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事
平南城一連着下了好幾日的大雨,薛宜借口陪着紫林修養,一直都都沒有出去上課,她的小院子裏一直都很冷清,好像與世隔絕了一樣。
“楊穎穎出家了。”薛博雅面帶遺憾的再一次跳進了薛宜的院子裏,這一次他滿身都是雨水,他站在廊下,任由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薛宜站在走廊裏,看着他,雨水自他的頭頂滑到他的臉上,薛博雅這麽看起來還有點可憐!
“哦?”薛宜淡淡看着薛博雅,“她出家了于我有什麽幹系。”
薛博雅咬牙道:“她出家是因為你!”
薛宜攏了攏自己的小鬥篷,微微一笑,她這一笑,眉目舒展開來,這哪裏還是那個怯弱無能的薛宜,她這樣決絕,這樣淡漠。
“楊穎穎的父親一年多以前就去世了,留下豐厚的家私,她家只有這一個女兒,自幼被寵壞了,父親死後她同母親帶着家財投靠了外祖家裏,真好也就許配了舅父家裏的表哥。”
薛宜一攤手,繼續道:“她撞進了沈公子的懷裏,自然就是沈公子的人了,外祖家自然也就不會再要她了。”
薛博雅皺着英俊的眉毛,木着臉道:“可是她為什麽不願意嫁給沈平君,沈平君人也還不錯。”
薛宜歪着頭看着薛博雅,淡淡一笑:“沈平君家算不得什麽簪纓世家,但是在這平南城這小地方,怎麽也算得是可以橫着走的,怎麽會看上小門小戶的楊穎穎,我聽說沈家前些日子向楊家下聘了,是用的買妾的禮儀,你看楊穎穎長得也不是天姿國色,人也精明不到哪裏去,她到了沈家又有什麽好日子過?”
薛博雅愣愣的看着薛宜:“這麽說,你是早就知道了這一切,所以你才會這麽做,是嗎,你早就知道她一定只有出家這一條路可以走,所以你才跟她說“是生是死都不會再見了”,是嗎。”
薛宜看着薛博雅震驚而失落的表情,臉上展出來一個明媚的笑來:“是啊,真的是這樣啊。”
“她只不過是推了你進湖裏,你不是被救了出來了嗎,你怎麽能害的她出家呢。”薛博雅說,他還是不相信,他不相信薛宜會這樣狠心。那日他明明看見薛宜故意引誘楊穎穎來推自己,然後錯身讓她栽下去的。
薛宜聽了她的話,驀然轉身要進門。
薛博雅見她進了門,看她那個樣子,似乎是不肯再理自己了,有些驚慌,趕緊追上去,驚慌之下一把捉住薛宜的手腕。
薛宜緩慢的轉過頭看着薛博雅:“薛公子,你要做什麽?”她冷然看着薛博雅,“你這樣抓着我的手,可是十分的失禮呢。”
薛博雅眼睛都急紅了:“薛宜,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告訴我你不是這樣的人。”
薛宜清秀的面龐輕輕垂了下來,良久,她在暮雨中啓唇道:“正如你所見,薛宜,就是這樣一個睚眦必報的人。”
她看見薛博雅的臉色驀然白了下去,俊臉仿佛瞬間沒有了聲息。
薛宜慢慢的将薛博雅的手自自己的手腕上撥下來,轉身進了門。
薛博雅趕緊追上去,可是薛宜已經将門給拍上了。
“薛宜,薛宜,你開門啊。”薛博雅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薛宜有什麽事情瞞着自己,他雖然震驚薛宜下手這樣狠,但是,他心裏又隐隐不想這樣想薛宜,更不想薛宜因此疏遠自己。
雖然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其實連朋友都算不上。
薛宜打開門的時候薛博雅已經走了,他的背影還隐約可以見到,在雨霧中漸行漸遠。
薛博雅當然見不到薛宜臉上的淚痕。
其實薛宜原本不叫薛宜,她叫周宜。他的父親是周嘉,是驚才絕豔的周嘉。
周宜生的日子不好,特別不好,她生在大寒,天寒地凍,萬物凋敝,母親生她那日便去世了,那一年,父親跟着她舅父打天下,連愛妻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周宜一周歲那一年,舅父身中流失,傷重不治。
早些年天下大亂的,也沒人說什麽,只能說這孩子命苦。後來二舅薛靖代替大舅執掌兵符,繼而一統天下。天下漸漸安定下來,話就不那麽說了。
背地裏,人家大約都說這女孩兒生來不詳。
前年二月,大将軍領軍征西,為了掃平大炎朝一統天下最後的一個阻礙西秦。這是一場持久戰,後方物資源源不斷的公積,持久戰打了一年,大家都很着急,周宜生辰那日,皇帝二舅命寵妃步氏為她準備了盛大的生辰宴會。
卻在宴會上收到了消息,西秦為了同大将軍作戰,竟然同胡人勾結,重創大将軍的大軍,最糟糕的是,大将軍駐軍的幽州城已經成了孤島。
周宜的生辰宴會上,二舅收到了失落十五城的消息,周宜的父親也帶着十五萬大軍和五座城池,消失在了朝廷的視線中。
一時間滿城風雨,朝中亂七八糟,戰無不勝的大将軍徹底的丢了,朝廷沒了主心骨,年輕的皇帝被要死要活的大臣們吵得心煩。
這都不再周宜的考慮之內,她的父親沒了消息,父親是死是生,是戰是祥,她都不知道了。
那一日天色暗沉,周宜坐在院子裏看着院子裏的楓葉飄零,神色寂寥。
“小姐,京城到處都說小姐是不詳人,這可如何是好。”紫林從外頭跑進來,看着周宜,滿臉都是不忿和恐懼。
“外頭怎麽說?”周宜木着臉看着滿庭的落葉,心不在焉的問。
