岳陽醉金樓初遇原随野,他和顧太傅辯論平定江湖之策,杯酒之間便已定計,儀态之潇灑,實在令人愛慕。想那時唐門仍雄踞蜀中,唐宗主野心昭昭,江湖人士多有目睹耳聞。而藍家則遠鎮雲南,兼握兵政大權,朝廷臣工亦常有非議譏評。然而唐門唐見風敏感多疑,藍家藍庭炤細致善謀,為人行事俱是小心翼翼,少有差池。我雖常常有心剝削,可也無可奈何。但他偏偏卻能令平面上素無瓜葛的二人決心死争,謀劃之詭,至今令朕嘆為觀止,滿朝文武,無出其右。若是今日他仍然健在,朕何愁不能功蓋千秋。”尹呈說到這裏,忍不住嘆了口氣。
連聲律想到當初尹呈借原随野的請辭來構陷已遭嫌疑的宗谷辰,然後又借宗子羨之手反過來去追殺原随野,翻雲覆雨,實在是太過無情。而此時尹呈卻又是真心傷嘆,他便忍不住問道:“既然如此,皇上為何當時定要殺他?”
“欺君之罪,豈可姑息!”尹呈的氣勢驟然又淩厲起來,渾身透着一股不可冒犯的皇室威嚴。連聲律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問出這種問題了。
“慕容一族圖謀竊國在前,朕才決意平江湖以除後患。而歐陽山莊聲震兩湖,歐陽父子更是被岳陽臣民敬若神明,可謂一呼百應。朕為江山計,為天下計,寧可錯殺,又豈可輕易放過他們?可原随野卻只因與歐陽水月有過一段私交便讒言料定他素重交誼,欺朕啓用燕翎,必可兵不血刃拿下歐陽。可結果呢?歐陽雖破,卻實屬僥幸,直逼得朕以天子之尊下诏罪己。朕對他如此青睐厚愛,他竟忍心如此欺朕,不殺他何以證天威!”
連聲律心裏想道:“我雖只見過少君一面,可也知其重情重義。原随野用來對付歐陽山莊的計策在皇上看來頗有包庇念舊之嫌,可對少君而言卻着實十分毒辣了。若說其有念及私交舊情之處,恐怕只在于找了一個粗鄙無知的鲰生小人來作了那篇拙陋不通的檄文吧。不過那句‘不舉一事竟得赫赫聲名,不諾一辭偏有浩浩随從’當真引人遐想。其形貌之昳麗,舉止之誕漫,要至于何等境地才會有如此魅力呢?以至于後文所謂的什麽廢樵禁漁,也反倒令人記起《孟子》中數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時入山林的話來。至于興樓建臺,脅衆共與貪逸樂,更是要陷北宋名臣歐陽修于何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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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及此,連聲律又禁不住傷感起來,但他畢竟出身于桃源慕容,并不敢輕易地現于顏色。
尹呈也察覺到自己剛才似乎有些失态,又想起原随野惡源既清,立止刀兵的遺言。他從未和原随野提過慕容起曾意圖謀反的事來,甚至連顧太傅也沒提過,天下間恐怕只有沈臨淵才會心知道他當初禁武的決心所在吧。
當初景呈毓暴亡,沈臨淵趕回雁蕩山主事,竟發現景呈毓是自刎而死。懷疑之下,沈臨淵便秘密查勘師父死因,終于隐隐得知當年的真相秘密。他不敢妄自做主,這才匆忙趕赴京師告知自己。
可現在就原随野的遺言來看,他似乎也隐隐知曉此事。慕容起死後,尹呈曾特意問過沈臨淵,可慕容一族中并沒有疑似原随野之人,他便更加猜不透原随野是如何知曉的了。
尹呈猶豫再三,又想到原随野當初離間藍唐兩家的詭計,終于還是念及二人生前舊情,決心遵他遺囑了。
所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總不至于死後仍要欺我吧。尹呈心裏想着,稍稍定了下身姿,問道:“連先生深夜見朕不知所謂何事?”