紫林憤懑的道:“說什麽的都有,說大将軍一生南征北站,如今不過三十五歲,也不老,怎麽就江南才盡了,叫人圍了起來。”
周宜心裏委屈,悶聲說道:“父親被圍,也不幹他的事,是西秦勾結了燕人奪了別的城池,叫他沒法同京城通消息的。”
紫林将茶具火爐都擺上,叫周宜喝了點水,方道:“可不是,最氣人的是,那些京裏的小姐們,到處亂說話,說是小姐是個不詳人,一到生辰就克人的。”
周宜伸手撥弄了一下火爐,淡淡道:“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随他們去說吧,父親總是會贏的。”
她這裏心事重重,沒一會兒宮裏便來了人要請她進宮。只有十四歲多的周宜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就帶着紫林跟着宮人進宮了,甚至都沒有同府中的人道別。
從此她便再也沒有回到周府。
自從生辰宴會弄砸了之後,周宜便再也沒有進宮過,舅舅忙的焦頭爛額,宮人們裝模作樣的各種祈福,太後也病了。
周宜小心翼翼的推門進了無為宮,這宮殿還是前朝的昏君留下的,殿堂巍峨,今上不許浪費,宮中一應從簡,殿中的燈火只點了十二盞,這巍峨的殿裏,顯得昏暗陰沉。
薛靖背對着周宜,凝神看着牆上挂着的疆域圖。
“周宜見過陛下。”周宜端端正正的行了一個禮。
薛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外甥女,微不可察的嘆了一口氣。
“舅舅?”周宜怯怯的看着他。
薛靖有些迷茫的愣了愣,良久才對着周宜道:“周宜,你父親沒了蹤跡。”
“周宜知道。”周宜輕輕回話。
薛靖嘆了口氣:“寡人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
“舅舅有什麽為難。”周宜驚慌道。
薛靖輕輕拍了怕周宜的肩膀,咬牙道:“周宜,過了今日,便離開京城吧。“
“不,舅舅,我要在這兒等父親回來。”周宜大聲道。
“周宜!”薛靖呵斥一聲,看到周宜受驚的小臉,這才緩下臉來:“周宜,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父親沒了消息,這京城,也不是舅舅一人說了算,朝中官員各個都揣測你父親,說他是千古罪人,說他可能和胡人勾結。”
“不會的,舅舅,父親不是那樣的人。”小周宜吓壞了,驚慌的大叫起來。
薛靖嘆了口氣:“我知道,我當然相信你父親,只是如今京城形式瞬息萬變,你不能再留在京城裏了,過不了幾日,國師說不得會來個什麽你是不詳人的瘋話,來逼寡人殺了你。”
周宜臉色瞬間吓得煞白,她慘白着臉後退一步,這等無知婦人的言論,怎麽會出現在朝廷上,舅舅瘋了嗎?
薛靖苦笑一聲:“你從小跟着你父親,自然不懂,這世上下作的手段,原本就不分什麽大小和身份,只要有用,別說是婦人的瘋話,就是孩童的戲語,也能用來傷人。”
周宜原本就不太會說話,此刻受了大驚吓,更是蒼白了臉,讷讷不能言。
薛靖将自己脖子上的一塊玉摘下來挂到周宜的脖子上,輕輕拍着她的頭:“你這一走,咱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之日,這東西是我從小帶着的,你帶着她,就當是留個念想。若是舅舅能力挽狂瀾,到時候就去接你,若是舅舅無能,一生只能受制于人,你便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周宜驚慌的擡眼看着薛靖,又低頭看着自己脖子上的那塊玉,那是塊羊脂玉,似乎雕刻的是個小老虎。圓軟可愛,半點沒有百獸之王的威風,倒是可愛的很。
她用自己的小手去摸摸小老虎,輕輕的點點頭。
她眼中帶着微微的淚光,她想要忍住,但是她确實也還不是一個堅忍的孩子,淚光在她眼中打着轉,過了好久,終究還是留了下來。
薛靖伸手去用龍袍擦了擦她臉上的淚珠,然後,忍痛道:“你今後便是要一個人過活,再不可同京城有什麽關聯,你雖然是個女孩子,可你沒有別的兄弟,你就是周嘉的傳人,不管你父親是生是死,你都要好好的活着,舅舅不求你将來能同你父親一樣揚名天下,至少,你不要蠅營狗茍,你要頂天立地,你是周嘉的女兒,若是我大炎朝完了,你也要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薛靖說着眼中漸漸發紅,他也舍不得周宜,這孩子是他唯一的妹妹的孩子,也是周嘉的孩子,若不是這一場變故,這孩子總該是平安喜樂的過一生的。
送她離開京城,也算是對得起周嘉了,君臣一場,他的确已經做到了無可挑剔了。
薛靖輕輕拍手,黑暗中突然閃出來一個人。
“陛下。”閃出來的黑衣人木着臉垂首道。
薛靖看了一眼周宜:“送周小姐出京城,越遠越好。”
周宜沒想到竟然是這麽快,愣愣看着薛靖,張口結舌,竟然都不能容她回去同家中仆人道別。
“你今日便已經死在宮中了,周宜。”薛靖說着,轉身不再看她。周宜明白了,輕輕附身跪了下去:“舅舅,周宜拜別舅舅。”
她重重磕了兩個響頭,然後起身,黑衣人忽然一個手刀在周宜的後頸一敲,周宜暈了過去。