連聲律的臉上綻放出奇異的神采,答道:“今下世間流傳一新曲,名曰《江湖夜雨》。初聽時只覺得曲聲确幸歡悅,曲終後卻不覺淚流滿面。我反思之後才發覺尾調已由樂轉哀,盡是些無奈凄涼才至于如此催人淚下。可這哀樂轉承之處卻如羚羊挂角,無跡可尋,一時之間,我始終不能發現其何時變調。最終我反複聆聽暗記曲譜,仔細鑽研才發現此曲全篇竟無處不樂,又無處不哀。只是上闕偏樂,可樂至極處卻不贲不發,令人哀之。下阕偏哀,但哀至深谷又不嘆不傷,反倒似樂。”
他拿出自己随身攜帶的白玉簫,又說道:“請為皇上奏。”便吹起《夜雨》的曲子來。
一曲将罷,天外竟不知何時也下起小雨來,被宮燈映襯得幻滅迷蒙。連聲律技藝高妙,尹呈沉浸曲中受到感化,先前盛怒淩厲之态一掃而盡。他用手輕觸眼眶,将淚水忍了回去,說道:“果然是好曲。只是每每将至高潮處卻都引而不發,悄然歸于平淡,樂不能慶,哀不能傷,未免令人委屈。”
連聲律答道:“凡人生活大抵如此,雖有悲喜交織,其實卻都難已達到驚天泣地的極致,最終都只不過是歸于平淡而已。然而如此勾連成一生,卻又可歌可泣,足以令人傷詠感懷了。”
尹呈不置可否,只問道:“此曲便是連先生新作麽?”
連聲律嘆了一口氣,神情顯得有些黯淡失落了,答道:“我正是因此而來,此曲乃是洞庭神君所作。我曾聽說當世樂聖洞庭神君樂技舉世無雙,蓋因其曾在皇宮大內三月,遍覽古籍古譜。我心生仰慕,便東施效颦蟄居深宮,唯願作出足以傳世之曲,則此生足矣。可如今我進宮已有近三年,每每欲制新曲拟排憂,可曲成之時卻心更愁,不知何時才可作出一篇傳世佳作。近日我時常演練此曲方才漸悟,并非連某技不如人,而是不經世事,不懂人情,才作不出動人心魂的曲子來。因此,我此來是和皇上辭行的。”
“人各有志,連先生要走我也不便阻攔,只是不知連先生準備何時離宮?”
連聲律看一眼窗外,夏夜的陣雨來勢洶洶,雨點驟然變得急密起來,皺着眉答道:“便在此時。”
尹呈有些驚訝:“現在?那何不見令妹同來,而且如此夜雨,道路恐怕不易。”
“我和她終究是親生兄妹。”連聲律沉默了一陣,又說道:“她若是發現我已離去,定要出宮尋我,還請皇上先留她幾日,再任她入世找我吧。”
尹呈略一沉吟,答道:“舒妃在宮中孤苦無依,目下皇子尚幼,不能言行,舒妃便全賴令妹相伴作陪,朕也是不忍令妹就此離走的。朕答應你。”連聲律拜首謝過,不顧窗外的大雨,怆然一嘆,便要離宮而去。
連聲律一走,我必然也留不住連聲語多久的,他們兄妹雖然悖于倫理,但總是同心同德,不離不棄的。尹呈心裏想着,內心的情感忍不住地凄涼起來。他便又努力地去回憶自己平定江湖的武功來,卻突然覺得自己剛毅勇決,平了一年多的江湖竟始終是逝而不盡的。
長無絕兮,春蘭秋菊。自己雖然貴為天子,可這個天下卻終究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天下。宗子羨救父追兇,葉慕華勇闖桃源。天下何其遼闊,總會有一方天地屬于某一位英雄,某一段傳奇。蒼茫大地,誰能獨自盡占風流呢?
尹呈忍不住叫住連聲律,說道:“原公子杯酒定計,連先生夜雨吹簫。此二事可謂朕至今兩大快事,不如連先生臨行前再為朕演一次《夜雨》吧。”
風聲如水,挾裹着夜雨的濕氣,簫聲在深沉的夜色中彌漫開來。窗外的陣雨一番疏狂過後,應和着簫聲又漸漸地歸于淅瀝無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